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她提何要求,他都会去做,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江黎心知今日这汤药说什么她都得喝下去,便不再挣扎了,伸手作势要接碗盏,怎奈此次毒发太棘手,到现在她身子还虚弱无力,手指颤着,连碗盏都端不动。
谢云舟看着她轻颤的手指,轻勾唇角,“我来喂你。”
“……”江黎一脸错愕,昔日别说是要他喂了,便是让他帮忙拿一下,他都是不愿的,冻着一张脸说着伤人的话。
“嗯?不想让我喂?”谢云舟不想勉强她,“要我叫金珠来?”
江黎轻嗯了一声:“是。”
谢云舟把碗盏放下,起身去唤金珠,金珠喂江黎吃下,刚把碗盏拿开,谢云舟便递上蜜饯,眸底光泽熠熠,“来,吃了它。”
蜜饯闻着便很甜,江黎抿了抿唇,犹豫再三后还是张嘴吃下。
她怕苦,若是不吃的话,估计这一日口中都是苦的。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其他,手指收回时慢了些许,江黎不察,嘴合上时含住了他的指尖。
他指尖碰触到了她的舌尖,莫名的异样感传来,涟漪丛生,酥酥麻麻,她舌尖微缩,忙张开唇。
他指尖缓缓地缓缓地退出,黑眸里像是簇拥着星火,又像是深海荡起翻滚出巨浪,他就那么直勾勾睨着江黎。
看着像是什么也没有,又像是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用眼睛做了一遍。
那带着钩子的眼神,直叫人心颤。
江黎眼神闪烁了一下,见他一直盯着她看,问他:“看够了没?”
谢云舟心底有道声音传来,没有,怕是这辈子都看不够。
心里所想,嘴上也想那般言明,可惜,他终是没敢说出口,他怕好不容易求来的祥和烟消雨散,遂,只能忍着。
他低声哄人,“我错了。”
现下不管他做了什么,错还对,他都是一律错,“别气。”
江黎淡声道:“你刚说应允我一件事,现在可还算数?”
“算。”便是她没有喝完那碗汤药,他都会允,“你说。”
“我不想看见你,请你离开。”江黎还是不能同谢云舟心无芥蒂的在一处,即便知晓是他救了她,还是不能。
这大抵是他昔日让她太过心伤的缘故,她可以试着放下怨念,但其他,他不要再奢望。
心上的伤口即便愈合,还会有疤痕存在,永远没有消弭的一日。
谢云舟不知江黎心中所想,若是知晓的话,他定会说,既然不能消弭,那便覆盖它,用我最真挚的心意来覆盖它,一日不够那便两日,两日不够那便三日。
漫长岁月,总有能覆盖的那一日。
他不急,他等着那日的到来。
江黎似乎怕谢云舟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我不想看见你,请你离开。”
语气比方才还声冷。
谢云舟脸上的笑意生生顿住,扬起的唇角缓缓放下,眸底的那抹光也随之消失不见,细听下,声音竟然有些许颤抖。
“阿黎,还在气我吗?”
这话他问过很多次,江黎的回答依旧,“是。”
谢云舟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缩,指尖掐着掌心,问道:“不能不气吗?”
江黎道:“不能。”
若是这般回答,他能走,那江黎不介意这样答复他。
“我到底怎么做你才不气?”他悻悻问道,身子还晃了晃,方才只顾着照看江黎也没觉得身子有什么不适,现下听了她的话,所有的不适瞬间放大。
头疼,胸口疼,四肢百骸哪哪都疼,不是那种淡淡的疼,是那种撕裂般的疼。
就像是有人在剔除他的骨头,还是用钝刀子剔除的,生生厮磨下来,痛到身体痉挛。
他感觉到了血,应该是伤口裂开了,江黎醒来前常太医叫走他同他讲了些话,告知他,他身子已大不如前,经不起折腾,要他别乱来,安安生生的。
可遇到江黎,他便不可能安生,他的命都在她身上,她不好了,他去哪里安生。
他死,或是活,也都是她说了算。
“我要是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生气,你是不是会永远不出现在我面前?”江黎淡声道,“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嗯,我气,且没有办法消气,所以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她最是懂得怎么在他身上戳刀子了。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刀刃上还连着他的皮和肉,留下的伤口血肉模糊难以愈合。
只能靠自愈,但自愈又何其难,最后只能任其腐烂。
谢云舟身上好似有太多这样的伤口,他忙碌时还好,觉察不到,不忙时那些伤口便折腾的他痛苦难捱。
他无人可诉说,只能独自舔舐。
舔来舔去,才发现,伤口又大了。
“阿黎,别厌烦我。”他已经尽量变好了,变成她期翼的模样,可能开始不尽人意,但他会努力的。
谢云舟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江黎,若是给淮州郡县那帮人看到这幕,估计会惊掉下巴,毕竟,在他们眼里,谢云舟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怪。
明着谦谦君子,暗里蛇蝎小人,阴狠手段无人能及。
单看他,如松如竹,接触了后才知晓,非松非竹,是恶魔,吃人不眨眼。
总之,他们对谢云舟的唯一观感是,此人不能惹,惹了这辈子会被他缠死,轻者脱层皮,重者会没命。
这可不是道听途说,是真真发生的事,简直太太吓人了。
“不想我讨厌也可以。”江黎努努嘴,“那你现在离开。”
瞧,还是让他离开。
谢云舟虽心伤到底也听了她的话,“好,我离开。”
江黎一脸诧异的睨着他,只觉得今日的他甚好说话,眨眨眼,“当真?”
谢云舟道:“嗯,我马上走。”
不是因为江黎赶他,而是因为他有公务在身,这次是临时起义回来,要办的事还没办完,他需要快速折返郡县。
只是一来一回,歇息都未曾歇息,他这身子当真是有的熬了。
临走前,谢云舟再三叮咛,“我这月都回不来,你且好生养着,入口的吃食记得让人验明在吃,果子也不要随便吃。”
“更不要同不熟悉的人在一处,总归,就是多加小心。”
“阿黎,按我说的做,别让我担心,可好?”
之前他同她讲话皆是命令,语气声冷把事情交代下去便可,几时问她好不好?
眼前的谢云舟越发叫江黎看不懂了,无意识的,她说了声:“好。”
谢云舟唇角勾出一抹弧,手触上她的手,含笑道:“乖,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
又用哄孩童的话语哄她,江黎轻抬下巴,抽出手,抿抿唇,“你到底还走不走?”
谢七已经在门口扒了好了几次了,谢云舟再不出去他怕是要敲门催了,谢云舟淡笑道:“走。”
转身,他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时顿住,背脊挺直不知在思量什么,随后,转身折返,站定在床榻前,倾着身子,伸手揽上江黎的肩,把人按怀里。
脸埋进她颈肩用力吸了一口,唇轻触下她耳畔,柔声道:“等我回来,很快。”
言罢,松手,转身步出房间。
这幕发生的很快,似乎是眨眼间的事,等江黎反应过来时,谢云舟已经出了房门,窗棂缝隙里映出他的身影,步履稳健。
随后,那道身影再也看不见。
江黎不知在想什么盯着窗棂瞧了好久,直到金珠进来,轻讶一声:“小姐,你脖颈上戴的这是什么?”
江黎低头去看,认出是谢云舟随身戴的玉佩,听闻这玉佩是谢家祖传之物,谢老夫人为了保他平安,把玉佩给了他。
平日玉佩都是不离身的,今日为何在这里?
“平安玉。”江黎道。
金珠盯着玉佩瞧,“将军为何要把玉佩给小姐?”
江黎凝视着,心道:大抵是为了佑她平安吧。
她指尖微缩,似乎还感觉到了上面残留的暖意,这枚玉佩上有细碎的痕迹,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大抵是那年谢云舟同敌人厮杀,被敌人用箭射中,凑巧,箭矢戳中的是这枚玉佩。
也正是因为如此,谢云舟才得以平安,后来这事被人提起,谢老夫人跪地说道:“幸得祖宗庇护保我儿平安。”
那日,江黎也曾在心里感谢祖宗庇护。
她从脖颈上把玉佩取下,交于金珠,“你且收好了,等他回来后交还与他。”
金珠轻点头,转身放进了柜子上的抽屉里随后上了锁。
……
荀衍不知何故,总会落谢云舟半步,今日之事原本他在前,谢云舟在后,只是当他要去照看江黎时,阿川拦住了他,说丝绸库突然走水。
丝绸库里正好放着一批新赶制的衣衫,都是供给宫里的,不能有损。
他只得匆匆离去,这一走,忙碌到了天明,所幸没有太大的损失,那批衣衫也还安然无恙。
命人清点完后,荀衍赶来别苑,江黎已醒,正在垂眸凝视着什么,他听到金珠问她:“小姐是在挂牵将军吗?”
江黎道:“才没有。”
金珠最是了解她,见她面颊上染了一层浅浅的红晕,轻笑道:“好,没有。”
江黎确实没有,她是想起了旁的事,加之身上衣衫太厚,故此脸颊才泛起红润。
江黎的想法无人知晓,可她的神情落在荀衍眼中,竟生出同金珠一样的看法,江黎应该是在思念谁。
至于这个“谁”到底是何人,不用猜也知晓。
荀衍的心就这么坠了下来,掉进了无底山涧里,最后摔的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便是拼凑也无法凑到一起。
他的心碎了。
这不是荀衍第一次心碎,三年前便是如此,今日又是如此,荀衍脸上的血色褪去,苍白似雪。
踉跄着他转身离去,拂在地上的影子隐约透着一抹孤寂感。
他很心伤。
银珠端着参汤走进来,诧异道:“小姐,你方才看到荀公子了吗?”
“衍哥哥?”江黎摇摇头,“不曾。”
“奴婢方才看见他从这里走出去,神色很不好,”银珠放下碗盏,“还为你们吵架了呢。”
江黎可以同任何人吵架,但不会同荀衍,荀衍对她关怀备至,怎么可能舍得同她吵。
“或许是有急事吧。”这时但凡江黎追出去便能寻到荀衍,可惜她没有,荀衍边走边回眸看,晶亮的眸子里没有一丝笑意。
反而夹杂着重重的失落,他愤恨想,谢云舟我到底哪里不如你。
江昭同荀衍擦肩而过,见他神情萧索,问道:“怎么这般模样,出什么事了?”
荀衍淡声道:“无事。”
江昭见他不愿讲便没再问下去,“我去看阿黎,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还有事要做。”荀衍道,“晚点我再来看望阿黎。”
江昭点头:“倒也不急,你忙完了再看不迟。”
说着两人擦肩而过,江昭侍从跟在他身侧,说道:“大人,谢将军出城了。”
“走了?这么快?”
“听闻是有事没办完。”
江昭挑眉,“走了也好,这样便无人打扰阿黎了。”
“大人很厌烦谢将军?”
“为何不厌烦他?”
“他数次救二小姐的命,将军为何要厌烦他?”
“因为他——”
江昭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语反驳,侍从道:“在奴才看来,谢将军对小姐是极好的,你看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给二小姐取血,这可不是一般男子能做到的。”
“那他之前对阿黎不好要怎么讲?”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
江昭竟然隐隐被侍从说服了,敲着额头道:“就你话最多。”
侍从轻笑:“奴才只是想为谢将军说几句话,听与不听都看大人自己。”
“没大没小。”江昭轻嗤后,说道,“不过你有一点说的也蛮对的,确实不是谁都可以为了阿黎做到如此地步。”
“将军觉得,若是小姐有危险,谢将军同荀公子,他二人谁会为了二小姐拼命?”
荀衍也正好听到这句,脚步倏然顿住,身子半转,侧耳去听。
江昭的声音悠然传来,“大抵……还是谢云舟吧,毕竟没人同他一般疯魔。”
荀衍眸底扯了没了光,连阿川唤他都未曾听到,脑海里翻来覆去便是江昭讲的那句,大抵还是谢云舟吧。
连江昭都如此认为,那江黎是不是也是?
荀衍不敢细想下去,脚步踉跄着转身离去,光影拂到他背脊上,勾勒出他萧索的身姿。
荀衍从未像今日这般难过,心口绞痛难忍。
阿川也听到了江昭主仆二人的对话,言语间甚是不满,“公子为二小姐倾尽所有,他们怎可如此讲。”
“若不是公子相助,二小姐的生意如何做的起来。”
“江大人也太过不讲理了。”
“阿川,”荀衍训斥道,“住嘴。”
阿川抿抿唇,闭紧嘴,只是眼神还透着些许不服气。
众人从来只能看到自己的苦楚看不到他人的,就拿荀衍今日的痛来讲,谢云舟也曾受过,且有过之无不及。
更甚的是,他的疼痛依旧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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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了几日的路,谢七都要不行了,更何况是刚刚剜心取过血的谢云舟,这几日与谢云舟来讲,也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要不是有常太医救命药丸,怕是谢云舟非倒下不可。
谢七见谢云舟如此憔悴便有一肚子话要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讲了也是白讲,主子眼里都是二小姐,他若是说了她的不是,主子还会对他生气。
可是,可是不讲又真的很难受,谢七嘀咕道:“主子为了二小姐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可二小姐还在赶主子走,主子就不气吗?”
谢云舟倚着墙,仰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轻扯唇角淡声道:“不气。”
在谢七又要说什么时,他道:“舍不得生气。”
疼惜她都来不及,哪舍得同她生气。
谢七撇嘴,你看你看,都这样了还不气,他轻叹一声,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哎,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劝不住,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快点赶到郡县。
越急着赶路越会出岔子。
譬如走了一半,突然下起了雨,雨水冲垮了道路,马儿跨不过去,他们只得绕路,绕着绕着,又遇到了劫匪,举着刀子让他们交出身上值钱的物件,他们不给吧,那几个劫匪便向他们杀过来。
谢七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同人厮杀了,反正这一路过的都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