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露忽觉袖子一沉,一直藏于她手臂深处,在她苏醒之后被掀飞的小玉人拉着她的袖子,把整个人挂在上面。
徐诗灵焦急道:“少宫主,你答应过我,说服我的父亲。”
迟露这才意识到,房间中的人不止景述行一人。
身侧有小玉人徐诗灵,前往还有个杀气腾腾的医修徐兆。
她颇为尴尬地松开景述行,朝对方打招呼:“徐先生好。”
徐兆朝迟露行礼:“见过少宫主。”
随后伸手:“请少宫主把女儿还我。”
迟露当即把小玉人塞进怀里:“徐诗灵并不希望先生继续为她延续生机,我答应过她要渡她往生,不能把她交给你。”
“你虽然是灵华宫的少宫主,可你要是想伤害我女儿,即使是灵华宫我也不怕。”徐兆发怒。
他铁了心要夺下玉人,即使迟露和徐诗灵分别和他交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没能动摇徐兆的决心半分。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被那个姓景的小子的花言巧语迷惑,这才离家而去,如今少宫主你想杀了她吗?”
根本说不通。
其后又不知争执了多久,连香炉里的熏香都变淡。
徐诗灵搂紧迟露的胳膊,害怕地瑟瑟发抖:“少宫主救救我,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苟延残喘地活着,只有死后才能获得喘息。”
迟露低头看向徐诗灵,眼中浮现出挣扎的情绪。
她想到逼迫徐兆就范的办法,但对于徐诗灵而言过于残忍,迟露纠结是否该和徐兆挑明。
没等她作出决定,有人替她当了恶人。
“既如此,直接将承载徐姑娘的容器摧毁,让她再度离开,不就行了?”景述行说着,朝徐兆行了一礼,“又或者直接抹消她的存在,二位便不用为了她各执一词。”
“你敢?”
景述行没有理会徐兆的怒喝,眸光淡淡地扫过医馆:“又或者干脆将这座医馆夷为平地,所有的争执和吵闹立时就能烟消云散。”
他回过头,朝迟露微微浅笑。
迟露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手指点上早已画好的法阵,表示和景述行看法相同。
“你们知道我找了她几年吗?”徐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两人,“整整五年!她离开我以后,我保存她的尸身,在灵脉中找了五年。”
迟露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景述行带有笑意的反驳。
“此情当感天动地,可徐先生,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甚至没能诊断出少宫主的病症,让她躺了整整七天。”
和她有什么关系?
迟露疑惑地望向景述行,他自知失言,将脸别开,不与迟露视线交汇。
徐兆被气得浑身发抖,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
直到徐诗灵被迟露托在手上,可怜兮兮地半跪行礼:“父亲,我不想做这种不人不鬼,依靠他人寿元活着的人。”
徐兆丢盔弃甲,彻底投降。
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只有同样脸色灰败,死死瞪着徐诗灵的景述行。
又是这种话,不停地在他耳边回荡,搭配尽管被施加咒术,隐去形体,却依然在迟露腕上晃动的手环。
简直像是当头的嘲讽,又像是某种躲不开的预言。
只有让迟露一辈子不知道手环的用途,才不会出事。
见到徐诗灵的身体时,迟露瞬间懂了为何徐诗灵会从医馆逃离。
那具骨瘦如柴,虚弱到甚至无法站立的身体,和灵脉里少女鲜活的模样截然相反。
若换成迟露自己,她宁可做游魂,也不要在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里反复死亡。
尽管徐兆不再分自己的寿元给她,徐诗灵尚有阳寿未尽,她必须在肉身死亡,才能顺利转世轮回。
甫一苏生,她就用被子、枕头挡住自己的脸,不想被看到模样。
“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连修士都算不上。”迟露离开房间,拉住徐兆“如果不放她离去,她身上的护法金文消失以后,她要么被其余的灵怪啃食,要么自己堕为恶灵。”
“若是被修士镇压,那就连来世都没有了。”她勾勒出灵脉的图谱,神情严肃。
“我灵华宫赠你秘法,是为了让你救死扶伤,而非让你擅自改动,害人害己。”
徐兆听到自己的女儿险些无法转生,脸色才陡然变化。他仍不肯认错,确认离徐诗灵的房间渐远,说话声不会被听到后,恨恨道。
“诗灵原来很乖的,都是姓景的那个家伙拐走了她。”
他越说越气,迟露无奈苦笑:“哪怕没有景成,还有赵成,王成,总有一个会让徐诗灵感受到诱惑。”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身为修士,像徐兆这般用修为给他人续命的修士不再少数,即使被人知道,也不会有多惊讶。
顶多是感慨一句,所谓父母之爱子。
但徐诗灵不愿意,她想挣脱牢笼,这便是问题所在。
徐兆还在骂:“他被煞气追杀啃咬,我好心收留他,还用灵华宫的功法为他隔绝气息,谁知他竟然碰上我的女儿,还天天给她讲院外之事。”
迟露机敏地抬头:“他也被煞气追逐吗?”
先是九重玄幽塔的动乱,又是徐诗云口中的气息,还有景成,迟露几乎可以确定,煞鬼是死盯着逢月城攻击。
梦中的景述行,亦是把杀人的对象锁定在景家人身上。
逢月城那帮人,到底做了什么?
等徐兆抱怨够了,迟露温声道歉:“此前的话说的有些重,多有得罪。我想请徐先生帮个忙。”
徐兆瞪着她,吹胡子瞪眼睛,迫于迟露背后的灵华宫,不情不愿道:“何事?”
迟露艰难开口:“能不能拜托徐先生,愈合景述行识海中的灵台……”
硬着头皮,迎上徐兆“你想得美”的目光,迟露厚脸皮继续:“徐先生应该在修真界听过他的名声,景述行原本是个洒脱侠义之人,无人不赞叹。他是被逢月城城主打碎灵台,才会损坏道心,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什么模样?”徐兆冷笑,“我看他做少宫主的下属,做得极为开心,没见他有什么不悦。”
“他不是我的下属,是我的朋友。”迟露再度强调,“我也不需要下属。”
徐兆大嘘:“灵华宫果然美名在外。”
“那么徐先生,我之前和你提的事。”迟露锲而不舍,努力争取。
甚至开启和徐兆的谈判:“如果你愿意帮忙,只要你保证不去干扰徐诗灵的命轨,我可以在她转世后为您寻到她。”
这是专门为徐兆准备的诱饵,直接把他钓了上来。
“少宫主此言当真?”他沉声问。
“当真。”迟露拍胸脯保证,“徐诗灵几番生死,魂魄早就沾染你的灵力。只要你立下不去打扰她的心誓,我会在灵华宫打开灵脉寻人,由舅舅和大长老做见证。”
徐兆在新仇旧恨,和找到女儿转世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我去做准备。”他和迟露说,而后飞也似的当场消失。
迟露笑眯眯地目送他离去,双手叉腰地转过身,骄傲地问:“怎么样,我厉害吧?”
而后疑惑地揉了揉眼,才确认自己的没有眼花:“不在?”
和她一同过来,自称不便进入女子闺房,留在屋外的景述行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奇怪。”迟露小声嘟哝,“之前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怎么现在不见了?”
她才从梦中醒来不久,不认得徐氏医馆内部构造,只能凭着记忆寻找,最后甚至绕回到徐诗灵的房间。
“你见到景述行了吗?”迟露愁眉苦脸,“他会去哪儿?”
打了个哆嗦:“难不成不辞而别了?”
“不会吧。”徐诗灵已经不怕被人看见,她倚在床头,“少宫主你们情投意合,他才舍不得离开呢。”
“情什么?”迟露浑身一个激灵。
她的脸上红了一片,结结巴巴地否认:“你别乱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话刚说完,就见徐诗灵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瘦得凹陷的脸上,两颗极大的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少宫主,难道你其实对他无意?”徐诗灵露出惋惜之色。虽然景公子有些可怕,但他忙前忙后那么久,都没能让少宫主倾心,着实有些凄惨。
她决定帮景述行一把:“在你昏迷期间,景公子不仅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馆,还寸步不离地照顾。”
“整整七天,我缩在你的袖口看得明白,他连口水都差点儿没来得及喝,只在别人为你擦身换衣的时候离开。”
“他其实挺好的。”徐诗灵抱着软枕,眼巴巴地望向迟露。
迟露正色回答:“我知道他很好,我也会努力对他好。”
“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对他。”她的声音开始变低,和气定神闲与徐兆谈判时截然相反。
两只手绞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往门边粉墙上贴,整个人变得扭捏起来。
徐诗灵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地瞪着迟露。
天啊,这个见多识广的少宫主,在某些方面居然比被关在小屋里的她更无知,堪称一张白纸。
“少宫主我和你讲,那位郎君看你的眼神,绝对算不上清白。”
她顿感虚弱的身体充满活力,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坐了起来。她的爱人已经死去,无法相见,不希望迟露和景述行也步入相同的结局。
“清白?”
——看,她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迟露蓦地反应过来:“徐姑娘慎言。”
徐诗云吐了吐舌头:“不信?下次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他敢不敢坦然与你对视。”
迟露长眉蹙起,她也不知为何,自己竟有些气急:“这话要是传出去,会被人刻意编排的。”
她抽身想走,被徐诗灵一把拖住。
“我倒是觉得,若是被人编排,他会很高兴。”
“况且。”徐诗灵不怀好意地注视迟露,“少宫主你的心思,难道就清白么?”
迟露想跑。
可惜徐诗灵没给她机会:“少宫主难道不会偷眼瞧他?”
——快跑!
“不会想和他牵手?不会想在无人处抱他?”
——快跑!!
“不会想偷偷地,在他的脸上、嘴上,偷偷亲一口。”
……跑,跑不掉了。
迟露僵硬地转过身,满脸通红,她蠕动嘴唇,说话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迟露和景述行对视过,抱过,距离极近地推拉过。
虽然还没有亲过。
但——
徐诗灵一眨不眨地注视迟露:“少宫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景成吗?如果景述行有一天失踪,你会去寻他吗?”
迟露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眶蓦地蒙上一层水气。心底的种子,破土,发芽。像是憋久了,着急了,疯狂又肆意地蔓延。
她一定会去找的,会像徐诗灵那样,翻遍每一个角落,找尽每一条灵脉。
“我喜欢他。”
喜欢。
迟露又听到了这个词,像是点燃了烟花,引爆了烛火,噼里啪啦,塞进她的脑海。
什么是喜欢?
她没有类似的经历,像张无瑕的白纸,被戳破后多了个空空大洞,挂在那儿呼呼漏风。
“我不知道。”
迟露觉得视野有些模糊,她遮住眼睛,五指稍稍分开,透过指缝观察世界,像个初具神识的灵怪。
徐诗灵点她:“少宫主,你脸红了,红透了。”
迟露干脆在角落里缩下身,双手抱膝,整个人浑浑噩噩,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吱吱呜呜半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徐诗灵托腮,看着眼前这个半开窍的家伙,自诩功成身退。
她一头栽倒在床上:“先去找人吧,我让侍从给你张医馆的布局图,你慢慢寻过去。”
接过地图,走出闺房,直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迟露还感觉晕晕乎乎。
满脑子都是徐诗灵对她说过的话。
连找人都显得不够专心,有时走过这间房,才发现那间屋还没查看。
来到宅邸后花园处的一角,迟露终于找到景述行。
他在花团锦簇中穿着素色青衣,很是显眼。
景述行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不曾离开太远,他所在的地方离徐诗灵的闺房很近,仅有几步之遥,迟露却花了很多时间,她想她应当是路过此地很多次,但老忘记往旁边看看。
原来近在眼前。
景述行靠在一块青石上,石块微凉,所幸阳光正好,没让寒意侵蚀他。他双目闭合,像是陷入昏沉的睡眠,发冠整洁地束着,未曾散乱。
八月上旬,正值盛夏,后花园中落英缤纷,海棠、芍药,迟露叫得出,或是叫不出名字的各色鲜花怒放。
花瓣由东风卷着,或是洋洋洒洒飘落,或是压低枝头垂下,撒了睡梦之中的男子满身,为那张惨白纤薄的脸增添几分生气,几分艳丽。
迟露走上前,朝他俯下身。
郎君容颜俊朗,体态颀长,睡着时更是卸去防备,露出不曾有过的少年气。
可迟露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也听不清过耳的风声。
她的脑子像是炸开一样,疯狂地闪动一句话。
迟露还没亲过景述行。
还没亲过他。
作者有话说:
徐诗灵:我磕的cp必须he!!
第50章
◎撬开门,爬上床◎
如果在这个时候亲一口, 会如何?
迟露弯下腰,漂亮的杏眼直勾勾地盯住景述行。
她记起当初景述行在自己额头上印下的吻痕。
虽说之后借着宫印还了回去,但那时的她聚精会神地画着印记,压根不曾往亲吻方面想。
那才不是亲吻, 那时她的心境淡如止水, 并未起丝毫波澜。
和如今大相径庭。
迟露的想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觉得自己仿佛中邪, 自从和徐诗灵的谈话过后, 满脑子都是曾经在画本中瞟间的瑰丽、却意义不明的小诗。
诗中的含义,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
迟露慢慢蹲下,双手扶着泛凉的青石。她凝神屏气, 一眨不眨的眼睛里眼珠转动,目光从景述行的前额移至鼻尖, 再往下落至唇瓣。
她慢慢地倾身凑上,试探着,蜻蜓点水一般, 在景述行的侧脸上轻轻一啄。
而后迅速离开, 背过身去咂了咂嘴, 努力回味个中滋味。
是甜的。
迟露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时,景述行缓缓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