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去看,雪花纷纷扬扬不知已下了多久。
“竟是,下雪了…”
这短短一瞬,她心中已然明了。悲切涌上心头,望着满天飞雪的眸子忽的溢出两行清泪,许久,她依旧又平静道了一声。
“下雪了…”
良久,雪花落满了发顶肩头。眼中泪意尽退。宋言看了眼父亲与宋肖璟紧闭的房门。收回那埋进了雪中的脚回到屋中。
执笔铺纸,肃穆写下一封书信:
父亲亲启:
见信如晤。
父亲大人在上,女儿今以书信与您表明心意实属无奈。
此番霍乱,皆由邪祟妖魔而起。
隐世之中有身兼除妖者已斩杀妖物无数。
也已有许多无辜百姓惨死妖物手中。
被吃心挖肝者有,被剥皮抽筋者,也有。
即便是在临安权贵之中,也有许多人难以幸免。
皇帝叫妖物迷惑心智,将父亲卷进事端。
自父亲走后,母亲一病不起。女儿身为宋家长女怎可坐以待毙。
幸得江潋砚川一路庇护,将女儿与兄长一起带到此处。
此行波折,女儿见识了许多妖物的厉害邪性之处,
才知道了父亲身陷何种危险。
更知道了与父亲一同上路的百人,待玉台宫修建完毕,皆要沦为祭奠之魂。
前几日,愈是邻近碧云山,女儿愈是担忧。
如此庞大妖物,凭我如何救父亲兄长于水火?
但父亲也已明了。江潋砚川实为大义。与女儿有浩天之恩。
女儿更加无法就此一走了之。否则此生难在安心。
一番路途,女儿已预见了妖魔掌世会是何种惨状。
初时惟愿救父之心已变,现下也盼天下安稳,也盼众生安定。
哪怕女儿此去只能在后方侍候伤者,也算尽些绵薄之力。
女儿还有一要事不得不与父亲袒露心声。
女儿心悦江潋已有多时。不知何时而起。
原已到了议亲年纪,心中向来遵从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此次女儿只得同父亲母亲告罪。
我心中深爱家人,原付出一切救回您。
同样的,我心中有江潋,又怎忍心独自离去。留他不知生死。
方才陡然落雪,应是女儿那朋友祭献了生命。
料想碧云山中必定已是人间烈狱。
女儿看了许久飘雪。还是决心回去。
他若活着,我便同他表明心迹。
他若死了。
女儿要亲眼看他安葬。此生再不婚配。
父亲同母亲青梅竹马恩爱有加,定能明白女儿心意。
望父亲继续赶路归家。母亲在等您回去。
至此话了,敬请福安。
墨迹吹干折起,压在杯下。
因无冬装,只得穿了最厚的外衫。看了眼柜上包袱,只拿了江潋送她的那柄匕首放入腰间,轻声推门出去。
牵马出了客栈,没有立刻上马,而是在这极度静谧的落雪之时,牵了马浅走了一刻钟。回身去看,风雪已掩了方才之路。在看不真切那座客舍。
不再犹豫,宋言立刻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策马崩腾而起。
马儿聪慧,走过的路已是记在心里,此时不必宋言催促,似能感知主人心情,铆足了劲在雪中驰骋。
落在一人一马上的白雪又很快被风带走。风如烈刀割在手上脸上。宋言却顾不得疼,依旧伏低了身子,只盼能快一分是一分。
不知跑了多久,马身上竟生生跑出了一身湿汗。宋言浑身却已冻得没有只觉。但眼前那蜿蜒的小路她却眼熟,虽然叫雪掩盖了去,两道高大的杉树她倒识得。
僵硬的嘴角缓缓咧开,心道再有两刻钟,她就到了。
手中一动正要在跑快些,却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影迎面而来。有几分眼熟。勒马缓缓停下,就见那人也将马骑的很快。几步到了她近处才迅速勒停了身下之马。
看清宋言面容,那女子满眼不可思议与激动,“宋言!”
怪不得有些眼熟,是那日见过的赫连蓉。
这时她身后又急急追来一人。是多日不见的青素云。
宋言心中微动,看她二人见到自己的这幅样子,猜得出她们正是要去寻自己。
但赫连蓉跟她不该有交集才对。寻自己做什么呢?
不等她多猜忌,赫连蓉的一声疾呼已是将她思绪打断。
“宋言!江潋要死了!”
赫连蓉红着眼眶开口,知道时不待人。开口直击根本。
听清这话,宋言眼睫一颤,睫毛上的雪片落在了衣襟上。眼神迅速看向青素云,就见她同样红着眼眶同她点了点头。
“各大门派死伤无数!封印炎魔的石柱已经出水,镇在柱顶的镇阴狮已开始碎裂,没有办法了,实在没有办法了,唯有效仿三百年前,江潋祭献魂魄…”说到这处,她忽然泣不成声。
宋言定定看她,就听她哽咽说完,“祭献魂魄…此后别说得道飞升,便是投胎转世都不能,从此天上地下,在没江潋此人…”
听清这话,宋言一手扶住重重下沉的胸口。心痛之余,一股怒火从心头猛地窜起,哑了嗓子吼道:“他一直在想办法!想尽了办法!到现在你们来了,就只会说没有办法了?!”
眼泪滚滚坠下,烫红了脸颊。
这一路上江潋所做之事在心头匆匆而过,除妖救人,皆是大义之举。他从不轻视任何一条性命,即便是条毒蛇他都不忍伤害。他常常道自己是乘先祖之风,为天下安稳而忧心。
他已经做的很好了,却最终还是要搭上自己性命。
这一瞬之间,心中愤怒已被悲戚替代。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落得如此结果。他该风光霁月的活着才对。
沉下口气,冰透着嗓音问道:“你们要去找我?”
赫连蓉见她大概猜出了什么,不敢犹豫,立刻道:“是!现在只有你能,你能救他。”
话音一顿,有些难以启齿。
宋言咬牙,厉声道:“说就是了!”
第132章 时间要到了
赫连蓉忙接着道:“宋言你知道吗?你不是凡人,你前身是玄德仙君爱徒,你是天神,魂魄中天生就有仙骨。江潋即将飞升,魂魄中也有仙骨。如今凡世之间,只有你二人其中一个祭出魂魄,才能镇住炎魔!也就是说,只有你能替他去…”
这一时间,赫连蓉忽然有些颓然,她觉得,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甘愿为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人献出性命。不知是死掉,而是从天地间彻底消失。
但此番言论落到宋言耳中,不见她惊讶害怕,却只将眸光转向青素云。
青素云看清那双眸子里的询问,立即点头与她道:“她说的没错,江潋曾祖那时之所以能困住炎魔,就是因为他是下一任星宿宫宫主,魂魄中也有仙骨。宋言,你是仙界十三宫中钟离宫人。肉身有起死复生,将养生魂之效。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江潋会找到你。现下,真的只有你能救他了…你知道的,涉及公子,我不会骗你。”
听她说完,宋言失神,“竟是这样么…”
怪不得江潋那般心急叫她离开。
此时心中划过一丝暖流,想起江潋一张面容,与赫连蓉二人颔首,不过顷刻已做好了决定。
“我该怎么做?”
赫连蓉先是不可思议,随即面色一喜,立刻从怀中摸出个檀木盒子。“现下将此药服下,待到了祭台之上,魂魄正当脱离之时!那时一切便成定局,否则,江潋必定阻拦你不叫你替他。”
宋言无言,盯着那檀木盒子勒马向前,从她手中接过打开。
盒中是一枚刻了繁复纹路的圆球,不过小指盖大小,倒有些不像丹药,像个小法器。那些花纹细看之下,却是些符文。
青素云接道:“这是离魂丹,实际上是个剥离生魂的法器。不是…不是害你的毒药。”
宋言看她一瞬,“我信你。”
“宋言,剥离神魂会很疼,但,到了镇压炎魔的石柱前,你还得用利器取心头之血,再将利器插入石柱,两者生了血契,才能将魂魄成功注进。”
到了这个关头,疼不疼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宋言与她淡淡点了个头。回身看了眼来时路,银粟所化的白雪落得苍茫一片。马蹄印早已湮没。想起那封书信,心头微沉,暗道该署上不孝女宋言的。
回头再次看向青素云,眼中聚了些水汽,与她道:“劳你向我父亲带句话。”
青素云立时点头看她。大雪里立在马上的姑娘看起来桀骜又坦荡。绝不再是她初时心中给她刻画的样子。
没有骄纵,没有柔弱,也没有胆小。
“若叫妖魔掌世,将来必是翻天覆地,不论于宋家这个小家,还是于天下这个大家,女儿若能以一己之力救下。女儿愿意,父亲母亲应当能够明白女儿的心。只是…唯有辜负父亲母亲养育之恩,女儿…不孝。”
话音落下,离魂丹已仰头咽下。
“带我去。”
声音中的哽咽叫风雪一吹,缥缈散去。
城中已是一片杂乱,宋言见过之后,也更加知道这地方为何不能久留。
四处弥漫着燃不完的灰烬,本该银装素裹却也变成灰蒙蒙一片。
不少山上小妖正四处奔走打家劫舍。但凡看见了活人就要一爪捅穿,享受着这乱世之中带给他们的疯狂血祭。
但因仙门众人都聚在碧云山中,此时却无人能管。
青素云袖间冰箭不断射出才保了她们一条畅通之路。
宋言的心境在这一具具迈过的尸体上也变得更加坚决。看见那座残破宫殿的时候,跌跌撞撞的脚步不曾停歇,她心中却渐渐生出些抑制不住的荒凉难受。
瞧瞧这深山中的巍峨宫殿,多么的荒唐无边啊。
青素云疾走的脚步这时忽的停顿。远远望去,方才还乱做一团的祭台已经没了太多打斗之声。高耸的祭台四周散落了许多受伤之人。
还有更多闭眼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绕到石梯之侧,看清了那封印炎魔的石柱正在一点点的分崩离析。不断有碎石坠下散落。三人均知已到了紧要关头。
宋言深吸了口气,立刻提裙走上石阶。正要上去,石阶一侧的暗门这时忽然打开。一道高大身影这时从那门中走了出来。
那人看清宋言,双眼惊愕地睁大,立刻闪身到她面前。
“宋言?谁叫你来这的?”
宋言臂上一紧,拧眉看他,眼中同样满含惊愕,“顾玉清…你为什么会在这?”
顾玉清此时早已没了在临安时的狼狈。只依旧不可思议看她,“你来这做什么!你父亲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见他手中提着一把长刀。
宋言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仰头去望祭台顶上,看不清是何场面,江潋在何处,她更加找不到。
目光重新落在顾玉清面色,勾了勾唇角,宋言讥笑问道:“你们这些朝中人要怎么跟妖魔平分天下?”
话音刚落,忽觉头脑中有一瞬的晕眩。心中慌乱,猜到怕是魂魄剥离的时间要到了。
不预再跟顾玉清纠缠,宋言将他手甩开,斥道:“让开。”
顾玉清丝毫没有叫她拆穿的狼狈,只拧眉挡在她身前,“你上去要做什么?等会那东西出来伤人不眨眼的。哦,去看江潋么?”冷笑了笑。他得意道:“他很快就要被我亲自手刃,瞧见这把刀了么?淬满了怨毒之血,江潋将永世难在超生。”
几声邪肆的轻笑自他喉间溢出,就听他又道:“我曾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我说你早晚都是我的,任谁都不能阻拦。过了今天,我的婚事便是由我做主了,我还是愿意要你,你呢,现在怎么说?”
宋言总算知道,什么叫小人得志,那脸上的笑当真讽刺。
只是她脑中除了阵阵晕眩,已经有些胀痛起来,眼睛难捱的眯了眯,弯腰扶住了一侧的围栏。似是考虑了一番,看了眼望不见顶的祭台。颔首道:“既然你如今得势,我便跟你走,扶我一把。”
顾玉清见她面色越来越白,又听她服了软,挑唇笑笑,上前两步,先伸手摸了摸她苍白的脸,“怎么了?受伤了么?”
宋言顿时两手攀住他伸来的手臂撑住。只觉浑身都有些使不上力。
这是顾玉清第一次看见如此顺从乖觉的宋言。心中满足之感油然而生。毫不犹豫抬手揽住她肩膀,将她靠进自己怀中低头看去,柔声道:“宋言,这两个多月,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你将来会感谢你今天的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走吧,去安全的地方先等着我…”
伴随着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他尾音陡然一颤。
随即,便是不可置信地看向插进胸口的一把短刃。疼的说不出话来。
宋言看着眼前那没入骨血的匕首,没有停顿,再次用力将其一把拔出,一股腥血顿时喷溅了她满身。
“你挡住我的路了。”声线清清淡淡没有多余的感情。
宋言又道:“畜生。”
抬手将他推开。顾玉清怒瞪着眼球僵硬的滚到石阶之下。
“你该庆幸死在我手里,而不是被妖精生吞活剥。”
宋言看了眼手中染血的匕首,‘噹’的一声将它抛在地上,睨着顾玉清最后抛下句话:“这本是我要取心头血用的,现在叫你脏了。”
闭了闭眼,自发间拔出一只长簪,仰了头拾阶而上。
脑中恍惚,只觉手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
是了,到了魂魄剥离肉身之时了。
第133章 神魂剥离
随着飘忽的脚步,宋言耳边已经能听见台上声音。在她尚且清醒之时,加快了步伐上去。
待走过最后一阶,一身血衣的江潋终于映入她眼眶。
身上已经看不出究竟叫多少利器伤过。背对着她的身形实在晃得厉害。
他的手中,那柄曾经藏于旗岭山中的驱邪剑被他握着。原本用来镇压所裹挟的符篆正被一点点剥去。四周尸体数不胜数,血溢满了祭台,又顺着暗槽流到台下。
“已经打赢了呀…”宋言急轻的叹了一声。差点信了顾玉清的话。看着江潋还能站着,又欣慰的叹息了一声,“我来的正好。”
她的声音很小,因为不能叫江潋发现她回来。
与此同时,被一众仙门摁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南风独,也紧紧盯着那道身影,不甘的怒目而视。
不顾口中喷涌的鲜血,依旧要将头从地上抬起来。“这是…驱邪剑怎么在你手上!这怎么可能…”
不仅是他,就连几个掌门也惊愕不以,“这,这真是驱邪剑?!”
江潋身形实在不稳,看了眼身受重伤的一众前辈,只点了点头以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