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述行费力地压抑自己的喘息,尽力不让迟露察觉异样,仍撑不住这具刚从破碎状态恢复的身体,侧身出舱时踉跄一下。
迟露在一旁看着,想也没想就去扶他。
手环失而复得的一瞬,共感的能力似乎有所增强,迟露的指尖甫一触及景述行,一股异样之感便包围全身。
即使一闪即逝,也足以让她就此失去平衡,向下摔倒。
在一片惊呼声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迟露仰面躺在乌黑的暗波中。幸亏乌篷船停靠在岸边,河水未能漫过口鼻,不然一想到自己身为堂堂修士,却险些溺水,迟露就想挖条地缝钻进去。
景述行就压在她身上。
他按住河边的污泥,勉励撑起身子,在破碎又重组之后,疼得浑身发抖。
到最后,甚至连身体都支持不住。
身后传来大呼小叫:“少宫主,这是怎么了?手环找到了吗?”
倒在这种地方,简直是让所有人围观丑态。他一人倒也罢了,要是不想被看见,将他们的眼珠子消除即可。
偏偏此时此刻不是一个人。
“抱歉,抱歉,我……”他疼到说不出话。
迟露仰面倒在脏兮兮的淤泥里,她抚上景述行的后背,用力一按,对方就像是被摧枯拉朽的干树枝,垮在自己身上。
“别说话,你想休息多久都可以。”她于景述行耳畔说。
命令其余人:“转过身去。”
景洛云:“少宫主,你找到手环了?”
“找到了。”
迟露眸光凌厉,扫了过去:“全部把脸转过去,不许看过来,不然我就把飞舟和灵灯全部收回,把你们全部留在这片废墟里。”
话音落下,背后一条赤色长鞭悠然升起。若是有人不听话,迟露不介意勒住他们的脖子,强制性扯开他们的视线。
所幸三人都很乖巧,齐齐背过身去,目不斜视。
耳边响起景述行的低喘,迟露伸手圈住他的脖子,骈指点在他的颈肩,一缕温和的灵力从锁骨处注入。
仔细地在景述行体内游走一圈后,迟露眼中疑惑更甚。
她抓过景述行的手,不顾指缝的淤泥,将手环贴合上去,立时被疼得龇牙咧嘴,险些昏过去。
景述行的灵台没有进一步开裂的迹象,身体的疼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戴手环的左手无措地悬停在半空,缓缓落下时,被另一只手接住。
“脏。”迟露轻声提醒。
一瞬之后,她手上的淤泥尽数消失。
长眉一拧,正打算说话,听景述行说道:
“没关系的,少宫主,不用在意我。我的状况和之前不一样,无论使不使用能力,都会一直疼下去。”
迟露忽然感觉,她和景述行的距离被拉远了。
“你又喊我少宫主。”她奋力扭头,想去看景述行的模样。
她被压住她的身体挡住,无论是景述行此刻的表情,还是被他牢牢抓住的手,她都看不到。
“……我已经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景述行道。
他握住那只手,避开迟露的视线,将前额轻轻贴上,宛如一个无比郑重且虔诚的亲吻。
从肮脏黏腻的淤泥中起身,景述行朝迟露伸出手。
“把手给我,少宫主。”
他接过迟露茫然递过的手,略一施力,将她从地上拉起。
景述行牵着迟露,一步、一步淌过细流,暗河拍打泥岸,水花每卷起一次,迟露的裙摆末端便会加深颜色,直至迈步来到岸边。
景述行拾起迟露留在岸边的提灯,拉着迟露离开暗河的波涛。
宛如春风拂过,宛如夏雨细润。
深色的印迹消失不见,迟露被景述行从河中牵出,身上衣衫艳丽如新,脸上污渍无影无踪,像是漆黑河上绽出一朵桃花。
“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迟露略有些苦涩地开口,“灵台不再加快崩裂,灵力也没有紊乱,按理说即使不能恢复如初,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景述行的目光不曾移动,像是要将迟露的眉眼刻进眸中。
“待我忤逆你的命令时,如果少宫主的呵斥与责骂能少一些,或许我会好受很多。”
末了,他像缥缈无垠的魅影,回身举起提灯。
柔和灯光撒落,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景述行屈指一绕,把牵动灵鱼的线从迟露手中,转到了他的指节上。
“我知晓通往天守阁领地中心的道路,也略通它在毁灭前是何种存在。”
景述行温柔道:“少宫主,我来领路。”
景述行又不回答她的问题。
迟露咬紧牙关,心底泛起各种情绪,不知如何表述。
她被景述行牵着,一步步往前引,挣不脱,甩不开。
云翩翩在一旁大呼小叫:“少宫主,你居然和他如此亲密。且不说大公子是那种人,你和他如胶似漆,难道连头顶的法阵也不顾了吗?”
听到云翩翩的话,景述行抬头看了看上方的大阵。
他冷冷地看向云翩翩:“不过是净化怨灵的法阵罢了,不知与云姑娘有什么关系?”
迟露也在此时开口:“云姑娘,算我求你了,你少说点话吧。”
云翩翩泪眼婆娑:“少宫主是不愿意继续伪装,要与我撕破脸皮了吗?”
我是在救你啊,傻姑娘。
迟露在心底重重叹气。
也不知云翩翩哪根筋搭错,几乎是不停地骚扰她与景述行,说出的话还都能轻而易举地挑起对方怒火。
就连迟露都有些窝火,想出声指责她几句,更遑论已经起杀心的景述行。要不是迟露再三强调,云翩翩这一路上不知要死多少次。
迟露并不打算见血,只能暗自祈求云翩翩见好就收。
由灵鱼引导,再加上景述行熟门熟路般的领路,几人轻而易举地通过错综复杂的小道,来到一处断壁残垣中。
“看周围的残迹,天守阁的建筑形式应当多是低矮小屋,建房的材料以土石草木为主。”迟露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一边观察,一边由衷地赞叹:“简直和林中仙子一样。”
景述行回过头,与迟露娓娓道来:“确实有这种说法,说天守阁的祖上由山精、灵怪化形而来,体质特殊。他们更容易吸收天地灵力,周围灵脉亦会朝他们偏移,有天道庇佑,由生到死一世顺遂。”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正好能让迟露听见。
“感念天道恩惠,常以草木土石、风雨云霁自名。”
迟露脚步一顿,景述行抬手轻拉,借力让她前迈一步,不叫其余人看出端倪。
“你的意思是……”迟露的目光向后偏转。
话没说完,就听见徐诗灵的催促:“小灵鱼,怎么不动了?”
玉人骑在灵鱼上,伸出手拍打灵力凝成的团子。灵鱼悬浮在半空,晃晃悠悠了一圈,开始往下沉。
伏在小土堆上,一动不动。
迟露低头看向土堆,缄默半晌,对徐诗灵道:“徐姑娘,你且后退。”
玉人焦急地绕着土堆打转,徐诗灵像是感知到噩耗,哆哆嗦嗦地不敢触碰土堆。
迟露将玉人拿在手中,松开和景述行相握的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土堆已然被掀开。
“这种事没必要少宫主来做。”
景述行蹲下身,拨开其余的土壤,取出暴露在外的一颗头骨。
灵鱼打着转,停在骷颅身上,就此一动不动。
周围仿佛陷入无风之地,无人说话。
最后,还是云翩翩开口。少女甜甜地笑着,全然没有被眼前的情景震慑:“少宫主、徐姑娘,你们找到人了是吗?”
“那是不是可以带我们出去了?”她东张西望,上前站到景述行身旁,“这儿怪吓人的,我害怕。”
与此同时,小玉人终于开口:“我猜到了,我早就猜到他死了,只是想来确认一下。”
迟露从骷颅上取下灵鱼:“不对……”
“不对。”她说,“修士死去,身死道消,应当是躯体消失,魂魄重入轮回道,怎么会有白骨留在世上。”
“况且,如果魂魄已经离去,灵鱼应该会直接失去目标,而不是寻到尸体。”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的思绪陡然被惨叫打断。
景述行冰凉如水的嗓音:“少宫主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他出手的速度极快,先是毁掉云翩翩的两条腿,而后直接刺穿她的前胸,将她重重地钉在地上。
用的是迟露赠与他的手杖,整条手杖被透明的结界包裹,虽然穿透了云翩翩的身体,却不曾沾染血迹。
习惯景述行转瞬即灭的能力后,迟露都快忘了,他在修真界曾经的美名,是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
云翩翩被钉在地上,痛苦地扭动,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迟露:“少宫主,你看他,大公子在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他果然是怪物,我早就和你说过……”
手杖又深入一寸,云翩翩一边惨叫,一边对迟露道。
她哀哀切切地看着一路都在帮她的少宫主,而迟露只是走上前,低眉看她,眉宇间似有怜悯。
而后回身寄出赤魂鞭,将冲上前的景洛云绑住,扔在地上。
扬眉看向景述行:“理由呢?”
景述行轻笑一声,虚虚一指:“少宫主请看。”
他的手指向一块空地,其上布满数尺高的青草,地上泥土与其余地方相比,明显要新不少。
指尖一动,土壤消失,露出了巨大的坑洞。
其内有森森白骨,头骨、腿骨、肋骨,还有散乱在内,分辨不出是什么的骨骸,有数百人,甚至近千人,安静地躺在坑洞内。
唯一能确定的是,白骨中隐隐有灵力流动,并不是普通的凡人。
——是修士,是和天道规则相悖,死去后仍然在世间留下痕迹的修士。
白骨中黑气环绕,显得更加可怖。
迟露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下意识凝造屏障,意图遮蔽景述行和景洛云。
但附着在白骨中的煞气却一动不动,全无逢月城化魂阵中气势汹汹的模样。
“说,想用这些东西做什么?”景述行并没有受到干扰,他杖尖上挑,于云翩翩而言,无疑在遭受酷刑。
她泪眼婆娑,奋力挣扎:“放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云哥哥,救救我。”
又是一连串的惨叫。
迟露光是听着,都觉得心惊胆战,她忽而想起什么,捡起地上的头骨,把屏障罩了上去。
那团灵鱼失去灵力的牵引,并未消失,而是又晃悠悠地起身,在半空中细细寻找。
还未找到目标,异变突生。
云翩翩一把攥住了景述行的手杖,她奋力直起身子,娇小的身躯伴着血污一点点上移。
她一头撞向身侧的尖石,景述行伸手去拦,煞气怒吼着,顺着他的手臂一路攀爬而上,意图撕咬血肉。
哪怕在下一瞬就被尽数抹灭,云翩翩的身子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她的眼中满是笑意,勾起的嘴角似乎在嘲讽景述行的无能。
景洛云被捆住,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哭喊:“云妹妹!”
“我要杀了你!”他瞪着景述行,咬牙切齿。
景述行则向迟露道歉:“抱歉,没能察觉到她的意图。”
灵鱼回到迟露的掌心,啪叽一下湮灭。
迟露的大脑“嗡”的一声,炸开。
她甚至来不及回复景述行,在脑海中激烈地质问系统:“云翩翩不是书里的女主角吗?女主角为什么会和煞鬼有关联,她身上为什么会有死去修士的灵力?”
系统:“……”
“不许装死!”迟露加重语气,“景述行又是怎么回事?他被景逸打碎灵台,身体一直不好我认了,他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你书里全都没有提及。”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系统:“……”
良久,才见到光幕浮现字幕:“为您提供的剧情皆为有效情节,请宿主合理运用。”
“——本系统绝不会提供对宿主不利的信息,请宿主放心。”
她才不信!
“——未来将陆续为宿主解锁更多的,未出现在《天缘》一书中的支线,请宿主牢记——”
“我绝不会伤害你。”
自此,光幕息屏。
迟露还要再问,一道电流自下而上,直接将她击中。迟露眼前一黑,往下摔倒。
你现在就在伤害我!她在心里怒骂。
要是有能力,她一定要把寄居在手环里的东西扯出来,狠狠打一顿。不然,难以泄心头之愤。
迟露撞进一个清冽的怀抱。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迟露担心系统的电流会不受控制,顺着她传到景述行身上。
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
景述行抱紧迟露的身体,脸色煞白,他的手按住她的脉搏,感受到沉着有力的跳动。
他凭自己对凡间医典的记忆,仔仔细细地检查迟露的身体,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没有灵力,无法传功,天道分给他的权能,也只有不停地毁灭,而非苏生。
除此之外,他一无是处。
“带路。”若非听见自己的声音,景述行险些以为说话的人不是自己。
他抱起迟露,目光冰冷地俯视地上的玉人。
徐诗灵感觉自己不存在的汗毛根根倒竖,她结结巴巴地问:“去,去哪儿?”
“你答应她,要和她回你父亲那儿,忘记了吗?”景述行礼貌地说,“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医修,不是么?”
下一瞬,徐诗灵的身体就被无形的结界托举在半空。她刚指了一个方向,脚下结界飞也似地移动,带着她冲出天守阁废墟。
“那他呢?和我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徐诗灵有些担心。
景述行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景洛云的存在。
他回过头,眼底没有杀意,仿佛景洛云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少宫主让我不要攒杀业,我是很听话的。”景述行道。
“我不杀你,甚至可以送你出去,你打算如何?”
景洛云倒在地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把云妹妹还给我。”
他蓦地痛叫一声,景述行极迅速地从他的身上取下赤魂鞭。
他不再犹豫,命令道:“走。”
分明是一个毫无灵力的人,礼数也极为周全,说出的话却让人不敢反驳。
徐诗灵内心叫苦,明明少宫主醒着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完全不是这副模样。
迟露被系统电击后,尽管没有受伤,却迟迟无法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