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难忍的滚了滚,涩然的嗓子说话都变得艰难,“从此往后,我再不扰她…”
院外将断未断的一株梨枝在这时‘啪’的一声断裂。扑簌簌的花瓣如雪纷飞,叫风吹进殿中,落了两人满肩。
司命看着江潋低垂的头,悠悠叹了口气。
“正是如此啊江兄,我本瞒着你槿琂仙娥复生一事也是为了你好,哪知道那时你自己发现了。哎…”
“她从此往后…可还会在被头疾折磨?”
迎上他一双暗淡眸子,司命干脆回答。
“会。”
江潋哑然,眸中痛色翻滚。
司命叹气无奈道:“就比如这一世,拓跋文云一死,草原部落就完蛋了,几十万生魂都会受此波折,冤亲债主只增不减。这还不算因为槿琂自己死了所辜负的人命。你说,她能好受吗?怕是未来几世都脱不开怨念反噬了。”
“星君可有办法让我代她受过?”
司命一时语塞,上下打量了他几息。吞吐道:“若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你现在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住啊!”
听他这样说,江潋生出点有希望,急道:“无妨,江潋恳请星君相助。”
司命点头,“你既开了口,我自不会不管,也当卖玄德仙君一个面子,日后我找他帮忙也好开口。不过,这个中可就只苦你一个了。所有怨念加在你身上,别看你一宫之主,当真一点办法没有,只能生生受着…”
江潋颔首,在看他时眼底泛着湿气,嗓音沙哑问他道:“十世之后她当如何?”
司命别开了眼执起酒壶喝了一口。“看她这十世造化呗,还有八世,那时也是八百年后了,江兄现在不该打扰她,八百年后…”
“我明白。”
“八百年后…我也不会去打扰她。”
司命没说完的话咽回腹中。见他起身要走,张了张嘴,眼中忽的闪过一瞬狡黠,最终还是没将他喊住。
第181章 春华秋实
仙界十三宫中,各宫有各宫的景色。譬如司命殿,终日梨花满园,花瓣如白雪,常常还会飘到殿外的夹道。
和硕宫从前的宫主疏于打理,宫中常年萧瑟荒凉。几个仙使以为现任宫主来了就不一样了。没成想,刚开始的时候,宫主终日不言不语,后来干脆去了凡间许多年,再后来,拖着一身伤病回来。就再没踏出过和硕宫半步。
宫主不再踏出和硕宫,外人更不会来,除了玄德仙君来过一次,一掌将他劈的吐了血,再就是司命来过几次。但仙使们也知道,任谁见了那张冷冷清清的脸,也都提不起兴致了。从此以后,连司命也不再来。和硕宫彻底陷入死气沉沉。
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再后来几百年如一日,寂静萧瑟。仙使们也都习惯了。
只在人间春景时,几个仙使还是忍不住期待的问上一句。
“君上,咱们种些什么吗?”
另一小仙使生怕又是那‘不必’两个字。看着光秃秃的庭院,鼓足了勇气道:“春华秋实最是熨帖人心,不若咱们也种些能结果子的。过些时间就有鲜果吃了。”
几个仙使期待的看向廊下坐着的宫主。只见他神色淡淡望着萧条庭院,身上的衫子有些松垮,实在是人太清瘦了些。
似乎对方才仙使的话提起了兴趣,失神的双眼微微眯起去望庭院外伸进来的一从青竹。口中复念那四个字。
“春华秋实。”
他想起来那时候与宋言初见时,才不过夏末初凉,许多果树都还没有成熟。但她新重生的那一世,却与她一同过了重阳。
“种些茱萸吧。”
“茱,茱萸?”
江潋颔首,“去吧。”清咳了两声又看向身旁仙使,“文书还有吗?”
那仙使听他又问文书,急忙道:“没了没了,君上勤于政务,就连上任宫主的政务都处理完了。且现在今日事今日毕的政务习惯良好,从不积压。宫主、宫主现下好好休息休息吧…”
说话之声越来越低,看着自家宫主透着青绿血管的手背,生怕他连握笔的力气都没了。这几百年来,这位宫主好似在用庶务惩罚自己什么似的,没日没夜的辛劳,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廊下的仙使还想在争取种些热闹的植物,不待开口,就叫另一个拉了一把,小声道:“八百年了,现下君上能松口种些什么已经很是难得,要见好就收,日后在慢慢劝说就是。走吧走吧,去种茱萸。”
这一想十分有道理,几人便也不敢再多嘴。齐齐往外走去。
候在一旁的小仙使将凉透的茶水换去,犹豫许久,还是问道:“君上,您的痛疾许多天不曾犯过了。可是…可是又要憋一回大的?”
他自从去凡间给君上送文书的时候,就见过自家君上受痛疾折磨时的可怕。如今七八百年的这么受过来,超过十日不疼的时候,必定是要憋个大的,能把仙君折磨的说胡话的那种。
如今已有十来日没犯过,他实在担心。瞧着仙君越发清瘦的样子,怕他成了仙界第一个疼死的神仙。
江潋摇了摇头,与他道:“不会在疼了,时候到了,已经好了。”
“当真!”仙使不免激动。
“这如刑罚一般的病疾可算是好了!君上,您也学着其他宫主用些药膳补补身子吧。”
江潋看着院中忙碌的几个仙使。没在开口说话。
心中却浮上宋言面容,八百年了,她接下来会是如何?可还能有司命安排的贵人运,安安稳稳的生活?
他不敢过问,也不敢去看。生怕自己又害她坏了命数。只能在这一隅地界,活在过去的回忆里。
仙使见他神色淡淡,便知道他这依旧是不愿麻烦。心中叹气。想起一桩大事。明知道他不会去,但还是要问问。
“君上,还有一件要事。西凉娘娘明日要在青云大殿摆宴。十三宫与各仙支都发了帖子。咱们去么?”
果然就见仙君摇了摇头。“我身子不好,撑不住与众仙饮酒寒暄。你明日带一份礼去替我告罪一声就是。”
“是。”
廊下的几个仙使听他说完顿时面露遗憾,虽早已猜到,但错过那样盛大的仙宴,实在是太可惜。听闻不只带有官衔的仙者可以参加,就连他们这些仙使也能跟着去凑热闹。若是得个鲜果,法力必能曾添不少。
可惜,自家的宫主不去,他们这些仙使就更没门子去了。
“你说,君上几百年就窝在这殿中,不寂寞吗?”
分散的几人凑做了一堆做活。小声的开始闲言。
“应当是不寂寞,我瞧着,君上除了理政,就是看书,再就是坐在这廊中失神。一天两天这样过还行。一年两年也能忍受,可这一过就是几百年,除了哀至心死之人,就是享受孤独之人了。”
“你这样说当真有些道理。君上刚刚飞升之时,就是一副事事无欲无求的冷面孔,去了凡间几十年回来更加不爱说话,我猜当真是享受孤独的人。”
“呀,你们这么一说,我倒也想明白了,一直觉得君上少言少语,从不会笑,我当他飞升之前家里边…我一直还很同情宫主,不过,若天性使然倒是我操心太多。”
“宫主不爱言语事也少,咱们该谢恩才是。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哎,真想看看明日的盛况。”
“这还不好说,你我几个互相替值,轮流去那青云大殿门口看一看还是可以的。”
“成成成,如此可好!”
几人商议定了,便又分散开做活。
青云大殿位于十三宫中央。每有盛典,便会馥郁芬香、花瓣漫天。丝竹音律悠扬婉转在半空经久不消。
到了仙宴这日也是一样。一层层的花瓣如雪飘扬,落进永昼宫许多,叫这平日萧条的宫院也跟着填了几分热闹。
守门的两个仙使垫了脚尖不停的张望。不知何时才能轮到自己去凑热闹。
待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在按捺不住,就差要跳上几下,“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啊!是不是热闹极了!”
那满足而归的仙使激动地有些克制不住嗓音,笑着道:“当真热闹极了!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好看,而且,这次还来了许多新飞升的仙娥,都是绝色之姿,太,太美了。”
“你瞧瞧!我就知道你方才只顾着看仙娥了!你这家伙。”
“怎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不信你没有看。那最打眼的槿琂仙娥,你看了也不下七八回!别以为我不知道!”
守门的两个一听这个,更是急的要去看看,“你两人守在这!我两个得赶紧去,对了,那槿琂仙娥穿什么衣裳?”
“不必我两人多说,你去了往玄德仙君身边瞧,一眼就知道哪个最美。快去快去,莫错过了。”
两人哪还舍得再耽搁。抬脚就要溜走,却听殿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
四人浑身一怔,回头看去,就见自家仙君站在门边。
正想着该如何解释才能免了责罚,但他们发觉,自家君上似乎比他们还小心翼翼。
江潋喉结滚了滚,少顷总算开口,“你们说…仙界飞升了一位槿琂仙娥?”
仙使急忙点头,又摇了摇头,诚实道:“也不算最新飞升的,这一位比较特殊,从前就是玄德仙君宫中的仙徒,不知为何在凡间待了些时日,这次算是,算是归家吧。”
不知是触了宫主什么心弦,几人看着他瞳孔震颤,气血上涌狠狠的咳嗽起来,直到咳得满面通红,唇角带血,才将将止住。
随即就听他哑声道:“劳烦你,带我到青云大殿走一遭。”
第182章 又逢君
小仙使原以为自家仙君身子不好走不得太快,不成想仙君脚下一点不带停顿。还要将他落下一节,因此险些走错了路,无法,仙使只得加快了脚步,始终先他一步。
两人脚程快,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到了青云大殿外的夹道上。小仙使边走边安抚道:“君上不用太着急,刚开宴没多大会。帖子我也带了。”
江潋不答。
小仙使接着边走边碎念:“得亏您来了,这样的盛宴几百年难得一次,各大仙家齐聚不说,还允许我这样的小仙使参加,当然啦,前提是得您带着我,哎?那位是…”
遥遥望去,一个仙娥同样正疾步快行,往他二人方向来。走到三丈开外又忽然顿足而站,不再动作。
“我的天!”小仙使暗呼。又低低道:“君上!这位就是槿琂仙娥啊!君上是要来看看这位吗?”
小仙使看的挪不开眼,却发觉身后的君上半晌依旧没有回答。“君上?”
扭身去看。
这才发觉,自家仙君远远落在后边,不知何时就停住了脚步。
此时,正怔怔的望着前方。仿佛失了神志一般。
小仙使不解,来回在两人面上细看几次。发觉他二人似乎都在看着对方。
“啊!”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将两人中间的空隙腾出,退到了自家君上身后。
他小心问:“君上…故人呐?”
江潋肩上落了些雪白花瓣,抬眼去看她头顶,与他无二,花瓣簇拥的她,显得额外娇美。
眸中清冷之色软下几分,他低声道:“应当是…故人吧。”
她的样子他铭记在心,但此时却踟蹰难行不敢动作。他想,这一定又是一场梦,同他这八百年来做过的每一个梦一样。
直到那姑娘从新走动,抬脚再次走向自己。
雪白的裙摆在脚边摇荡,扑簌簌的花瓣从她发顶肩头扬在身后。
江潋依旧没有动作,反而在她到了自己面前时微微的后退了一步。喉结滚动,只觉喉咙发紧。
“江潋…”
宋言探出的手僵在两人中间的半空。
等她想通了他为何后退远离自己之时,忽然就红了眼眶。
再不犹豫,飞身扑到他身前,紧紧地环住他腰身。
“别怕碰我。我再也不会离开了…”
几百年的梦中,他每次见到宋言都会很开心,她总是笑着看他,却离他很远。他也没有一次敢触碰她,即便是她的一偏片角也不能。
死去的宋言偶尔也会出现在他的梦中。提醒着自己会给她带来什么。
“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宋言忍不住哽咽。环在臂弯下的腰瘦的叫她心疼。
湿热的眼泪一点点洇透他胸口的衣衫。江潋仰头看了看漫天飞花,目光又落在仙使面上。
“这梦多好…但,但我第一次梦见你。”
仙使瞪圆了眼指了指自己鼻子,有点斗鸡眼的问,“您当这是做梦呢?”
江潋忍不住轻笑。终于敢低头看一眼俯在自己身前的人。“言儿,我梦到过很多次你,有时候你在骑马,有时候在赏花,有时候在看书,都离我很远,只这一次离我这么近。不该如此的宋言。”
宋言听着他失神的碎念,眼泪决堤一般。仰头看他,努力的平稳着声音开口。
“江潋。你好好看看我。”
迎上他赤红的眸子,宋言努力扯开个笑。又道:“他们说今日是几百年难遇的盛宴,所有神仙都会来参加。我以为在青云大殿能见到你。我找了很久,又有人告诉我,和硕宫的宫主八百年没出过宫门…”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宋言忍不住哽咽着问他,“干嘛将自己活成这个样子?我那时候不是跟你说要好好吃饭的吗?”
低垂的眼睫轻颤了几瞬,江潋吞了吞喉间的闷顿,轻声开口:“这怎么可能呢…”
“江潋,抱抱我,抱抱我你就知道这都是真的。我的十世凡间过完了就回来了呀。”
垂在身侧的大手有些战栗,“我怕,一碰你,你就走了。”
宋言看着他缓缓抬起又停在身侧的手,心疼的仰头看他,没犹豫的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吻了吻,才又问他“现在呢。”
唇上温软过后。
江潋微微睁大了眼,终于将手落在她背后。
温热的,柔和的。
“江潋,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
小仙使看着两个相拥的人,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抑制住了那险些脱口而出的尖叫。原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夸张。这两人何止是故人。
直到他看见自家宫主红了眼眶,终于将人实实在在的抱进了怀里。他才更加惊讶,原来,一贯冷心冷情的仙君也有这样的一面,脆弱又贪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抱住了心爱的玩具便再不松手。任怀里的姑娘怎么哄都不松手…
地上的花瓣已是落了厚厚一层。宋言任江潋抱了许久都没动作,即便脖子僵硬,也依旧轻轻去吻他的侧脸安抚他,余光里小仙使嘴张的越来越大,她也不当回事。满眼里都是江潋痴痴的神色,叫她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大殿里的宴席到了结束的时候,此起彼伏的告辞声在前方响起。江潋总算醒神,此时脸色微红地微微退后一些。小心翼翼的去看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