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述行吓了一跳, 连忙松开迟露,紧张顺着她的目光捂住衣襟。
旋即面色一沉,他眼睁睁地看见迟露的表情由震惊转为开心,翻身仰面朝上, 边笑边去抓悬浮于半空的灵力。
“我忘告诉你了, 我把那些灵怪送入相邻的灵脉,他们离开后, 你身上的衣服当然保不住。”
美极的广袖大红袍渐渐散去, 化作点点萤光穿透云舟。如花瓣绽放, 细雨轻打。待灵力全部散去后,景述行拉紧原本就穿在身上的旧衣, 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迟露看景述行机械地坐直身子,躺在一旁逗他:“脸红了, 脸红了。”
“你为什么总是会脸红?”她翻身趴着,“既没有做错事,也没有惹我生气。”
景述行回眸, 跳动的眸光落在迟露脸上, 点了点她的侧脸。
迟露忽觉那根手指更加冰凉, 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她刚要担心景述行的身体状况,云舟外响起沉重的坠地声。
立刻整肃神情,掀起帘笼:“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道台,以及在道台上挪步的小玉人。
装有魂魄的暖玉和徐诗灵相互契合, 自动长出手脚,变换五官,成了个微缩型的小人儿, 长得与徐诗灵一模一样。
被她从灵脉带出来的东西, 则无法与暖玉契合。玉人刚一成型, 道台就无法被徐诗灵继续拿在手上,只能飞出暖玉,变回一般大小。
小玉人儿站在道台上,看见迟露紧张的神色,嘿嘿一笑。玉上的神色变化,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怎么是这副表情?”迟露觉得徐诗灵的模样有些滑稽。
小玉人儿语调婉转:“少宫主,您的脸好红,该不会是在兴起时被我打扰了?”
迟露呼吸一滞,伸手触碰面颊,才发现不仅景述行的手更冰,她的指尖也是意外的清凉。
她捂住面颊,猛然想到了什么,怯生生地回转眸光,望向景述行。
他正对她笑。
徐诗灵拽住迟露的手指,使劲儿往道台上拽:“您可是答应我帮我找人,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当然不会食言。”迟露坐在玉舟上,举目四望,“但你确定要在这儿作法?”
灵脉撕开后,她们掉落的位置,可不是凝神施法的好地方。
举目无光,遮天蔽日的乌云沉沉地堆叠,四周是潺潺流水,四通八达。几人的位置像是在一座中心岛上,从岸边遥望,数十里地寥无人烟。
徐诗灵断然道:“就在这儿,麻烦少宫主了。”
迟露没有拒绝,她寻到景洛云,就打算朝他走去。还没起身,被景述行打断。
“不用去找他,我来就行。”
他平静地划开手掌,将血滴在道台上:“不用费劲取缔灵气,用近亲之血一样可以。”
徐诗灵害怕地后退,以免玉人被雪染红:“你,你怎么敢保证?”
景述行没有回答她。他轻抬眉眼,眸光刺向层层叠叠的厚重云层。他刻意别过脸去,不让迟露看见他的模样。
一双眼眸里,像是被刀刻斧凿般浮出一个字。
景述行干脆合上双眼,直到眼前的画面消失后,才重新将眼睛睁开。
迟露的声音同时响起:“徐姑娘请放心,近亲之血的确可以寻人,关系越亲密,可找寻到的概率越高。”
可逢月城景姓人众多,景述行怎知景成是他的近亲。若当真如此,难道景成和景逸有什么关联。
景述行一手扶住道台案沿,一手悬于半空,让血水落入道台的符阵,和迟露的灵力融为一体。
自从身体首次崩坏之后,他的神识就像被人不停翻动般,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记忆闪入脑海。
他一一将之整理。那些记忆越多,景述行越知道它们并不是意外与他融合,更像是从出生起就深埋于他的神识中。
等他的寿元到达尽头,第一次神形俱灭时,就会出现在景述行的脑海,向他展示可怖的绘卷。它们与天道赐予他的能力并行,从各个角落纷至沓来,又要将他拽回地狱里去。
迟露聚精会神地操纵灵力。
她的天赋远超寻常人,施法时周围仙气翻飞,让长期使用道台的徐诗灵自叹弗如。
迟露手中灵力翻腾,不一会儿,像断裂的珠串般从掌心飞射而出,由银白的丝线牵拉控制。许多灵力直接坠落,在地上化作血水。
仅剩的一颗灵力,圆润如珍珠,在半空打了个旋儿,化作尾游鱼,摇头摆尾地朝远处游去。
迟露惊喜道:“寻到了!”
徐诗灵也从道台上跳了起来,连连跺脚:“多谢少宫主,我终于找到他了。”
景述行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我知道这是哪儿。”
撕下衣服的布条,简单进行包扎后,景述行轻声念道:“这里是天守阁的领地。”
“什么阁?”徐诗灵听傻了,连忙询问迟露,“少宫主,那是哪儿?天守阁和灵华宫的关系好吗?”
迟露细眉微蹙,冥思苦想许久,也摇了摇头:“我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听说过是正常的。”景述行十指紧握成拳,他每说一句话,脑海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就会跳出一条。
“天守阁早就成为废墟,我也是…在外游历时,从古书中看到的地名。天守阁是处于领地中心,区域四面环水,领地居民生下时便沾染灵草气息,有天灵庇佑,福泽深厚。”
“天守阁设立之所,乃是灵力环绕,利于修行的最佳……仙福地。”
景述行一点一点地说着,念到最后三个字时,眼中闪过骇人的寒光。
关于天守阁的资料,他全靠那些记忆才能整合归一,但“仙福地”三个字,他却无比得熟悉。
熟悉到光是把这三个字与天守阁联系,就令他胆寒。
迟露也注意到该点:“仙福地?我记得如今的仙福地,分明是灵华宫与逢月城二者,已经数百年未曾变过。”
她牵住半空的飞鱼,目光四下扫动,如今的遗迹万物凋敝,只剩断壁残垣,漆黑无光的暗河潺潺流动,一往无前,不知通往何处。
“仙福地……”她喃喃自语,不知为何,从骨髓处传来一阵冷意。
眼下这幅光景,哪里还有仙福地的模样?
若是灵华宫也变成这般,迟露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
与此同时,一直安静的系统忽然闪现光华,半透明的光幕弹出,迟露再度看到熟悉的文字。
“检测到宿主离开逢月城,作为完成任务奖励,现为宿主开启修真界地图。”
“奖励?”迟露在脑海中反问,“我看你急匆匆跳出来,还以为你要布置新的任务。”
系统:“请宿主放心,我们言而有信,绝不会强制要求宿主履行其余任务。关于《天缘》书中的其余支线及主线,将以奖励的形式为宿主发放。”
迟露立刻明白系统话里有话:“我不需要奖励,你能不能立刻解除绑定,从我的生活中离开。”
“……不行。”
——她就知道!
说什么奖励,其实就是变着花样驱使她做事。迟露越发确定,附在她手环上绝不像它自称的那么简单。它长期缄默,又突然跳出,定是想让她在天守阁的遗迹中有所作为。
迟露没好气地说:“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系统:“宿主您真的误会了,我从此以后只会提供线索,不会要求宿主做事。至于解绑,暂时无法做到,请宿主谅解。”
洋洋洒洒浮出一通话,光幕上的字迹蓦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地图绘卷。
迟露从其上看到了逢月城、灵华宫,一左一右,如棋子般分布在修真界两侧,数百年来,二者一直作为两大仙福地,使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地图往上,是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林立在修真界中的门派,以及宗门各自的领地。
再上,便是魔域,领土比修真界要小上许多,整体实力却极为强悍。
而天守阁,正好处在修真界和魔域的边界上。
迟露看到确切地点,终于明白了他们所处的位置。她曾在灵华宫浏览地图时,看到魔界与修真界边际的位置上,有一块被重点标出的废墟。
废墟的面积广阔,几乎是像野草一样铺张开来。
彼时的迟露年岁很小,刚处于识字的年纪。尚不知那是哪儿,亦不知为何一片废墟会被长辈们重点标记,等到重新回忆往事时,她才愕然发现,自己竟早就和天守阁产生了联系。
移开目光时,迟露看着地图上大大的标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的心脏在狂跳。
冥冥之中,迟露感到了无法言述的恐惧。仿佛她再往废墟中走一步,就会知晓什么泼天的、可怖的、被所有人拼命掩盖的秘密。
她提起明灯,走向景洛云和云翩翩:“我们现在的位置,是魔域和修真界边界的一块废墟,边界一直是道与魔避之不及的重地,这片地方又荒废了百年有余,应当不会有人经过。”
从空间囊中取出飞舟,掷于水中:“我受徐诗灵所托,要帮她找人,不知你二位有何打算?”
景洛云似乎早就和云翩翩商量妥当,闻言即答:“我们和少宫主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
云翩翩也笑道:“少宫主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迟露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但如若处境过于危险,我没有牺牲自己的打算。”
云翩翩被她陈恳的回答噎住,笑容更加灿烂,缩回景洛云的身后不发话。
小玉人在迟露脚边蹦跶:“少宫主,我们快出发吧!”
迟露把她捧住手上:“出发前,你得答应我件事。”
边说,边晃动指尖,系在手指上的游鱼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忽上忽下。
“等找到了人,不论对方是生是死,乖乖回你父亲那儿。我做主不让他强制复活你,可他为你违背轮回纲常,烧命来延续你的生机,不辞而别实在不好。”
徐诗灵没料到迟露提及此事,她沉默许久,乖巧应道:“少宫主帮我找到景成,我心愿了结,就随您回去。”
“也希望少宫主言而有信。”玉人颓废地坐在迟露双掌中,“我实在不想被强行延续生命,在体内苟延残喘,不得往生。”
迟露将徐诗灵放到灵鱼上,松手前推,立时将灵鱼送至最前端。
“灵鱼会跟随气息引路,亦会提前预知危险。”她朗声道,“我会在末尾殿后,诸位大可放心。”
言毕,回身点在云舟上,绵软的睡榻虽心而动,重新变成一艘普通的乌篷船。迟露钻入船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然靠坐。
和景述行面对面。
男子一手搭在乌篷船的窗牖上,一手五指翻飞,似在捏诀。
迟露瞥眼看去,轻轻倒吸了口凉气。
那是杀人的术法。
顺着景述行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云翩翩和景洛云二人的小船,两人初始还有些不习惯,等确认安全后,甚至开始舀水嬉戏。
“你还打算杀了他们?”迟露疑惑。
景述行并不避讳迟露,当着她的面一点一点捏出杀诀。若他灵台安好,在玉舟上嬉戏的两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半点也不掩饰杀意。
“少宫主,如果我违背你的命令,你当如何?”漆黑的眸子动了动,从那两人身上移开。
迟露夸张地叹气:“要是实在无法放下仇恨,或是担心被景洛云寻仇,把他先杀之而后快了……”
“……我什么也不会说。”她耸耸肩,“你是我的朋友,愿意听我的话是情分,而非本分。”
景述行笑出了声,他的左手举到迟露眼前,动作极快地单手结印。
“嗯,朋友。”话里带了难以察觉的落寞。
迟露也跟着笑了,她学着景述行的模样,分毫不差地复现他的手势。
灵光乍现。
乌篷船周围的水花溅跃,飞舞到空中后,仿佛时光定格一般,在半空中定格。水滴化作流萤,围绕乌木小船飞舞,在漆黑的暗河中,宛如漫天的萤火。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不得了的手诀。”迟露趴在船沿,兀自惊叹,“没想到你也会这种凝水布景之法。”
回首,上下打量景述行:“我还以为你会认为它华而不实,浏览时直接跳过。”
景述行失笑,他没告诉迟露,那漫天流萤其实是依照剑诀。只要将后半程谱出,水珠将会化为利刃,以美景割人咽喉。
于迟露而言,她只需要知道前半程就够了。
迟露的目光于点点萤火中流转,她伸手接住缓缓落在的水珠,两指一夹,水珠爆开,冰凉的河水顺指缝落下。
她小声地抽了口气。
而后,后知后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说辞?”
景述行微笑摇头:“在少宫主心里,‘朋友’已经是最高的认可,我当然喜欢。”
依然是,隐隐透着孤寂。
乌篷船慢悠悠地行驶,荧光初时还在两侧并行,小船拉出长长水波,开出好一段距离后,亦坚持不住,化成清水归于河道。
迟露看了看前方嬉戏的景、云二人,又看了看景述行。
她忽而开口:“我有一个朋友……”
开口就觉得古怪,这借口寻得一点儿也不好,定会第一时间被景述行识破。
景述行却无动于衷,似乎并没觉得哪里不妥。
于是迟露继续说:“最近这段时间,老发现有人盯着他看。”
她硬生生地颠倒黑白,把自己总有盯着景述行的想法,换了种方式表现。
话说到一半,景述行浑身一怔,眼中平添几抹仓皇。
他屏住呼吸,等迟露继续说下去。
迟露问:“不仅是走在一起的时候盯,甚至是两人相隔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也会止不住地去看他。如果他换了新衣服,或是做出什么新奇的动作,就恨不得第一时间凑过去。”
景述行心脏狂跳,听迟露把他的心思剖析得一清二楚。
迟露说完,眉带踌躇地问:“你说,我那个朋友……的朋友,到底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阿露:铁树开花ing
小景:紧张.jpg
双更结束,作者君睡大觉
第48章
◎她想抱就抱,想搂就搂◎
景述行呼吸微滞。
略偏过头, 看到迟露神色凝重,一副认真的,绝不是在开玩笑的模样。
景述行确信,她在点他。
即使他处处小心, 保证在第一时间移开目光也没有用。迟露已经发现了, 发现他不论在哪儿,哪怕被她弄晕, 塞进云舟里, 清醒过后都会用手指挑开帘笼。
克制不住地, 将目光长久地放在迟露身上。
景述行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少宫主……的朋友, 讨厌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