议事堂中出现不同的声音。
乃是前两日从凉州赶来的贺兰泽的大舅父,贺兰敦。
贺兰敦乃贺兰氏家主,多年来在青州主持大局,因早年发妻亡故伤心情郁,身子不大好,便鲜少征战。
直待贺兰泽出走,受贺兰敏所请,方守在凉州苦寒之地,如今随着威望渐重,两鬓亦频添银丝。
他所言亦是在理,“匈奴狠戾善战,李将军未曾与之交过手。从旁辅之即可,主将可换旁人。”
贺兰泽接来话语,“那贺兰将军有何人选?”
“殿下不弃,老臣可去。臣早年二次与匈奴交手,尚有经验。”
“如今十月天,贺兰将军早年腿脚有疾,恐有不便,还是保养为上。”这话是讽刺,还是关怀,全在听的人。
而说话的贺兰泽面色无波,话语平和,只继续道,“将军或者再荐一人!”
贺兰敦看着这个外甥,闻前话不由背脊发凉。然闻后半句见之又是一副真诚谦谨的模样,遂一颗心缓缓定下,“那就让犬子去,他自幼随着老臣,虽无有与之对战的经验,然耳濡目染,多少知晓匈奴习性和作战习惯。”
“末将但凭差遣。”出列的贺兰正乃贺兰敦长子。
“如此甚好!”贺兰泽颔首,“贺兰正为参将,择日随同李洋出征。”
此话一落,堂中议事者多有尴尬。
任谁都能看出,贺兰泽这是拂了母族的脸,明顺暗逆。
贺兰敦更是在这个外甥反复的话语中,被逼出一身冷汗。
议事堂散会,贺兰泽却又留下贺兰敦,道还有事有劳他。
贺兰敦接过热茶,饮下一口。
见原本堂上高坐的贺兰泽转来在他一侧坐下,从袖中抽出一分卷宗递来。
“三舅父经冀州,遇山洪,全军滞留险地,送信求援。”贺兰泽递去卷宗,持茶盏不紧不慢地拂了拂茶汤上的茶叶,“此事就不放在堂上议了,大舅父亲去一趟吧。”
“殿下……阿郎!”贺兰敦看着手中求援的卷宗,识出胞弟亲笔,心中再恨慨,然这个时候也只得再为他辩解两句,只叹道,“此番你三舅父延误军情,定也吃到苦头了,我来训诫他,断无下次。”
贺兰泽这才停下拂盏,押了口茶,也不接他的话,只道,“事不宜迟,大舅父点兵前往。眼下将士们的性命方是最重要的。”
贺兰敦观其容色,辨不清喜怒,终是起身领命离去。
和匈奴的这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余日。贺兰泽原早早得了情报,不过是小股兵甲,不是未跟上迁徙的大部队,便是王帐派出刺探的先锋,无论哪一种,都非主力,李洋对之绰绰有余。
此番让李洋前往,分明就是特意给他镀金的。
然李洋不仅镀了层金,更是立了实绩。
十月十一,同匈奴交手不过半日,匈奴便发现来者硬茬,匆忙撤退。奈何李洋追咬不停,直追到大青山处,发现匈奴暂歇的王帐。
遂调转马头佯装收兵逃离。不想当夜却抓山中羚羊野兔,泼皮取油脂,又命手下倒尽水囊清水,以粮换当地一镇之酒水,装入水囊。
平旦之际,领弓箭手三百,纵马直奔匈奴王庭。弓箭手未持弓箭,只按命令各自抽出马背上的水囊,拧开塞盖,高甩扔出。
漫天酒水如雨下。
于此同时,李洋从后出,三支滚油箭,越过酒水密雨,延成一片火海。
火入王庭,自绝不了匈奴根,但烧毁粮草无数,将其王庭逼出更远。
至此,李洋一战成名。
归来云中城复命。
贺兰泽将原本让其担任凉州处酒泉郡太守的嘉奖,直接改成了担任凉州刺史。
彼时,乃十一月二十,贺兰敦已经救出贺兰敕,正在冀州养伤。闻此讯,贺兰敦只长叹息,贺兰敕择气不过。
直道,“长兄守凉州多年,他怎能说换人便换人!”
“不对!”他从榻上起,“长兄,他分明故意调开你。黄口小儿,欺人太甚!”
“休得胡言!”贺兰敦四下环视,“阿郎到底姓齐,这山河寸土,原都是他的。换便换吧,我也老了,想歇歇。”
贺兰敕尚有话说,却被长兄将嘴堵住,“你且想想此番延误战机,如何平他怒火方是上策!”
“他能让长兄前来,自是不想将事闹大。”贺兰敕躺回榻上,“我下回注意便是。再者,他能拿我如何!”
贺兰敕合了合眼,“凉州不要也罢,左右我处四州,姻亲裙带,盘根错节皆流有我贺兰氏血液,他动不起。”
“你养两日,亲去向阿郎秉承失误。” 贺兰敦劝道。
“这……他都不追究了,我还要送张老脸作甚。不去!”贺兰敕拒绝。
十一月二十二,李洋携妻带子,前往凉州赴任。
谢琼琚出云中城相送。
李洋作揖折腰长谢,“若无夫人昔年指点,断无某之今日。”
谢琼琚摇首,“师父引门路,修行在自身,原是你自己的造化。日后,下莫愧对当地民众,上莫负君恩期许。”
云中城朔风已起,黄沙漫天。
谢琼琚目送他们远去。
竹青道,“姑娘,这处风沙大,我们回吧。”
谢琼琚想了想,“回去也是一个人,择处客栈,我们住一晚,正好看看这处的街市。”
她招来潜在人群里的霍律,“你派人同郎君说一声,今个我不回去了。”
就这么一句话,不该传错,亦不该听错。
但贺兰泽脑子里只有五个字,“我不回去了。”
于是,他不顾夜黑风高,纵马出了云中城。
丢下偏殿内、前两日才让人从永昌郡带回的谢氏族人和谢琼琚汝南的外祖一家。
谢琼琚恢复记忆了。
薛真人说过,过往不堪,是她郁症的症结。
然而,还有一重缘故,是因为她生无可恋,生命里无以为继。
这么多年了,其实贺兰泽一直有个疑问,她不至于无以为继。按她的性子,即便有过不堪过往,但是谢琼瑛未死,她当不会起死志。
因为她的家族,为谢琼瑛所害。
儿郎死者十之七八,女郎流离被污者无数。
她能为了保护家族伤他,怎就不能为了替家族复仇活下去?
而在重逢后的记忆里,她有无数次死的念头,却无半点复仇的意愿。
仿若,谢氏阖族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而并非谢氏子的谢琼瑛却连迁徙永昌郡都带着族人和外祖一脉。
他意识到一些事情,觉得心神俱颤。
熬不住寻来这些她的至亲。尤其是她阿母早亡后,每年代母两次回去汝南奉孝的外祖。
现存的谢氏族人不知真相。
唯剩她花甲之年的外祖父,老泪浑浊,“以为可以将这秘密带去地下,不想今朝还是被迫吐出了出来。”
“吾儿嫁去谢家数年未孕,吃药无数,后野闻民间一方,可收养一子为引子,以此积福受孕。谁能想,十两碎银买来一个那样好的闺女,谁又能想,千辛万苦生下的却牲畜不如!”
“当年,小五为保谢家弃你,殊不知那压根不是她的家。”
生无可恋,无以为继。
贺兰泽离去前,留话他,“谢琼瑛乃收养者,欲夺谢氏权势,方改宗谱,迫尔言假话。”
连战场厮杀都不曾红眼的青年,难得切齿相胁,“将孤之语,原封不漏告与吾妻子,错一字,孤便屠你周身一人。”
夜风呼啸,城郊的闹市只剩了零星几盏烛火。
贺兰泽有些无措地行在马背上,在长街寻望。
自十月初五那日,谢琼琚与他说,这些年里的事,她都记起来了。
她恢复了记忆。
他便一直害怕。
怕到不敢去见她。
她不过就是一场风寒,吃了药,发出一身汗,两日后便清醒了过来。
着人告知他,他嗯了声。让人带话,道是近来公事繁忙,不要等,他宿书房。
确实很忙,没有半点喘息的时候。
他最先做的,便是让人前往数百里外的永昌郡接来她的血亲。
让她有活下去的信念。
然后,他分配好向他投诚的三万人手,安置他们,想着之后陪谢琼琚回去,也算妥善安排了这处。
这样她不会觉得又耽误了自己,心生愧疚。
再然后,他择了李洋抗击匈奴。
如果她还是和先前一样,要和她分开,要他完成大业。
也行的。
他当以最快的速度做,再去寻她。
即便再寻不到,他治理清明天下,总能让她得余生平安。
“这么些日子不见妾,妾也能知郎君做了这些事。”谢琼琚看着被霍律带来客栈的男人,轻叹道,“昨日给你送膳,见你偏阁藏了人,私下问过出行的人手,妾便猜到了。”
谢琼琚先说了这处,“很早妾就知道了,郎君不必将真相反复。”
“只是妾有疑惑,还望郎君解惑。”
“你说。”
“这些日子,郎君因何不来见妾?”
闻这话,贺兰泽垂眸不语。
“妾暗里看郎君,见郎君多有惶恐色,你能告诉妾,您在惶恐什么吗?”
贺兰泽抬眸看她,星眸染湿,却依旧无话。
“你怕我记起所有,再度病发?”
“我不怕,我能照顾好你。”
“你怕我依旧没有生的欲望,一心求死?”
“我不怕,我帮你寻到了支柱。”
“你怕我误了你大业,心生愧疚?”
“我不怕,我安顿好了一切。”
“所以你怕什么?”谢琼琚捧起他面庞,“你再不说,妾就真的不回去了。”
屋中烛影轻摆,男人呼吸急促。
他在与他对坐的妻子眼里,看到五年前,红鹿山脚下两人诀别的一幕。
那是她失忆前,清醒时,平静理智下,最后与他说的话。
她说,“你娶妻生子吧 。”
他从未忘记,之后年年岁岁。
多出来的一个孩子。
拥有过的五年时光。
皆不是那个完整而清醒的她,本意愿赠与他的。
多来,是他偷来的。
“我怕……”踩过白骨、趟过血水,不畏生杀,不惧神佛的男人,未语泪先流,“怕你、依旧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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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晋江首发
◎郎君能为我舍弃全部,我也能为你重新上路。◎
“我怕你依旧不要我。”
这句话在谢琼琚耳畔回荡。
明明他说得哽咽又低沉, 谢琼琚却觉得几欲震碎她耳膜。
那样重,那样痛彻心扉。
从生离,到死别。
她扔下他一次又一次。
她拍他弯下的背脊, 抚摸伏在肩头的脑袋。
年少时, 刀枪剑戟加身,她未曾见他落泪。
如今,连番见过,且形容不雅。
他能哭湿她肩膀,湿透衣衫。
上回见哭成这般……谢琼琚低叹, 是在红鹿山上,她濒临死亡却又枯木逢生之际。
她微微后仰,将他面庞捧起,凑身吻他湿漉漉的眼睛,被泪水划过的面颊,滚动的锋锐喉结, 柔声道, “你问啊, 傻子……”
问我是否还愿意与你同行?
问我怎会不愿与你同行?
一眼,从眼底望进心里面。
男人这会却不问了, 只依旧赖在她肩头。
呼吸灼热,素手捏颈探入, 口齿衔耳以沫。
成一刻无声的发问。
“不行, 这会我替换的衣裳都没有……”是不能给他半点好脸色。
“明日去购!”他喘着气, 尾息纠缠。
忍过近一月的惶恐煎熬、忐忑不安。
顶着额角青筋,攥人的指尖发白, 从榻上起身, 抱人入榻间。
欲求脚踏实地的确切与安稳。
看她松开的抹胸间, 峰峦挺立,白玉生辉。
看她眉目弯下,整个人在战栗中缩成新月模样。
看自己融进她潮湿凤眼中,她陡然睁大的双眸比月华更美更温柔。
“……别、离开我……”云巅处,男人嗓音发哑又发紧,溃不成军。
“那年有句话没说完……”谢琼琚竟在这刻抽出一分清醒。
在一身潮红蜜色里,睁开一双亮如星辰朝露的眼睛,“余生,你好好爱我。我们好好过。”
记忆流转,这是她为他诞育第二个孩子时未竟的话语。
原来,红鹿山脚下并非诀别词。
原来,相爱才是她最后的心里话。
这夜,他带她几回云雾中穿梭,深海里摇摆。
待水向东流,月向西落。
翌日整个晌午,屋子都未见门开。
只有竹青过来侍奉,被贺兰泽隔门吩咐去置办衣衫。
谢琼琚模模糊糊地听着,撑起眼皮瞪他一眼,未几重新合眼睡去。
没有急着赶回云中城。
偷得浮生半日。
两人缓步走在城郊小道上。
本是说好了走一走,消消食。
然而,这样一走,便走得有些久。
战后初平的地界上,朔风拂面还是带着血腥气。
因时节枯败的草木被断了根,再不能春风吹又生。
三三两两衣不遮体的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擦身撞过谢琼琚,奔往城门口施粥的竹棚下。
谢琼琚被人护在路边,看不断涌去的难民,看近身处圈住她的结实臂膀。
谢琼琚道,“那年我从长安来,便是这样的光景。”
贺兰泽道,“更早前,我入长安时,已是这般模样。”
谢琼琚有些惭愧,“我们吃多了,出来消食。”
贺兰泽安慰她,“我们吃谷粒果腹,未曾鱼肉旁人。”
他牵着她,五指扣得愈发紧,“回去隆守城,我们种田织布打猎。”
谢琼琚被他拢在掌心的手有些抖,抬眸看他,落下眼泪。
他又说,“去城中置办些你喜欢的衣衫布料,食物种子。水土不同,我们可以慢慢试着培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