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肖璟颔首,“这也正是为何不告知他的缘由了。”
“可那日他飞升之时,一身血衣立在云锦大道之前,我却不见他半分动容。眼中…沉的看不见颜色,他这神仙能做的开心吗?”
宋肖璟也这般想过,却想不明白。此时长长舒了口气。叹道:“应当会慢慢开心起来吧,人人不都想当神仙么。”
话音刚落,车顶有什么东西叫砸了一下,咚的一声脆响。
宋肖璟叫惊地仰头去看,就见车顶还有些震颤。掀了帘子探身出去向上看。
顿时傻了眼。
“砚川!!你怎么会在这里!”
砚川不知什么时候竟坐在了他的车顶之上,手中攥了几颗栗子,方才就是没拿稳,掉了一颗砸在车顶。
这时听见宋肖瑾声音,垂眸对上他视线。
“怎么?搭个车不方便吗?”
眼中带笑,却很快撇开了眸子又去看葱葱郁郁的竹林。
宋肖璟缓不过神似的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你不是被…”
砚川又撇一眼他呆头鹅似的样子,将最后一颗栗子扔进嘴中。双手向后一撑,仰着脸享受穿过竹叶落在脸上的斑驳日光。
声音带笑道:“我是被家中拎回去受罚了。毒打了两天两夜,受过了罚这不就跑出来了么?”
听说他被毒打了两天两夜,宋肖璟去看他露着皮肉的地方,果然见腕间颈上都是鞭痕。心里一阵难受。“早知道那时叫我将那女的给杀了!”
砚川哼笑一声,“你?怕是当下就得被劈成两半。”
宋肖璟不甘的默了默,“那你,这是要去哪?”
问完这话,他忽然有些紧张之意,紧紧盯着砚川不挪眼。
直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砚川悠悠道:“临安景色不错,适合养老。我顺便代江潋再去看看。他这飞升的突然,心里怕是也惦记呢。”
“你说…”
宋肖璟心口立时一紧,忽然说不出话。眼中再无四周景色,只砚川带笑的一张脸在他眼中定住。
那扬起的脸上正落下各种形状的细碎阳光。高挺鼻梁将光影利落的一分为二。仰着的脸忽然测了过来。眸子对上他的,定定的不动。
所以,宋肖璟看清了里面许许多多的翠绿颜色、斑驳光影,还有自己的一张脸。
“我说我要去临安。”砚川道。
“…”
“我累了!要回车中睡一会!”
手中布帘放放的仓促。宋肖璟嘴角在抑制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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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云上。和硕宫中。
江潋撑着额,远远望着宝座下的几个小仙史。面无表情。
“君上,批政务么?”
“不批。”
小仙史快哭了,垂了头。过了良久。又道:“君上…要批政务了吗?”
“不批。”
江潋闭了闭眼。“玄德仙君还不见我么?”
另一小仙史摇头,“不是不见您,是说身边有个小仙娥身受重伤,要闭关多日救治呢。恐是顾不上。”
第三个小仙史摇头晃脑接道:“君上不必心急。玄德仙君说了,等他腾出空来,就要把您打的下不了地。此次平人间动乱献身的姑娘,本也是为了避天上之祸才将她暂且送去凡间的,没想到天上的避过了,没避过您。他可生气了…”
第一个小仙史将说的头头是道的这位急急拉了一把,低声道:“你脑子里缺根弦啊。哪壶不开提哪壶?!”
偷偷掀了眼皮去看遥遥座上之人,就见那冷面仙君还是扶额不动,面无表情,眼眶却红了一些。
依旧是一把淬了冰碴似的的嗓子道了声“好。”
“好?”
等着挨揍好?小仙史腹诽:乖乖,真稀奇。
又听座上人道:“你们见过…那位到人间避祸的姑娘吗?”
“自然见过!那是玄德仙君的爱徒,从小身子不好,叫用能把将死之人回生的还魂草养大的!长得那叫一个冰肌玉骨,面若桃花。”
“别说了…”一阵小声提醒,说话的仙使一顿,暗道是了,这面若桃花的仙娥可不就是座上人的伤心处么。
默了默,只好道:“仙君,批政务么?”
江潋目光不错,少倾道:“不批,暂且荒废政务。”
小仙史似是人命的点头,“成。咱们也习惯了,上一任仙君也是荒废惯了的,十日里八日在外游走,跟着司命天天赏天灯。好容易有您接了班,这才去养老了。”
天灯…有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江潋闭了闭眼去细细回想,就想到了那日中秋,宋言几人放了几盏天灯。
“我何时能养老?”
“啊,啊这…得三万万年后了。”
此时一个小仙史带了哭腔道:“君上,上一任君上的政务已经拖到现在了,您要荒废几日?咱们可得抓紧时间呢。”
江潋颔首。终于放下了撑额的手,“荒废到下一任君上赴任。”
几个小仙史醒过神来时,座上人已拂袖而去了。几声哀嚎响起,“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136章 今夕何夕
江潋飞升有了些日子,但对这九重天还不太熟悉。走了很久终于看见匾额上司命殿三个字。有许多梨花枝子从里面伸出来,白的像雪,簇在一起将落未落。
推门进去,庭院中竟是种了无数梨树,高大繁茂遮了屋檐。
“呀,是江仙君来了。”仙使看清来人面容,急忙弯腰揖礼。“君上找我们大人么?”
“是,星君在么?”
“在是在,只是有些…有些喝多了…怕是不能见客,您要不…改日再来?”
这话刚一说完,就有一道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传来。两人抬头看去,就见司命正攥了个酒瓶子歪歪扭扭出来。
面上是醉酒的绯红,眼中眯着半明半醉的光影,但看清江潋之时,双目微睁,笑着摇摇晃晃到了身前,“竟是,竟是和硕宫宫主来了!失礼失礼!下官失礼!”
说着弯腰作揖,却被江潋一把扶起。
瞧他一番醉态,哪里真像话中说的恐慌。
“星君何必这么客气,谁不知道在下是个闲职,虽算一宫之主,却不及司命星君身兼要职。”
这司命自然知道,但样子还是要做做。只是现下样子做完了,立刻上前拖了江潋袖子往里走。
“话虽如此,但你是战神,我是文神。我不及你辛苦,咱们下次见了该如何行礼就还如何行礼。”
江潋被他拖进厅中,就见三面高墙,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格。那些书籍有的刚归置进去。有的早落满了灰尘。
中间一张硕大书案。上面有些凌乱,正当中此时摆了半干的笔墨,铺开的大纸上只拟了个题目。
宋潋大致看了一眼,是为:槿琂仙娥十世命数。
司命全然顾不得这些东西能不能叫他看,只拉着他又往里走去。穿过了两间小厅,又通往了后院。“我早闻和硕宫新任宫主来了,就盼着是个知情趣的,能跟我一块喝酒谈天,就像,嗝--就像上一任宫主那样。太好了,你今日自己来了。”
“星君,江潋有一事相求。”
不稳的脚步叫江潋彻底打住。
司命叫他一拽,罩衫从肩头掉到小臂,更显郎当。
“江兄说就是!”
司命回身看着江潋,及其认真,眼神之间却在声讨,何必这么用力?
江潋不愿多耽搁,更没有兴致跟他把酒言欢。直道:“听闻仙君这处能收到凡间天灯?”
“自然!”
司命面上一喜,又道:“你当我要带你去哪?就是看天灯啊!这是仙界十三宫中,我这独一份的景色,你不看会后悔的。今年新上来的天灯还没人陪我赏呢,江兄到底去不去?”
“去。”
江潋将攥着他衣袖的手收回,抬脚率先往前去
司命见他心急至此,失笑的摇头,带着他又穿过个四方矮小的庭院,来到一栋木楼跟前。
木楼外观古朴,一点漆彩不见,通体黄木之色,也看不出里边修了几层,却只见一条木梯直通木楼中段。
司命率先上去,脚步依旧不稳,晃出了壶中不少清酒。
江潋抬脚跟上,到了楼梯尽头,司命回身看他一眼,笑的有些自得,随即一手按上门环,微一使力,两扇木门齐齐打开。
满楼幽暗顿时撞入眼中。内里空无一物,除了无尽似的黑暗,只点点星火四散。
江潋随他抬脚进去,借着门外亮光,能看见脚下看台自方才楼梯延伸进去,看台上不挨顶,下不接地。凌空而建。
司命将门合上,走到看台尽处屈膝坐下,双脚垂在台下轻晃。与他道:“江兄,你瞧,这些星火都是从前凡间升上来的天灯。”
江潋走到他身侧,依旧站着随他去看,门关上后,彻底陷入黑暗,那些天灯倒显得更明亮起来。只是让人不仅感叹,身处此地,倒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无边无际,唯有夜色与橘红灯火。
司命宽袖微摆,似是有了气流,望不到底的脚下黑暗中,缓缓升起许多天灯。
“这都是从今年正月升起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说着抬了手指,其中一盏便落到他面前,指尖拨动,能看见四面墨迹杂乱。
“贪心。”
轻轻一弹,这盏灯就又飘了回去。
“我不会轻易应人心愿的,尤其改变根本的心愿。但是我心情好的话,合眼缘的也会仔细看看,若时间允许,便寻了他的命簿出来,给他改写一二。”
江潋心念微动,抬了抬手,眼中正看着的那盏天灯便乖巧地到了面前。
司命抬脸看他,笑道:“江兄不妨坐下慢慢欣赏。”
江潋道:“不必了。”长指拨动,看清那灯上所署日期是正月十五。便将天灯推走负了手不在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司命手中酒壶已空。却早不在欣赏天灯,而是隐约带笑的看着那冷面宫主。
“我乏了,江兄自便吧。”
江潋同他颔首未言,眸子一错不错专注这那些不断升起的天灯,时不时招来看一眼其上所属日期。待司命出门之际,他又忽的道了声‘打搅。’
“不必客气。”
木门合上。司命下到楼底,仙使奉了湿帕子给他。
“星君,您说要撰写的时辰到了。”
司命拿起擦了把脸,“我知道。十辈子的命格可不是好写的。我得细想想。”帕子丢回托盘中,又道:“哦对了,这几日都不必打扰楼上那位。”
“是。”
无边的黑暗里,人待久了就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
直到中秋时节的一批天灯升起,宋潋眼中总算有了一点光亮。像是吃着了糖的孩子,明明急切,却怕因为太贪心,那糖会被尽数收回,浑身依旧僵硬的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他只想要一点东西,一点关于宋言的东西。
不知又是几百上千盏天灯自指尖划过。终于在这一刻停下。
紧绷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点笑意。
‘捷足先登,避祸于始’几个字还清晰可见。
字迹工整行笔规矩,却在收笔处透着几分脾性。跟宋言这个人一样,知礼守礼,做事却不一味地板正。甚至有时候胆子大的不像个闺中贵女。
江潋凝视着那盏芸芸燃烧的纸灯。似乎还能看见宋言黑漆漆的一双眼。她那时候不想让人知道她第二个心愿写了什么,便遮掩了许久。
但她现在不在了,她留下的这点东西,他想好好看看。
指尖轻转,那另一个心愿终于进入他眼中。
‘愿我心中人,今岁平安,岁岁健康。’
唇角的一点清浅笑意不知何时叫抹去了。他抓着那盏灯不敢松手,心口却忽然疼的他直不起腰。
他从来没敢细数过宋言离开了他有多少天。但是此刻,那些有关她的记忆纷至沓来往他心里撞,像一把尖刀,剜透了他的血肉。
渐渐地,他双膝跪在地上开始大口的喘息,隐在眼眶多日的热泪,此时一滴一滴的砸在地上。
饶是他现在做了神仙,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何救他的宋言,如何让一切从头来过。
脑中唯一能在这时候想起来的,就是宋肖璟跟他说过的那句,宋言想叫他好好活着。
那他便这样,孑然一身的好好活着吧。
第137章 再相见
传闻这几日玄德宫不太平。玄德仙君几乎薅光了庭中回魂草,还到处借能具精气的灯盏。
两三个小仙使抱着几盏琉璃灯走在宫墙下。高大的垂柳叫风吹的沙沙响,便是草叶扶墙之声都清清楚楚,静谧空旷处,几人说话的声音也难免越来越响亮。
“这都是第几盏了?”
“第六十六盏!”
“嚯,这么多了么?究竟是怎么回事,要这么多?”
“说是玄德仙君的亲戚,生命垂危,正调养着,我前日去送灯看了一眼,床榻边上都快摆满灯了,连窗户都不敢开,生怕一阵风将那小姑娘的魂给吹散了!”
“竟虚弱成这样了呀,那真是难怪呢,我也听说了,回魂草熬的汤一碗一碗的往里递。”
“你们说的这倒不假,但那小姑娘可不是玄德仙君的什么亲戚,是个他疼爱的小仙娥,叫…叫什么槿琂…”
‘啪’的一声响,是巴掌铆足了劲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嘘,小点声,可不兴被别人听见了。玄德仙君在他们宫中下了死命令!不许提那仙子的名字!”
半个膀子被抽麻了的小仙使龇牙咧嘴道:“知道了,长记性了。”
这话刚一说完就迎面撞上了和硕宫的新宫主,几人面色一惊,因不熟悉新宫主名讳,只好驻足垂头。
待那宫主执了个纸灯走过,才呼出口气接着赶路。
“吓死我了,我在天上第一次见这么凶的神仙。”
“是啊是啊,这位新飞升来的大人,怎么从前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国长大的么?”
“…”
江潋回到宫中,两个小仙使又捧了文书过来。
“宫主,您要不就看一眼?”
江潋摸着那盏灯,眼中离不开灯上墨迹。
小仙使此次是想最后一次过问意见。若高高在上的冷面宫主依然拒绝,那说明他往后真的不必在问这事了。
垂头等了半晌,上面终于出了声。
“放在那吧。”
小仙使将脖子仰了起来,又迅速垂下连连点头,“是是是!”
文书乘上书案,他又道:“稍后在给您送来其他的文书。”
江潋颔首,拿起一本册子打开。
见那小仙使往外退去,他忽然出声又将他叫住。
“仙君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