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忽听见极细弱的人声。
“……好疼。”
一直以来极力隐忍,几乎不曾外露情绪的人,从唇齿间溢出痛呼声,在迟露怀里瑟缩发抖,宛如羽翼未丰的雏鸟。
“好疼,好疼啊……”声音又细又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声。
迟露的动作猛地顿住,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仿佛抱了个假的景述行:“疼吗?”
听到迟露的声音,景述行蓦地噤声。
他仿佛方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人存在,立即闭上嘴巴,再也不发一言。
迟露的脑海中闪过魔纹阵的释义,当下明白缘由,阵法已经进入第二阶段,抽离景述行的大半理智,此刻他虽然是本人无误,心智与城府皆降到零点。
换而言之,现在的景述行,还只是个孩子。
但既然是如假包换的本人,记忆应当不会缺失。
“我帮了你那么多,你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怪叫人寒心的。”迟露佯装生气道。
“我不会相信的。”景述行回答。
他想从迟露怀里起身,迟露哪肯由着他,伸手板住他的肩膀:“为什么?”
且不论现在是完成任务的好机会,就景述行现在的状态,迟露绝不放心就此离去。
他马上就会被送到灵华宫歇息的偏殿,万一他在那儿突然发疯,伤到她的同伴,迟露不介意与他同归于尽。
之前轻易被他支开,险些酿成大错,现在她必须要在这儿,和景述行开诚布公说清楚,等任务结束,她就一身轻松地死遁,与这个麻烦的男人再无瓜葛。
心里如此想着,面对“娃娃”景述行,迟露好脾气地哄:“我是灵华宫的人,与我而言,只要你告诉我魔纹阵的阵眼在哪儿,我就能操纵神识进入阵法内侧,为你消痛苦。”
她还打算说些什么,耳畔响起景述行的声音。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宛如在地府中遭受烈火熬炼。
“我绝不会相信。”他喃喃自语,一遍遍对自己说,犹如疯魔一般,迫使自己强记。
“你也是,他们也是,给了我多少,就会从我这儿索取多少,所以我不会相信你,绝对不会。”
第16章
◎少年意气◎
言毕,景述行一掌拍出,想要将迟露推开,却意外抓住了少女的手。
不知是否由于目盲,二人十指恰好交错,两只手正正好好,以相扣的模样纠缠在一起。
迟露眉心一颤。
此前刚被景洛云握住手,如今又来了个景述行,就算迟露不在乎与旁人亲密接触,一而再再而三被抓手,心里难免滋生不快。
但看见那张强忍痛楚,几乎快要破碎的脸,竟一时不忍心开口呵斥。
干脆任由他扣着。
在不快褪去后,委屈的情绪漫上心头。
“原来,我从来没被你信任过。”迟露发出一声叹息,面上浮现显而易见的失落。
“虽然我也不图你相信,但明明我做了那么多……”
她略垂下头,敛去内心强烈的失望与悲戚,反过来用力握紧景述行的手,不让他挣脱。
“不信便不信罢,反正和我没有关系。”略消沉一会儿,重新振作。
迟露身体往前倾,几乎与景述行鼻尖相触,她仔细观察景述行脸上的纹路,探视灵力的走向。
由于心智的下滑,景述行失去原本的警惕心,哪怕感受到迟露温热的鼻息,也只是愣愣地转脸,不采取任何行动。
“我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没有什么需要通过利用你得到。”迟露说得真心实意。
说话间,她似有所觉,抬手轻覆景述行的面庞:“阵眼在这儿,对吗?”
灵华宫对于灵力的波动性极其敏感,只要顺着灵力观察,花费一些时间,就能找出阵眼的大致范围。
身为灵华宫的少宫主,迟露没少做寻找阵眼的事,不过这份能力长久以来,都被用于解锁陨落修士遗留的禁制上,范围如此小,又如此深邃的法阵,迟露倒也是第一次碰到。
她垂下睫羽,捧起景述行的脸,拉进和他的距离,屏息凝神,一寸寸地寻找可能是阵眼的位置。
景述行的耳廓倏地被染红,他在心智尚未退化前,就羞于遭受迟露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更遑论被情绪占领之后。
魔纹阵把景述行的意识拉入幻境,反倒让这具身体得到了恢复的空间,让其恢复了些许力气,景述行使劲儿把手往回拽,想要脱离迟露的控制,脸上飞起的绯红脸魔纹都挡不住。
而迟露不愿放弃机会,牢牢地扣住景述行五指,不让他和她分开。
拉扯之下,左手手腕上手环与景述行手腕相撞。
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迟露全身,尽管转瞬即逝,仍痛得她浑身冷汗直冒,迟露攥住胸口的衣襟,呼吸轻轻颤抖,如劫后余生般轻喘。
她目光上移,恰巧看到景述行的手腕上似有一圈凹纹,纹路精致细腻,若有若无地印在手腕,方才的一刹那,她的手环正好撞上那圈凹纹。
亦即是那瞬间,让她恨不得大声尖叫的疼痛卷席迟露。
迟露心有余悸看向景述行,他的脸上满是讶异,呆愣愣地睁大双目,似乎这样就能看见发生的一切。
这是他现在的感觉吗?
迟露下意识张嘴,想质问景述行,很快意识到面对“娃娃”景述行的心智,她压根问不出结果。
“不如这样吧,你有什么想做的事,绝对不会后悔的事,我答应帮你去做,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我无恶意了?”迟露绞尽脑汁,思索让景述行放下戒心的方式。
景述行眨了眨眼,极慢,极缓,仿佛在思量,思考迟露的话有几分可信,又仿佛已经被魔纹阵折磨得几近疯魔,无法思考。
他轻声开口:“你到底是谁?”
他并没有期待迟露的回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是随意看戏的过路神明,还是有所图的凡人修士,我皆不在意。”
“我无所他求,唯奢望无忧的长眠。”
当理智被拉入深渊,身体由情绪主导,景述行早没了以往的淡然自持,他敏感多疑的心思,以及显而易见的自毁倾向,统统展露在迟露面前。
“你休想。”
迟露眉心拧出一个疙瘩,伸手戳向景述行脑门:“我不准你死。”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骈指点在景述行眉心处:“找到了,阵眼。”
迅速掐诀念咒,以灵力当空破出朝阵法内侧行进的空间,生生开出可供一人出入的口子。
临走去魔纹阵内侧前,迟露回转眸子,拍了拍景述行的头:“我去和里面的你聊聊,回来再给你答复。”
阵法内侧的时间流速,远慢于外界,她和“娃娃”景述行聊天的功夫,幻境中早已过去不知多久。
没有阵主人的气息作为钥匙,迟露无法解除魔纹阵。
但进入阵眼,以灵力堵住阵眼中的灵脉口,强行叫停阵法,她在灵华宫修行十数年,堪称熟门熟路。
纵身飞入阵法内侧,迟露的眼前炸出一道强光,还没来得及闭眼,耳畔传来一叠叠的念诵声,险些将耳朵震聋。
她连忙驱动灵力,降低声响和光亮,仔细听去,才察觉声音并非单调的念诵,而是一条条的规矩。
“不得起逃离逢月城的歹念。”
“不得自尽。”
“不得言行对城主、城主夫人不敬。”
“不得……”
那些是触发魔纹阵的条件,多得令人无法想象,漆黑的铭文伴随诵读声,密密匝匝地浮现于强光之中。
不能离开,不能反抗,甚至连自尽逃避都不能,一桩桩,一件件,明摆着要把景述行困死在逢月城。
迟露眯起眼睛,看到其中某一条,懊恼地叹了口气。
不曾想,竟是她无心的一句话,害景述行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
迟露深吸一口气,不去管这些条例,往内侧更深处走去。
她始终没看到景述行的影子,直到走到一处漆黑的巨大圆球前,迟露方才停下脚步。
唤出两个光球,悬浮至半空,操纵浮光往巨大圆球的方向飞去。
漆黑的圆球煞气弥漫,隐约还能看见魑魅魍魉的鬼影,在与浮光接触时齐齐灰飞烟灭,消散于半空。
浮光一个猛子,扎进圆球中,迟露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接收浮光传来的讯息。
几乎全是密密麻麻,似有千手百眼的妖邪,有些妖物迟露认识,都是景述行过去曾斩杀的妖物,由于除妖众多,逢月城的大公子深受凡间百姓爱戴,他的不少事迹甚至传到灵华宫。
这个魔纹阵,是具有成长性的,会不停地根据种咒者的经历,更换并培养幻境。
这样的阵法,世间几乎没几个人能绘制的出。
迟露心头浮出一个猜测,还没等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骇然,浮光传来的讯息中多出道剑光,长剑如天边的新月,绚丽白光似流星弯起弧度,将浑浊的煞气劈斩开。
自从见到景述行,迟露看到的人,不是形容枯槁,便是生不如死,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机会,见到那个曾被人交口称赞,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第17章
◎极为专注的眼神◎
少年郎清隽俊美,雪色长衫翻飞,眉目几可入画,漆黑的瞳孔眸色极深,宛如夜幕繁星。
美则美矣,一双眼睛却极为空洞,了无神采。
他挥剑劈开翻腾煞气,闪亮的剑光映照在迟露眼底。
迟露垂首,艰难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再度抬头,看见黑雾似是追逐猎物般,从深处卷出,缠住景述行执剑的右手。
景述行的动作越快,剑光越是绚丽,如鬼魅般的黑气就愈发浓郁,恨不得将景述行拖入深渊,嚼烂撕碎变成肉块。
迟露仰头望着,一双美目中疑惑尽显。
她在外面和“娃娃”景述行交流了一会儿,在幻境中可称之为极长的一段时间,但景述行此刻模样周正,乍一看并无外伤,甚至发型都未曾散乱。
莫非他以这种姿态,进行长达一个多月的战斗?纵使他是天之骄子,可景述行年龄不过弱冠,如何能以一人之力长久地对战煞气?
难不成,这又是布阵者的杰作?
迟露骈起双指,聚集灵力从眼前划过,透过灵力观察景述行的身影,和他身侧的巨大黑球、煞气,细细地辨认。
魔纹阵内侧的环境非常奇怪,只要精心思考,耳边就响起炸裂声和不知所云的念诵声,一层层一叠叠,闹得不可开交,若非迟露的体内留着灵华宫一族的血,此刻也早就失去思考的能力。
她静默地站在原地,细细思索布阵者的意图。
景述行的目光停留在迟露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紧接着迅速离开目光,他面前冲出的妖物杀气更甚,实力远超分神期修士,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那些妖物能轻而易举将景述行斩杀。
景述行眸色深沉,反手持剑,准备再度迎上妖物。
长剑还未出转向,忽被一只芊芊素手拦住,迟露飞身进入黑色圆球,拦在景述行的身前。
抬手掐指捏诀,于空中凝起一张结界,犹如大网罩下,将二人倒扣在结界中,两道浮光一前一后,朝她观察到的阵眼冲去。
数不清的妖魔煞鬼冲上前,尽数被挡在结界之外,在布阵者的设定下,它们的实力能击垮景述行,但当外来者闯入,魔纹阵中出现不存于设定中的因素时,在设定下的魑魅魍魉立刻自乱阵脚。
更何况,外来者是灵华宫的人,专营破阵之法。
加固结界后,迟露朝景述行弯起眉眼,笑着转过身,撞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从中倒映出身影。
自从见到景述行以来,她第一次看到那双眼睛充斥着神采,少年郎眉如柳,目如星,长身玉立,如同画中走出来的完人。
他的表情平静如一汪澄澈潭水,无悲无喜,与另一个身体截然相反。
“阁下是何人?为何来此?”
迟露眼珠子一转,微笑开口:“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景述行微怔,抬手扶住前额,似是在努力回忆,他眉头蹙起,按住眉心,神色阴晴不定。
“我记起来了,你是……”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好像阻塞了记忆,无法将心中想法宣之于口。
迟露沉吟片刻,蓦地眼前一亮,在景述行眼前伸手掐诀。
她知道这面大阵的机制了。
结界上漂浮的符文绽出光华,琉璃金光于结界上流淌,黑雾滚滚涌来,如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大掌,无声地凿在巨网之上。
景述行的表情愈发痛苦,他捂住头,身形摇晃,从喉咙口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汗珠从额前滚落,他俶尔抬头,环视周围的景象,恍若大梦初醒一般。
“我想起你了。”他重新开口。
短短片刻功夫,他的神态变化极大,出口声音干涩发苦,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曾开口说话,以至于生疏许多。
白衣未曾染尘,但洁净衣袍笼罩下的身体却已摇摇欲坠,他半仰起脸,缓缓眨眼,眸中尽是疲态。
“这不怪你。”迟露含笑宽慰,“实在是布阵者的技术太过精湛,哪怕是灵华宫人,也需要耗费一番心神。”
将失去城府与理智的躯壳留在外界,随心而动,又把神识拖入幻境,剥夺他回忆与思考的能力。
不断创造景述行曾遇到的凶险魔物,直到耗尽他的力气,把他分身碎骨,而后利用阵法复活他,进行下一轮的折磨。
若迟露不曾出手阻止,恐怕这魔纹阵会将景述行的最后一丝力量耗尽,抹去他在幻境中的所有记忆,把饱受折磨,几近油尽灯枯的神魂扔回躯壳中。
在她赶来之前,景述行已经经历了无数轮生死。
能做出如此庞大复杂的魔纹阵,又把他安放在景述行的体内,那人莫非是……
迟露的思绪蓦地被打断,眼前白衣少年以拳抵住掌心,双手合握,极恭敬地朝她鞠躬行礼。
“这是怎么了?”迟露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地在抓了两把空气。
“一是感谢阁下,不惜耗费灵力前来相助,二是此前诸事多有冒犯,还请阁下原谅。”
“嗯嗯,没事,你怎么突然转性——我明白了……”
迟露从惊吓中回神,忍不住哑然失笑。
阵法外侧与阵法内侧的景述行,各是原身的残魂,只不过内侧的神魂占大头,乍一看和原本无二,实际上失了起伏的情绪,太过一板一眼。
因为她救了他,于是他当即道歉、感谢,全然忘了自己过去的纠结,以及满腹阴暗的想法。
那本话本果然在胡编乱造,景述行明明就是个好人。
迟露灵光一闪,抬手往景述行的面颊戳了又戳,对方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