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鹧鸪——奶油蒸酥【完结】
时间:2023-07-05 23:11:43

  绥绥怕极了,止不住哭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她心里又紧又涩,没个发泄,忍不住揉搓他散在桌上的袍角,却被他厌恶地拂掉了手。
  李重骏又叫了一声高阆,
  “远远地把她卖了,越远越好。唔,对了,告诉他们,到时一定找条花柳街把她转手。”他托起她的下巴,仰唇冷笑道:“庶不埋没人才。”
第十九章 发卖
  绥绥猛然睁圆了眼。
  她忽然一个激荡,像是灵光乍现,明白了什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因为昨晚,是不是?殿下生气,所以要卖我,至于这些首饰――你早就知道了,今日做了这个局,引夏娘来告状,就是为了卖我!”
  怪不得会是今天。
  怪不得会没头没脑出来个小厮。
  李重骏已经抬起了头,看也不看她,依旧风轻云淡地赏着他的画。
  绥绥浑身颤抖,满眼的泪也跟着水波震荡:“殿下若恨我,要打要杀随便你,何苦让我生不如死!你是王爷,是天子的儿子,要我的命不过一句话,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机地折辱我,我不是人吗!窑子那样的地方――”
  她没有去过窑子,却见过染上花柳病的戏班姊姊,快死的时候去看她,满身满脸的烂疮,还没断气便被班主塞进了棺材。
  绥绥说不下去了,号啕大哭起来,侍从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忙上前两个扳住她的肩膀。
  她看着雪白的粉墙,哭得心灰意冷,想要寻死,可是很快她发现,比寻死更悲惨的,是她无法去死――
  人死灯灭,不仅没人照顾翠翘,一旦消息传出去,翠翘知道了她是为何死在了魏王府,只怕连她拼了这条命留下的钱,也不肯去碰了。
  高阆掖着手不说话,倒是夏娘皱眉看了半日,忽然踌躇着开了口:“殿下……殿下还请三思。这小蹄子该死,可咱们王府买人就罢了,何曾卖过人,叫旁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
  李重骏懒得理她,摆摆手让人都下去。
  绥绥彻底绝望,人倒像忽然静了下来。也不哭了,一双桃花眼肿成了杏核,无喜无悲地望着李重骏,忽然淡淡一笑:“殿下若要解恨,我给你出个法子――把我远远地卖了,能看见什么?倒不如把我就卖到凉州的窑子里,当着面叫人糟蹋我,想叫多少人叫多少人,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至少这样她还在凉州。
  也许……还有机会联络翠翘。
  可李重骏却像被踩了猫尾巴似的,厉声呵了一句:“胡说什么!”怒目瞪着绥绥,随即便打鸡骂狗地叫人把她拖下去。
  绥绥头晕目眩,把嘴唇都咬破了,却也一声不吭,直到被拖到角子门,要被塞进车里了,却见穿廊下跑来个小丫头,竟是小玉。
  小玉叫着“姑娘”,哭哭啼啼地奔来,到眼前被两个小厮拦住,扑通跌在地上。
  还是追来的夏娘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暂时放开了绥绥。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小玉只顾着号啕大哭,绥绥也流眼泪,却趁着贴近她耳朵,把自己藏月钱的地方悄悄告诉了她。
  “我每月两贯钱,这是干干净净攒的,如今我花不上了,给你留着罢。别哭,别哭,听我说――你尽早寻出来藏着,不然叫那些人知道了,白便宜了他们。”
  她留给小玉的只有这一句话。
  诗里的送别有长亭,古道,兰舟催发,杨柳依依。
  可绥绥不懂这些。
  她知道,她大概就是李重骏心里的那样,庸俗,市侩,又贪财。她也知道他讨厌她,讨厌她那些肮脏的过去。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个死。
  却没想到李重骏这么狠。
  临别她给夏娘磕了个头。这个骂了她两年狐狸精的女人,竟是最后唯一给了她一点照拂的人。
  随后,她便被两个小厮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车夫是一个穿黑短打的人,有点下雨了,他戴着个斗笠,绥绥觉得有点眼熟,上车匆忙,也没来得及看清楚。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砸得人心乱。
  车轮辘辘,在昏沉的雨天里行驶了一天一夜。绥绥浑浑噩噩,却再没掉一滴眼泪,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么逃脱。想来想去,只是毫无头绪。她见车停下来,只当是到了人牙子的所在,等下车时,却见面前是一条小巷子的尽头,一扇黑油大门,进去是个小小的灰砖院落,葡萄架上缠着新绿的藤萝。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牙子的住处。
  “这、这是何处?”她问小厮,却根本没人理她。
  绥绥只怕这是个暗娼的窑子,心惊胆战走进了房内,隔着门帘便听见咳嗽声。
  她愣了愣,连忙抢步进到内室。只见屋内一张坐床,有个穿蓝布长褂,白绫裙的女人倚在床上咳个不停,有个穿青衣的小厮守在她身旁。
  “翠、翠翘!”
  绥绥大惊失色。她从未和李重骏提起她有亲人,可显然,他都知道。绥绥冲到翠翘面前,来不及同她说话,便转身护在她跟前,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蓬头垢面的,活像只炸毛的猫,
  “你――你们要干什么!李重骏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弄死我还不够,连我我姊姊也搭上!”
  “妹,妹妹――”
  翠翘似乎是被她吓得不轻,可一开口又咳起来。
  倒是那个穿黑的车夫褪掉了斗笠,露出那张瘦削的脸来。
  是高骋。
  高骋是李重骏的心腹,怎么如今沦落到当车夫卖人了?绥绥怔了一怔,翠翘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轻轻道,
  “妹妹不要冤枉了人家,就是那位穿青的哥哥接我来的,说是魏王殿下送妹妹来敦煌落脚,把我也接来,同妹妹见面。倒是妹妹……怎么弄得这样子?”
  她抽出汗巾来为绥绥擦身上的水渍,绥绥这回真傻了,惊愕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骋实在等不下去了,先开了口,低低道:“府上人多眼杂,并不都是殿下的人。眼下多事之秋,姑娘跟殿下两年,这时要走,未必走得干净。索性做出戏给他们看。这处房子已经顶了下来,房契给了翠姑娘,姑娘只管住着。只是殿下要回长安去了,山高路远,姑娘万事留心,好自为之。”
  他说完,不等绥绥反应,便先行离开了。三个小厮跟在后头,其中一个本来抱着个包袱,走前也留在了坐床上。
  窗外风雨交加,绥绥简直是像在雨夜骑马狂奔,被一个转身甩下了马,摔得眼冒金星,一脸茫然。
  她倒像是个病人,被翠翘搀着坐到了坐床上,手搭在包袱上,忽然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她本以为只是她两件贴身的衣物,再打开看时,却见两条手帕底下闪着黄澄澄的微光。
  绥绥怔怔地提着包袱底倒了过来,只听骨碌碌一阵响,不知多少金饼饼掉了出来,散在榻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绥绥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短暂的窒息之后,她忽然提着裙子追出了房门,跑进了大雨里。外面暴雨倾盆,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只有轰隆隆的雨声,水雾蒸腾白茫茫一片,把这苍茫人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压了下去。
  巷子里空荡荡的,连车辙都被雨水冲刷,像洗去了一场荒唐的梦。
  梦醒来再回首,一切了无痕迹。
  李重骏不再看画了,他坐回书案前读信笺。春天,棉帘换作了竹帘,雨风吹进来,一地老虎纹,他的影子也被映在地上,身姿秀挺,是少年人的宽肩薄背。
  高骋从敦煌回来,向他禀报。
  他脸上没有表情,也看不出喜悲。他经历过太多的离别,自从六岁那年,他在佛堂长跪了七天七夜也没有留住病重的母亲。
  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谁。
  何况是那么个女人。
  他才不在乎。
  读过最后一行,李重骏叠起薄薄的信笺,依旧靠近灯烛烧掉。他只是淡淡吩咐高骋:“把后面这幅画弄下来。”
  “是。”
  他起身离开内室:“留着它,但别再让我看见了。”
  “……是。”
第二十章 重逢
  见过了敦煌,绥绥忽然理解了李重骏的坏脾气。
  这座孤城像是嵌在荒漠中的宝石,数不清的宝石――伊朗的青金石、和田的玉、天竺的黄金和波斯的玻璃,个个流光璀璨,在集市上堆得像小山。巍峨的佛寺佛矗立在戈壁,漠然的金色墙壁上画着衣带飘飘的乾闼婆;鸣沙山上,胡人的驼铃日夜不断地响着。
  这是绥绥从未见过的热闹。
  敦煌已经是这样的,长安只怕还要繁盛千倍万倍,何况李重骏还生长在王宫。乍来了凉州那样春风都不度的地方,早晚得憋出病来。
  绥绥小时候只吃过阿耶自己酿的粟酒,又辣又烈,吃了凉州的葡萄酒,香甜醇厚,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到了敦煌,见这里不仅葡萄,梨子,桃子,桑葚,甚至香瓜都可以酿酒。
  她借着开酒铺子要挑酒曲的由头,一连十天都在街上吃酒,在那条最繁华的官道上,从街头尝到街尾。
  虽然绥绥不肯承认,但她知道,她心思挺乱的。
  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她在心里说过他很多坏话。这能怨她么!――他平常那狗脾气就算了,床上还那么凶,那天更是要卖她到窑子,即便是做戏,也够混账的。可最后也是他把他送到了敦煌,留下好多好多钱,让她做了个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她想怨恨他,又觉得吃人嘴软,不能放下碗骂厨子。
  “姑娘?姑娘?”
  绥绥回神,只见穿短打的酒馆小二站在她跟前,手里捧着一只酒坛,桌上还另搁着好几坛。
  小二笑嘻嘻道:“这杏酒,葡萄酒,桃酒您都尝了,您还想试试什么?”
  绥绥也没吃醉,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搓搓脸颊道:“哦,不用了……你们这酒滋味不错,劳你包两块酒曲给我罢,我回去自己酿着试试――”
  一语未了,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NN,此起彼伏,少说也有十来只。绥绥在酒馆二楼,正好靠窗,从窗外望出去,马没看见一只,倒是见着了好多穿褐色袍子的衙役。他们挎着刀驱赶街上的行人,把他们都赶到路边,然后自己也退到了街边拍手。
  绥绥看得一脸茫然。
  还是小二见多识广,颇为得意地告诉她:“姑娘不知道罢!前儿陛下下了一道谕旨,说要让凉州的那个王爷回京,看这排场,准是他没错了。”
  想得美,绥绥撇嘴,她在凉州从没见过李重骏有这样的待遇。
  可那马蹄声渐渐近了,先看见十二对穿着黑袍的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竟真有几个是绥绥见过的。
  她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伏在窗沿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打头的侍从后紧跟着一辆马车,车厢比房子还大,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是谁。所幸这时县令与太守打马而来,临到他们跟前下马,跪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两个侍从打起了青毡帘,走下来个锦袍玉带的男人。
  是李重骏。
  倘若绥绥学习过内廷的礼仪,应当会它们是亲王的公服,认出那些冠帻缨,簪导,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ィ假带,方心,c,纷,Q囊,双佩,乌皮履……
  但她不懂。
  她只觉得每一样都雍容,每一样都贵气,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却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
  简直不像是他了。
  又或者,这本就是李重骏在陌生人眼中的样子。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从未熟悉过。
  那些官员似乎也没别的事,就是赶来见过,给魏王殿下行礼套套近乎。李重骏淡淡的,说了两句就打发他们起来,官员们不敢,要请魏王先回舆。
  于是李重骏转身,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小楼上银红的影子。
  他只是顿了一顿,离得远,绥绥甚至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已经手脚大乱。她想要躲起来,可全身像钉了钉子,扎在窗边动弹不得,就看着他转过了脸去,登了马车。
  车轮辘辘,马蹄NN,在微寒的春风中渐行渐远。街市渐渐恢复了喧闹,集市里有个老人在卖笛子,一边走一边吹着,悠扬的,呜咽的羌笛。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她摆脱了李重骏,又拿到了钱,简直两全其美。
  可他们早已走远了,绥绥木木地矗在窗边,直到小二一口一个“姑娘”把她叫回了神。
  小二还等着做生意:“姑娘,那您等着,我给您包酒曲去!”
  绥绥却叫住了他:“且慢!”
  她跳上窗台,一脚踏在凳子上,深深吸了口气:“拿一壶你们的粟酒来,要最烈的。”
  小二惊讶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这一身银红短衫白襦裙,娇滴滴的秋水眼,便带着三分好心,三分轻蔑地笑道:“不成不成,我们这儿的烈酒,别说您一个姑娘家,就是杜康来,也保管喝倒了――”
  绥绥狠狠瞪他一眼:“快去!”
  喝倒?笑话,只有李重骏那不中用的才会喝醉,每每筵席,还得靠她挡酒。绥绥赌气似的让小二倒来了满满一碗粟酒,又在他看笑话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都说一酒解千愁,绥绥也不觉得自己在愁,她只是有点怅惘。烈酒入喉灼了心肺,一通火摧枯拉朽般烧过了,烧掉纷乱的过往,人也爽利了许多。
  她抹抹嘴巴,长舒一口气,叫已经目瞪口呆的小二结账,然后拎着扎酒曲的油纸包回家去了。
第二十一章 周姑娘
  绥绥又忙起来了。
  她神农尝百草似的试了所有水果,还是觉得梨子酒和葡萄酒最好吃,而且顶好是伊犁的葡萄,张掖的红梨。于是各买了两百斤堆在地窖里,雇了两个邻家的小胡女来,每日洗濯,晾晒,蒸熟捣烂,忙进忙出,直忙活了两三个月。
  敦煌民风开化,妇女在街上行走,连帽帷也不用戴。虽是自在,却也有不好的地方――绥绥这酒还没酿出来:“酿酒西施”的名号却传了出去。
  醇酒妇人,从来都是男人的最爱,尤其是整日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
  那日天已经黑了,她送两个小胡女出门,正要转身回院,只见街对面一个男人的影子,高大健壮,晃晃悠悠走着,似乎是往这里来。
  绥绥心一惊,一手一个拽回了两个那小胡女,拖进院里赶忙关门,那男人竟也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闯过来,老远闻着酒气。
  绥绥才慌忙闩上门,便听见怦怦拍门声,寂静的夜里响如闷雷。
  “周姑娘――周姑娘!”
  在这里,绥绥是街坊口中的周姑娘。周是她原本的姓,她没有名字,绥绥是在戏班里的花名。她曾经是小戏子,又成了亲王的侍妾,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又做回了周姑娘。
  可是他叫她周姑娘,她一点都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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