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眼角擦去,视野一瞬模糊,一瞬清晰。
迟露听见景述行的叹息:“少宫主,我曾经害死过你。”
“你在说什么?”她露出疑惑的神情,“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从没被你直接或间接地杀死过。”
景述行摇了摇头:“不是现在。”
“是在不知名的时间点,或许是未来的某个时候,又或许已经过去,被天道抹除痕迹。”
他双目泛空,直勾勾地看向迟露,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看着你被杀,却视而不见,直到你死去后,才站到你的尸骨旁。”
“我分明有救下你的力量。”
迟露眸光倏地束起,安静地听景述行像是胡言乱语的讲述。
她轻声道:“你做梦了。”
“这不是梦。”景述行并不理会迟露为自己的辩白,扬声道,“您是灵华宫的少宫主,如果你看到那些场景,你也会明白,它并不是由灵力组成的虚无幻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许久,才略显落寞地继续:“您看不到。对你而言,那已经是你逝去后的事了,你无法置身其中地观测到。”
天道无常,操纵万物生灵。或许它在某一刻忽生灵智,凭借自己的喜恶摘除了修真界的时间,让万物回溯、再从头跃,但那段时空中发生的事,是无法被否认的。
可迟露甚至看不到他的罪业,甚至无法施以惩处。
景述行抬起头,略带绝望地看向迟露。少女已经恢复平静,拭干眼泪,与他四目相对。
眸中永不熄灭的星火,一如梦中的眉目。
“我说完了。”景述行的手指轻触发簪,“少宫主想杀我吗?”
可惜,他即使被洞穿心口,也依然能继续苟延残喘,以狼狈的姿态活下去。
他提醒迟露:“这样不行。”
话还没说完,脑袋狠狠挨了一下,柔和的灵力涌入体内,驱散盘旋在心头的郁气。
迟露一手按在景述行身侧,一手顺势抵住床头,围成一个牢笼。她比景述行娇小不少,撑开全部身体,动作尚有些滑稽。
“我说过了。”她平静地,缓缓地与景述行说,“你在做梦。”
“做和我一样的梦。”
景述行的笑容仓惶居多:“你在安慰我,少宫主。”
那根发簪,游走在二人之间,被迟露挑在手中,当做趁手的道具。
从景述行的胸口移开,然后上移,点在景述行的唇上,迟露心底余怒未消,发簪刺破下唇,绽出一朵血梅。
“这是你不好好听我说话的惩罚。”迟露眼角飞扬。
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轻柔无比,又如九天惊雷,不停地隆隆炸响。
“我看到你收敛我的尸骨,从逢月城走至灵华宫,我看到你将我带回故乡。”
放下发簪,迟露牵起景述行的手,双手包裹住那双几近皮包骨头的手掌。
“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你,我都不相信是你伤害过我。”
景述行遏制不住自己的冷笑,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反手把迟露甩开,转而擒住她的手腕,倾身往下压。
白发与黑发绞在一起,景述行神智清醒,把迟露按在床榻之上,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
“您太看得起我了,少宫主。”他的语调冰冷得可怕,“我随时会成为杀人的魔鬼,如今能安分跟在你身边,只是暂时还有理智罢了。”
“您看见我杀了多少人吗?少宫主。”
景述行自暴自弃地说着,满脑子都是梦中他捡起迟露的尸骨,从手心落下的根根白骨。
那是迟露。
鲜活的,此时此刻被他压在身下的迟露。
她的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亦没有仇恨。
迟露伸出手,在他的鼻尖刮了一下。
“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
景述行轻轻抽了口气,有些无措地向后仰。
迟露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如果你不是哭着说这些话,我说不定会更相信你一些。”
她的脸上满是晶莹泪珠,像是晴空落雨般,噼里啪啦地落满了她面颊,有些甚至跌在眼眶内,顺着眼球滚落,从眼角向下滑。
仿佛她也在一同哭泣。
迟露认认真真,听完了景述行发疯般,歇斯底里说出口的话。
她扬起嘴角,伸手环住景述行的脖颈,安抚地,温柔地,对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说这种话,也是最后一次申明。”
景述行的身体蓦地僵住,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听见迟露清晰地笑了一声,像是在笑他的伪装太过劣质。
环绕景述行脖颈的手微微下压,将景述行越压越低。
迟露侧过脸去,在景述行耳畔低低说着话。
“我信任你。”她说,“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所以,我要向你索取同等的信任。我要你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加怀疑。”
自从心思被徐诗灵点破后,迟露心里就没有安生过。
在知道景述行出事后,心绪起伏得更加厉害,就连来景述行房间的路上,都在琢磨她到底该如何看待景述行。
在小心翼翼撬门时,迟露终于想明白了,在坦诚相待之前,最大的问题不是她,而是景述行。
他什么都不和她说。
如果是普通朋友也就罢了,可迟露自觉和景述行早就超越这层关系,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像应涟漪画本里描述的那样——
更进一步。
但要是现在这样,所有的想法就成了空谈。
于是迟露与景述行开诚布公,准备根据他的反应,判断该如何行动。
她察觉到景述行的力气在被她耗尽,但自始至终未曾松手,甚至在最后加重力道。
用力一压,将人拉拽到她的身侧,二人面对面侧躺在床位,四目相对。
迟露只消一眼,就能看进景述行的眼底。多日不见,他整个人都显得暗淡不少,气质也变得疑神疑鬼,自我颓废。
只有那双眼睛和往日一样,亮亮的招人喜欢。
其间有犹豫、迷茫,以及深深的痛苦。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暗下决心,要是景述行依然什么都不说,她立马干脆决绝地断舍离,把那份心思掐死在襁褓里。
“少宫主,从认识到现在,你一点儿都没有变……”
她似是听到景述行的喟叹。
“我不想听这种话。”迟露打断景述行。
她往前凑了凑,和他越来越近,再度诘问自己对他的心思。
景述行苦笑一声:“我只是怕,会吓到你。”
他的白发胡乱地铺在榻上,皮包白骨的手被迟露握住,一时竟挣不脱。
他兀自发出一声长叹:“少宫主,我是个怪物。”
迟露纠正他:“我的名字是迟露。”
景述行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些许,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底的流光骤然泯灭,俶尔涣散。
他刚把迟露的左手拽离她的视线,就看到倒影在迟露眼中的纷繁碎屑。
“你别怕。”景述行试图去挡,“我——”
迟露探手,小心翼翼地点在景述行破碎的痕纹上,用指腹蹭了蹭。
用景述行听不见的声音,狠狠骂了一句:“该死的系统。”
她费了那么大的劲救回来的人,不是给别人糟蹋的。
就算是凌驾于所有生灵之上的天道也不行。
“我见过这样的你。”她抿唇微笑,“并不陌生。”
但尤为讨厌。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他本不应该这样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景述行变成这副模样?
别让她见到那东西。
“……我告诉你个秘密。”迟露眉眼弯弯,“我是个天才,悟性极高,且过目不忘。”
在景述行疑惑的目光中,迟露指尖凝出银白的细丝,短短一瞬,周围的灵力被她抽了大半。
在保证不破坏城镇的基础上,迟露十指间的细丝不断汇聚,起先是像花绳一样四平八稳,随后变得密密麻麻,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形态。
“没必要,徐兆之前已经用过这个办法了。”景述行低下眉眼。
“别担心,我不会死,这具身体有使命在身,无论破碎多少次,天道都会重新将它复原。”
“住口。”迟露打断景述行。
迟露弹指一拨,掌中灵力再度叠起,连景述行都察觉到细微的异样。
“谁准它操纵你的生死了?”她问。
空中的灵力如水波轻动,像因风卷起的柳絮般,朝同一个地方飞速涌去。
城中的所有修士,都察觉到灵力的变化,他们纷纷抬头,还没来得及找到变化的源头,波动便停止了。
迟露的动作像在织网。
在灵力织成的如绢纱般的薄网中,一双晶亮的眸子勾魂摄魄。
她从自己的灵台中抽出一缕灵力,放在掌心。
“和正统的医修相比,实在是不伦不类。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尚未打算直接把灵力交与徐先生。所以反过来,问他要了简易版的法诀。”
迟露:“我打算先自己试试看。”
站起身来,垂眸扬唇,指尖拈花牵动灵力,引着磅礴的滔天巨浪没入青年的身体。
流光包裹着她,在她的裙摆飘荡,宛如无缝仙衣。素手轻摆,细嫩白皙的手掌压着滔天灵力,一寸寸地落下,直至触到破碎的灵体。眼中含着淡淡笑意,遥遥看去,是抚顶的仙人,欲授人长生。
迟露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似乎看到手环快速地闪动一瞬,重新出现在她手上。
她终于触到景述行的发丝,庞大的灵力灌入,使得满头银发都显得更有光泽。
没入。
“和之前变化不大,还是很好看的。”迟露捧起景述行的脸,细细端详。
景述行半跪在地上,他试图起身,却被迟露牢牢地压住。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次和以往的破碎重组不一样,和被天道掌控的感觉不一样。
他被迟露硬生生地扯出生机,就连碎得不成型的灵台,都有愈合的迹象。
……这不可能,连徐兆都束手无策,为什么迟露可以?
景述行的力气已经恢复,迟露双手附在他的脸上,他能轻而易举地挣脱。
他听见迟露骄傲地说:“我可是灵华宫的少宫主,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收回手,发簪一转,以簪尾挑起景述行的下颚,语气恢复认真:“所以,你的答案呢?”
景述行被挑着下巴,浑身又酥又麻,酥麻感从肌肤穿入内府,从内府直抵灵台。他的灵台像是被两条又粗又短的细线串在一起,于拉扯中崩得紧紧的。
和以往传遍全身的剧痛相比,不疼,但异常的古怪,直叫人恨不得捂住脑袋,龇牙咧嘴地满地打滚。
迟露的手段极为粗劣,全然不顾施术者的感觉,此刻景述行人是从半死不活的边缘拉回来了,浑身上下却是挠心挠肺的不适。
景述行深深吸了口气,略一抬头,就迎上了迟露期许的目光。
景述行:“……”
做不到。
他伸出手,指头勾上迟露腕上手环。
“只有这个不行。”他低声道,“我唯独不能告诉你关于这枚手环的事。”
迟露“哦”了一声,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这个啊……”
她为自己方才的豪言壮语感到羞耻。
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怎么就忘了系统还绑在她的手环上,她根本没办法和景述行解释它。
她藏起手环:“我可以后退一步,不问你这个。”
说得理直气壮,跟她在纵容景述行似的。
景述行轻笑。
他牵过迟露的手,轻抵自己的额头:“我向您保证,自今日始,我不会再对您有任何隐瞒。”
迟露和他一起笑,她勾住景述行,顺势坐了下来:“好啊,我相信你。”
簪尾往下滑,自脖颈始慢慢游走,没有绕开前襟,反而勾住边缘处,往旁边挑。
景述行吓了一跳,声音都变得结结巴巴、期期艾艾:“少,少宫主,您在做什么?”
“我在确认一件事。”迟露凝神,说完抬头看景述行,“不喜欢我这样吗?”
她其实很相信徐诗灵的话。
自从确认自己的感情后,迟露每次夜深人静复盘,总会从之前的相处、从景述行的言行、以及对她的态度中,得出有力地论证。
景述行是喜欢她的。
但那终究是猜想。即使证据再多,只要当事人一句轻飘飘的否定,就能让迟露的满腔期盼化为乌有。
迟露也在不断诘问自己,万一自己对景述行的感觉并非她自以为的那样,而是将他当成普通的朋友,只不过被徐诗灵稍稍挑拨,误以为自己铁树开花,对景述行有意,又该如何是好?
应涟漪也不在身边,迟露愁啊。
当她简单剖析自己的心境,躺在床上抓了半天头发后,终于灰头土脸从榻上座起。
她慌什么?
以无变应万变,脸不红心不跳地上前试探,这不是她最擅长的事吗?
方才有了如今的这一幕。
景述行一只手搭在肩膀上,脸上神情变了又变,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不是不喜欢……只是我。”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迟露前一秒还在兴师问罪,下一秒就扑了上来。
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他想对迟露做的那样。
迟露不悦地蹙眉,抬头长眉微蹙:“叫我迟露。”
不再是试探、暗示、委婉地劝说,而是直截了当的命令。
景述行险些闪了舌头:“迟露……”
少女的气息一下子拢了过去。在他耳畔说:“真乖。”
景述行一口咬上自己的嘴唇。
识海中的灵台本就是被强制拉在一起,灵台上的灵力感知到主人的气息,不约而同地开始躁动,恨不得带着摇摇欲坠的灵台奔入主人的怀抱。
或是将那缕气息揽入他的怀抱。
不。
景述行往后仰倒,耐不住迟露出手迅速,她凑到景述行身前,像只玩毛线球的奶猫,把他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景述行:“!!”
他能看到迟露脸上细细容貌,能看到殷红唇瓣上的纹路,能看到隐隐浮于面颊上的点点玫红。
“迟露,太近了。”
迟露不依不饶:“我就是要近点。”
她在回忆画本的内容,回忆那些年轻男女,都是如何相互交缠。她在寻找心生情愫时,身体应该有的感觉。
景述行忍得快疯了,他不停后退,直至被迟露抵在床头,像只绝境中的猎物一样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