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道人进了院中、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人们的心更沉了两分。
原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白发苍苍之人,却毫不沾边,竟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看起来更像是谁家贵公子,但不会觉得他是个有能耐的道士。
宋母已经叹了口气回去看顾宋言。
宋父只得打了两分精神应付。正要开口,就见那道人垂眸作揖,道:“在下江潋,大人家中女儿年方十六,今日曾去过安岁山,想来,现在正卧榻不起,高热不退,脉象虚浮?”
明明是问话,语气却像是叙述事实。
宋父双目睁大,哪敢再不经心,立刻上前攥住了江潋手臂往屋里拖,“江道长说的正是!快快请进。”
待到了屋中,江潋也不看屋中其他人,直道:“这不是普通病症,来的凶险耽误不得。我要做法,所有人都需出去!”
“啊!这…”
宋父不待多言,就听江潋又道:“我愿立下生死状,一个时辰后,姑娘若是高热不退,我便自裁。”
听清这话,众人心头一凛。
宋母此时看着宋言躺在榻上烧的迷迷糊糊,也不忍在耽搁。拽了宋父衣袖低低道:“老爷,等不得了…言儿…方才都说胡话了!”
意禾意薇也上前道:“老爷,今日山上碰见过这位道长,也许他当真知道要害在何处,姑娘如今已是生死难料…”
说着话已是带了哭腔,生死难料,还管什么男女大防呢。
宋父听罢了也不敢在耽搁,拱了拱手,与江潋沉声道:“有劳道长,若真能将我女儿救回,老夫…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江潋颔首,不在多言。眼神示意他们快些出去。
宋父打头出去,宋母、医者并几个丫鬟也匆匆跟着出去。
门窗皆合。屋中顿时静谧。
江潋却忽然不在动作,站在屏风前驻足,隔着半透的纱屏看着那床榻上的身影。
良久,指尖绽起从火焰。江潋轻轻一弹,火焰悬在半空忽明忽暗。映在门窗上的火光让院中众人顿时一阵惊呼。
看了几瞬火光,江潋缓缓呼出口气,脚下微动,折身绕过了屏风。
宋言迷蒙间睁了睁眼,方才嘈杂的屋子静的突然,只剩下一个人立在她床前。看见那有几分熟悉的脸,脑子转不动,口中却道:“我见过你…”
江潋对上那双眼。心脏像被攥紧一般。
沉沉道:“你自然见过我的…”
第140章 住下
宋言大概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眨了眨眼便又睡过去。
江潋又站了片刻,终于上前附身看她。
双手触到宋言身体,一手穿过她后背,一手穿过膝弯。缓缓将人托到自己怀中。
体温传来,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宋言又活过来了。
“宋言…”
叹息声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泣音,又似乎带了点委屈。
这六十六年的等待是怎样的难捱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将宋言重新抱进怀里的这一刻,一切等待就都变得值得。
环在宋言肩上的手越收越紧。江潋将脸埋进她劲间。浑身都在细细的颤栗。
忍不住、压不下的颤栗。
“痛…”
许是叫他环太过用力,宋言唇间溢出一声痛呼。
江潋将脸抬起,看她神色,就见眉心蹙着,满脸不悦。
哑笑一声,轻声与她道:“叫你受苦了。”
随即取出颗药丸,递到她唇边。
“宋言,吃药。”
宋言下意识摇头,喃喃道:“不吃了,太苦…”
实在是一下午被灌了太多汤药,即便现在昏睡着,嘴中依旧苦的要命。是以,听见叫她吃药便立刻摇头拒绝。
江潋将药丸挨到她唇边,哄她道:“乖,最后一次,喝了就好了。张嘴。”
这话说完,宋言眉心锁的更甚,上下唇也抿紧了些。
江潋失笑,想起山上见她时的样子,忍不住道:“你这辈子性子竟是这样的…”
怕是上辈子藏着的那几分狡黠都在这辈子放出来了。
“这样也好。”
药丸从她唇边拿走,放进自己舌尖。轻轻捏了宋言脸颊,低头去吻她的唇。
苦味和着一点腥甜的血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听见宋言吞咽。江潋眼里含了笑。
随即抬手端起一旁温茶放到她唇边。不必他在费心喂她,宋言立刻寻着杯沿低了头啜饮。
待一盏茶喝完,嘴中没了苦涩味道,宋言额发蹭了蹭江潋下颌,将脸转进他颈间,又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江潋低眉看她,暗道下次在这样抱她又不知要什么时候了。一时间有些舍不得松手,将她又搂紧了些。
服药不过两刻,宋言体温就慢慢开始退下。身上狠狠发了通汗,寝衣单薄,将江潋前襟也染湿了些。
又过了许久,江潋看了眼门外人影,长指将她额发一点点顺到耳后,擦去她额上、鼻尖细汗,将人放回枕间给她盖好了锦被,又看了片刻才转身出去。
长指微动,火光乍灭。门扇打开。
外面只剩了宋言父母跟两个丫头。此时见他出来,急忙上前几步。
“道长!怎么样?”
江潋恢复了淡淡面色,拱手道:“我已简单作罢了法事,想来姑娘应该已经不烧了。夫人可以进去看看。”
对于他做了一场法事,几人方才见了那闪烁不灭的火光是深信不疑的。宋母立刻抬脚进屋,几步到了宋言床前。
打眼细看,宋言小脸已不再泛红,几乎是恢复了平常面色。宋母坐在床边探手摸她额头,立刻喜笑颜开。
“哎呀!当着退烧了!老爷,言儿退烧了!”
宋父倾身上前来看,顿时也松下口气。“太好了太好了。”
转身出了屏风,又对江潋拱手道:“多谢道长!道长今日于我府上有救命之恩呐!道长若不嫌弃,老夫愿重金酬谢!”
江潋却摇了摇头。“她只是暂且退烧了。大人不想知道她究竟为何突发恶疾么?”
听他说完,宋父面色一僵,顿时又担忧起来,“竟是…竟是还没好么,究竟是何缘由请道长明示,我这小女儿可还会有危险?”
宋母听见两人的话也急忙又出来,面上的喜色也没了。随宋父一起急迫的看着江潋。
江潋面色暗了暗,思付少倾才开口道:“实不相瞒,是叫个狐妖缠了身。她现在虽然已经退烧,但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又要被折腾的烧起来。且这妖物邪性,慢慢的还会将人身子骨拖垮了。”
“啊!那该如何是好啊!”听见宋言当真叫妖物缠身,宋言父母不可谓不害怕。浑身都有些抖了起来。
“天爷呀,我的儿…”宋母一声痛呼,险些晕了过去。叫意禾一把搀住了胳膊。
江潋立刻道:“夫人莫急。虽凶险,但不是没法子除去这妖物,只是难以处理干净的,怕是要些时日,一点一点的将这东西拨除。”
宋母依旧惊骇的站不稳,靠进了意禾意薇身上,才颤着声道:“如此来说,言儿还要被这妖物迫害许久…道长,你可要留下啊,帮帮我们吧!”
江潋这时有些犹豫,道:“我本是要在后日启程到别处去的…”
见他犯了为难,宋母也顾不得头晕,急忙上前两步,哭泣道:“道长,算我求您了,在宋府多留些时日吧!您要多少银钱都可以啊!”
宋父立时也道:“还求道长仁心,救救我这女儿。”
几人满眼恳求看着江潋。
江潋面色为难。似斟酌了许久,总算点了点头。淡声道:“好吧,妖物害人我本也不该不管。便留下帮宋姑娘除掉这妖物再走吧。我不要什么银钱,您二位也可以安心,这妖物我能除得了,只要我在她身边一日,她便一点事都不会有。只是…我需要每日守她近些。才压制得住这妖物…”
“自该如此!还要辛苦道长!多谢道长!”
江潋颔首,“可是若宿在这院中,怕是于我于姑娘都很不便…”
见他如此为难,宋母即刻道:“不然道长往后宿在一旁的偏院,那是离言儿院子最近的地方了。过来这处不过半刻功夫,院子景色也是极好的,到时更不会有人打扰道长。”
江潋目光扫了扫这院中的几间耳房。神色不变,点头道好。
随着几个长随小厮到了他暂定的住处。卧房还待收拾。一人与他道:“您先坐着喝杯茶,小的手脚尽量快些。”
江潋与他淡淡点了下头,口中却道:“不必着急。”
说罢端了茶盏细品,一手搭在桌上,指尖似在计数,一下下节奏规律的点着桌面。
待那小厮正要将床褥铺上,院中忽然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道长!道长快去看看姑娘!又开始说胡话了!”
指尖一顿。江潋看清来人,是宋言身边的意禾。与她道:“莫慌。”
起身往外走去,嘴角却隐隐勾起点笑意。
宋父宋母正守在宋言榻边,听着宋言满嘴喊着什么救命,吓得脸都白了。但也奇怪的很,江潋甫一踏进屋中,宋言立刻安静下来。又睡得很安稳起来。
宋父回身看江潋,“道长啊,这…”
江潋拧眉叹气,“看来,那处偏院还是离这边有些远了…”
宋母明白了这个关节,立刻摆摆手起身,一分不在耽搁,“意禾去叫人将东耳房给道长好好摆设一番。”
转身看着江潋,急急道:“还请道长就宿在这院中吧!您是唯一能救言儿的人了…”
江潋回身看了看紧挨宋言屋子的那间耳房,想了一瞬,看向宋父宋母。垂眸道:“那…好吧。”
第141章 辟邪翁
宋言醒来时,天刚放明,看窗外颜色,应当不到辰时。
是以。她不太理解意禾意薇两个为什么神色凝重的守在她床榻边。
“我又起晚了?”
意禾吸了吸鼻子,“没有。”
“那你两个干嘛这样盯着我?嗳?哭什么?”
意薇赶忙将意禾拖到一边,仔细端详了宋言片刻,见她精神充沛,心中稍安。只得将狐妖一事对她说出。
宋言一把坐起来。眼睛眯了眯又睁开,睁开又眯了眯。半晌问她二人道:“就昨天那小狐狸?”
意薇点头,“应当就是那个。”
“我昨日怎么了?”
意禾这时也平复了心情,回道:“姑娘昨日高热不退,险些将我们急死了。那位最有声望的老大夫都没办法。多亏了江道长,俾子虽然不知是如何做的法事,但屋中火光闪耀很是神奇,等那道长出来,您当真不烧了。”
宋言低头闻了闻衣袖,当真一股汗味。“那个人呢?”
“住在东耳房。”
宋言看了眼窗外。吩咐了声:“我要沐浴,去叫人抬水。”说着穿了鞋下地走到窗前。
抬指轻轻将窗扇推开条缝,觑向紧挨着的东耳房。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恰巧看见江潋正从屋中出来,见他目光扫向这边,宋言慌忙将窗合上。
“还真是他…”
话音刚落,就听叩门声响起。三人对视一瞬,宋言示意意薇去开门。自己坐回床榻,隔着屏风去看。
“江道长。”意薇将门打开,就见江潋抬眼望进来。
江潋颔首,问道:“你家姑娘还没醒么?”
“呃…还没呢。”想起宋言方才神色,她应当不想与这位道长说话,怕是还因为山上那句话心里别扭。
江潋眼里却忽然浮起些笑意,目光看了眼屏风,淡道:“稍后姑娘起了,将这个放进水中化开,叫她空腹喝下。”
宋言本也是一眼不错盯着那面屏风上的人影,但看见他望过来,鬼使神差的往被子里钻。心跳也跟着乱了。倒好像他能看见自己是的。
意薇看清那枚淡黄色的药丸,赶忙接过道谢。“多谢道长。”
江潋颔首不在多言,又回了自己屋中。
待那药丸化得水递到跟前,宋言先凑到鼻尖先闻了闻,心道必定是极苦的药。但丝丝缕缕清香散出,她眉心一松,浅浅尝了一口,“嗳?竟然有香香的桂花味。”
意禾一乐,“这感情好,姑娘最喝不来苦药。”
宋言点头道是,一口一口将一盏水喝了干净。只觉一盏温水下肚,浑身热了几分。四肢也不觉虚浮无力。
这叫她不免想起以往高热,没个五六天身上都好不利索,但昨日烧成那样,今日却大好了。当真是应了那人所说,叫狐妖缠了身。才会难受的快去的也快。
“意薇,父亲今日上衙了吗?”
“去了的,卯时老爷来看过姑娘一会,穿着官袍呢,见您没事就安心上衙去了。”
宋言点头,“那就好。那你们瞧着父亲对那位道长态度如何?”
这时水送来了。意禾意薇一面伺候她脱衣沐浴,一面回道:“自然是感激的,哦,我瞧着虽然江道长年纪轻轻,但行事说话进退有度,气度不输京中的高门大户,现下又救了您,老爷也有几分敬重的。”
意禾又道:“且这道长性子也变了一般,一点不像那日山上碰见时的骇人。不仅不骇人,还对咱们温和的很。竟也是会笑的!”
宋言叫她说的一乐,“难道还有人不会笑么?”
心里去想那白袍男子。却说不上是何感觉,她明明与那人不熟,但昨日叫他那样调侃,她却并不很生气。今早起来听说一个外男要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还紧紧挨着自己的卧房,她竟也不觉得别扭。
甚至,有几分熟悉似的。
撩了水扑在面上,想起了她见过的其他男子。如果是城中那位有名的坡脚纨绔呢?宋言慌忙摇了摇头,那自然是不行的。
如此来说,她心中平和,应当也是因为那位长得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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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秋意渐浓。院中花树也都落叶落得差不多了。洒扫的丫头每日天不亮就开始清扫。
宋言实际早就好了,奈何父亲母亲不放心,每日将她管在院中不准出门。如今过了小半月,她总算能出去走走。
这些日子倒是与江潋熟稔很多。此时穿戴了整齐。敲开了江潋房门。
“怎么了?”
宋言与他笑笑,道:“江道长,我想…出去走走。”
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按江潋所说,他必定是要守在她身边才安全。那么自己想出去走走,就只得带着江潋一起。
此时看见他案头堆了许多文书,心里微微沉了一些,怕是他正忙着没空管她。
哪知江潋干脆道:“好。”
宋言惊讶看他面色,没有一丁点的不高兴。甚至语气也很柔和。
“走吧,要去哪?”江潋又道。
宋言忙回他:“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