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苒：死了的都觉得自己不该死。心里这么想，却不想再被当成神经病，嘴唇抿的紧紧的，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来。
“我老婆孩子还要靠我养呢，我死了她们可怎么办？你行行好吧，你能让人死，就一定能让人活对不对？”
戚苒：我是死神当然能让人死，可是我要是有让人活的本事，地球上怕是早就装不下人类了。不过如果送入轮回也算让人活的话，好像也没什么错。
“如果不是我上司，我也不会死，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你支开了你那个同事，没让他发现我，把我带走，是想为我伸冤的吧？我真的很冤枉。”
……
“我女儿才十岁，她怎么可以十岁就没有爸爸呢？别的孩子都有，就她没有，她得多伤心啊。那个，死神小姐……不对，死神大人，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你能理解吗？”
地铁报站声响起，在地铁门开的一瞬间，戚苒像火箭一般冲了出去，然后头也不回的往外跑，也不顾后面那个虚弱的中年人一直“等等我，等等我啊”的叫喊。
终于出了站，戚苒净往小路走，很快就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她拐进一个胡同，一把扯过身后气喘吁吁的“人”，直接就把他抵到了墙上：“你的死是意外！是意外！你冤枉什么？你哪里冤枉？你自己跑到大马路上被车撞了，你要我把司机杀了给你报仇吗？司机也很倒霉的好不好？你跟了我好几天了，我要被你烦死了你知道吗！”
“疼疼疼疼疼……死、死神大人，你要勒‘死’我了。”
戚苒一松手，他从墙上滑落下来，接着迅速起身，出于职业习惯整理了下皱巴巴的西装。不过四十五岁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是万年不变的讨好神情，原本有一副眼镜，可是在出车祸的时候被撞飞了，所以现在他的眼神不太好，看东西要眯着眼睛看，看起来更加可怜了。
“我之所以暂时没把你交给他，是因为你老是絮叨妻女，所以给你留点时间去看看她们，所以有这功夫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赶紧去看她们吧。”
“大人，你真的觉得我的死，和张莘那个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戚苒叹口气：“你想怎么样呢？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和你本身没有关系吗？是你自己没有经受住压力，是你自己神情恍惚，你说自己多放心不下老婆和孩子，可是你对她们的爱不足以抵挡住你的灾祸，所以，你该放下了。”
“我就是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看起来在挣扎，一方面有点认可戚苒的话，一方面又实在对自己的死亡难以释怀，于是他想退而求其次：“大人，你看这样可以吗，尽可能帮我多弄点赔偿，起码，起码让我老婆孩子能好好的熬过这阵子。”
“拜托啊大哥，我是死神，这种事你应该找律师。”
“我现在怎么找？”
“……”也是。
“帮帮忙吧，求求你了。”
戚苒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脾气太好了，导致一个死神都被要求做上慈善了，不过她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说：“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你们公司已经给了可观的赔偿呢？如果是这样，你就会乖乖和我走了吧？”
虽然还是有些不甘，但若能拿到合理补偿，也算自己这条命还有点用，死了就死了吧。于是他拼命点头：“保证，我保证一秒都不停就和你走。”
说到底戚苒对他是有些同情的，这个叫刘海洋的人是一个一心为了家庭奋斗的男人。公司成立不久他就为之而工作，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了，迄今为止已经勤勤恳恳工作了十五年。起初他备受尊重，在公司也有着比较高的地位，后来公司落魄，被别人收购，领导层大换血，不仅换人，也换了工作方式，一群年轻人执掌权位，做事求新求快，若不是看他有些人脉可以利用，早就把他踢出去了。
可是人脉也不能带来业绩，曾经的合作伙伴也追求更有效率、利益最大化的工作方式，他的职位一降再降，最后在新来的市场总监张莘手下做事。张莘毕业于名校，做事自成体系，可以说刘海洋和她的做事方式大相径庭，且作为公司老人，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学习能力，所以频频出错。
偏偏张莘又是个雷厉风行、有什么说什么的女人，常常在下属面前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不止一次，曾经在刘海洋手下做事的人听见张莘在办公室破口大骂：
“你长那脑子是干什么吃的？是为了养鱼吗？”
“你怎么这么废物？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好！”
“就是养条狗经过训练还会握手算数，你会什么？你连条狗都不如！”
“要不是看李总面子你以为我会留你？没事自己照照镜子，我要是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老婆跟了你真是倒了大霉！别拿你老婆女儿说事，一个大男人屁本事没有，也好意思娶妻生子？”
“……”
这些话如针般刺进刘海洋心里，也不是没想过辞职，可是好歹公司还有些老人愿意罩着他，所以待遇虽然降了些但还算不错，他也觉得凭自己的本事现在出去找工作应该拿不到这么多薪水，世界发展实在太快了。
张莘看他不顺眼他心里明明白白，不过一想到房贷、女儿的补习班费用及未来嫁妆，不能不忍气吞声。原本他还有些信心去学习新知识，以期跟上公司发展的步伐，不过吸收差不说，张莘还老是说他不自量力，让他把力所能及的事做好算了。
行，那就能做什么做什么。他认为自己拿出了一百分的态度来对待工作，比如上交一个表格，生怕数据出错，他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核对，所以但凡他交上去的东西几乎都没有返工的，但张莘认为他把时间精力耗费在这种不重要的事情上是一种老奸巨猾的表现，是在逃避繁重的工作，开会也老是拿这个说事。
总之，刘海洋做的好的，张莘觉得他效率低、有耗费时间之嫌，做的不好的，张莘觉得他能力不足，是闲人一个，即便不管是前辈还是后辈总有人帮张海洋说话，诸如工作认真负责、从不叫苦累云云，在张莘那里就是一文不值。
那天有个曾经的老客户回来要和他们公司合作，点名要刘海洋对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不愿意错过。可越看重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一向以细心取胜的他竟然漏了一个小数点，好在老客户并不介意，直接指出了这个问题，还好心提醒他以后要注意，不影响合作，张莘却死死抓着这个错误不放，她的咆哮声更大了。
“给你机会你中用吗？这么重要的数据你都能出错，要不是客户大度，给公司带来的损失你赔得起吗？人家脖子上是脑袋，你脖子上是什么？榆木疙瘩吗？榆木疙瘩还能当柴火，你脖子上那玩意人家当球踢都不愿意！行了，这项目你别跟了，公司的招牌早晚要砸在你手里。”
“可是张总，这是人家点名要我……”
“人家和你客气，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你也不看看，就我们公司念旧还留着你，就你这样的出去能干什么？没事干去把这次招标的资料整理下，李总要知道具体情况，这回细心点，可别再出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滚滚滚。”
他就这么丢了几个月来唯一的项目，也可能是他唯一的翻身机会，心理上实在难以接受，下班路上魂不守舍，没注意到对面行来的大卡车，就这样糊里糊涂丢了命。
戚苒看着跟在身后唯唯诺诺的刘海洋，什么重话都不忍心说出来，想了半天就憋出来一句：“我们现在先去你家看看情况，问问你老婆公司有没有派人来，具体怎么赔偿什么的。一会到了你别在我耳边絮叨个没完没了了，会影响我思路。”
“你放心吧死神大人，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刘海洋家住在一个老旧小区，有的房子外墙皮已经斑驳，不过小区整体环境还算干净，种着各式各样的花草，看起来很是悦目。戚苒在门口买了一束花，按照刘海洋的指点来到了一个单元楼门前，按响门铃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疲惫却不失礼貌的声音：“请问你是？”
“你好，我爸是刘海洋叔叔的朋友，听闻他去世的消息我爸很难过，但由于他在外地回不来，所以特意让我先过来看看。”
女人不疑有他直接放她进了门。
站在刘海洋家门前时，门口已经站了一个女人。她是那种戚苒最喜欢的长相，温和而不带攻击性，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恬淡的气息，只是她眼眶发红，皮肤状态很差，穿着不是一套的睡衣，刘海黏腻的贴在额头上，想是经历刘海洋去世的打击已经失去了拾掇自己的兴致。
“直接进来吧，没关系，不用换鞋。”她接过花，轻声细语的迎戚苒进门，“那个，家里还有客人，不好意思啊你先坐，我给你去倒杯水来。”
戚苒一边说“不麻烦”，一边打量着这个曾经温馨的家，墙上刘海洋的黑白照片正看着她。自打一进门，她就感受到了刘海洋的情绪急速变化，尤其是看到自己妻子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还时不时的抽泣一下，似是因为答应了戚苒不讲话，所以极力憋着。
往里走来到客厅，那里已经坐着一个人，戚苒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对方长相，后面的刘海洋竟散发出森森寒气，戚苒皱眉，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差点冲上去的刘海洋——尽管他现在冲上去也没啥用——用仅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呵斥：“你干嘛？”
“张莘！”
第35章 微光（二）
戚苒仔细打量面前的女人：高高的发髻，精致的妆容，窈窕的身段，看起来不像是尖酸刻薄的人。她有些恶趣味的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长个人样不办人事吧。
张莘这时也抬起头来，看到戚苒客气的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戚苒也回了个礼，笑得很甜。这时刘海洋妻子拿了杯茶过来，招呼戚苒坐下。
“你爸爸是？”女人问。
在刘海洋的指点下，戚苒答：“我爸是刘叔老同学，您可能听过，叫孙威。”
“哦哦，是孙威。”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听你爸说你出去留学好几年了。”
“阿姨还记得这个，昨天刚回来。”没做过任何背景调查，戚苒也不敢太胡诌，直接转移了话题：“我爸在出差，项目急，原本以为能抽空回来，可那边离了他不行，没办法就让我先过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车祸呢？肇事司机找到了吗？”
“不怪人家。”女人的眼眶瞬间又红了起来，“看过监控了，是他自己闯红灯冲过去的，又在卡车司机视线盲区，人家也第一时间刹车了，可惯性太大，人家也没办法。”
“哦哦。阿姨，您节哀。”她顿了顿，又说道：“那应该算工伤吧？”
这时张莘抬起头：“不算。虽然是下班途中，但主要责任在他，因此没法认定为工伤。不过鉴于刘海洋为公司服务了二十年，功劳苦劳都有，所以公司决定给些人道主义赔偿。”
戚苒皱起眉：“人道主义赔偿？能给多少呢？”她感觉到身后的鬼已经屏住呼吸，看起来还挺期待。
“三万。”
“你他妈还是人吗？三万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不够我的葬礼钱！你这吸血鬼！……”
戚苒在一阵咒骂声中镇静的开口：“你们公司还挺人性化的，明明是刘叔自己的问题，但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还在为他善后，我觉得他会走的一定很安心。”
刘海洋：“对不起，我闭嘴。”
听到这话在场的两个女人神色各异，张莘颇为自得，言辞恳切：“嫂子，还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我能帮一定帮，老刘走了，我又少了一个得力干将，真的很遗憾。”
而刘海洋妻子则是神色灰暗，想是在为未来发愁，却也没忘回话：“没什么困难，有手有脚的，总能活下去。”
戚苒话锋一转：“对了，听我爸说刘叔最近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好像不是突然才开始的，所以才会在下班途中神情恍惚，请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可能是自责导致的吧。”张莘叹口气。
“自责？”
“最近有个很重要的项目，公司看在他是元老的份上决定把这个项目交给他，可是由于他的疏忽差点让公司损失了近千万，他对此一直很忧虑，整天茶不思饭不想。也怪我，作为他的顶头上司没能及时注意到他的情绪，导致悲剧发生，我很自责，所以尽可能的帮他争取了一些赔偿，钱不多，但聊胜于无吧。”
“你放屁！”刘海洋再次控住不住情绪，又在一次在戚苒阴狠的回眸中噤了声。戚苒心道，死都死了，脾气还变大了，生前要是有这种魄力还至于被人欺负的话都不敢讲？
“近千万？刘叔这是多大的疏忽啊？你们公司真好，他闯了这么大祸你们还为他着想。”
“后来公司力挽狂澜，所幸没酿成悲剧。”
刘海洋妻子开口道：“怪我，把所有的经济压力都给在他头上，要不是我跟他说倩倩想要学舞蹈，他、他也不会……”说着她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身后的男人心疼不已，这时再也顾不上对张莘的怒火，而是走到妻子身边，想要将她拥在怀里，可他试了几次，手都只是从妻子身体中穿过，他感到莫大的悲伤，却无能为力。这时女人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海洋，是你回来了吗？”
男人瞬间狂喜：“你能感觉到我妈？素兰，是我啊。”
王素兰落寞的回头：“自他走后，总感觉他回来过，可我一次都没看见。”
戚苒问：“要是真能看见，您不怕吗？人鬼殊途。”
“怎么会怕？他一辈子都花在我们娘俩身上，如果不是倩倩，我恨不得……恨不得和他一起走……”
何止是刘海洋，现在戚苒都有些动容，她看了下张莘，发现这个女人仍保持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表情，甚至还有一丝丝鄙弃，见过的活人死人都足够多，所以戚苒也大概知道她的心里，不过是利益至上的人，在这样的人心里，或许除了亲情还值些钱，什么友情爱情，都不够是人类无聊的产物，还会觉得很矫情。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张莘准备离开这里了，她的目光从王素兰转到戚苒，想要道别，却发现戚苒的目光死死盯着一处，并露出惊恐的表情。顺着她的目光，视线落到刘海洋的遗像上。
她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黑白版本的刘海洋还是以前那种讨人厌的谦卑姿态，对视了几秒钟后张莘觉得无趣，回过头来，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又猛地转过头去。
遗像里的刘海洋在看她。他的目光随着张莘的身形在动。
“阿、阿姨，刘、刘叔哭了……”
“什么？”看着在场的两个人都变了神态，她也看向墙壁，果然，照片里的刘海洋在默默流着泪，他好像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开不了口。
“海洋？”王素兰站了起来，与刘海洋静静对视着，可是随着最后一滴泪落在，刘海洋又回到了那死板严肃的表情，目光也回归了平视，又变成了一个平板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现在的他变得很阴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