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江藴唤了很多年,江黎也听了很多年,从未有哪次如今日这般刺耳。
江黎看着来人慢慢从榻上坐起,理了理身上衣裙,并未开口说话。
江藴也不恼,笑着走过来,弯腰坐在了江黎对面的椅子上,见她在看书,淡笑说道:“阿黎原来这样好学。”
是啊,曾经的江黎最不喜读书了,父亲没少为这件事责罚她,至于她不喜欢读书的原因,还不是因为江藴一直拉着她外出。
江黎细想了一下,好像每次主意都是江藴出的,但同她一起外出的都是下人,她也曾问过阿姐为何没来?
下人含糊其辞,也未曾说出一二,她年幼也未及深究。
想必,这一切都是江藴搞得鬼。
江黎实在厌恶与她,不想同她说一句话,遂道:“我乏了,金珠送人。”
在江黎眼里,江藴连客都算不上。
只是啊,有的人你想给她留几分薄面,偏偏她不要,说的便是江藴。
江藴没走,而是站起身走到了江黎面前,倾身附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江黎脸色变沉,示意金珠银珠退下。
房门关上,江藴也懒得再装下去,这些年装得太累了。
江黎站起身,问道:“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还不明白?”江藴淡笑道,“我和阿舟情投意合,你被骗了,他从未喜欢过你。”
“可是你——”
“是,是我讲的。”江藴笑得一脸灿烂,“可我若不那样讲,怎么让你为我心甘情愿做事,父亲的戒尺打在手心很痛吧,嗯?”
江蕴说完,轻笑两声,“江黎你太傻了。”
傻得无可救药。
原本江蕴还想把这事瞒着,或许瞒到很久很久以后,不就是装装样子吗,她很擅长的。
在江家擅长,成亲后更是擅长。
天意弄人的是,她夫君死了,江黎同谢云舟要和离,无人知晓她得知这件事后那夜是如何过的。
她哭了笑,笑了哭,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望了,却原来,老天对她还是不薄的。
当年她权衡利弊没选谢云舟,如今给了她机会,她一定不能错失。
这个将军夫人,她是当定了。
江蕴如此急切来找江黎,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她在江府住了三日,本以为谢云舟会登门寻她,谁知竟然没有。
他一次未来,而她派出去的人还打探出,谢云舟这几日有事无事都会来江黎住处看看。
虽也同样未进门,但他此举,让江藴心很不安。
她不容许有一丝变故,是以她思量再三,找上了江黎,并主动告知江黎,她和谢云舟情投意合,以江黎的傲气,谢云舟怕是再难入眼。
那么,她只等着谢云舟前来提亲便可。
二嫁将军,怕是只有她江藴能做到。
江黎初时听闻确实怒火攻心,现下听闻只觉得晦气,她睥睨着江藴笑出声,“是吗,那恭喜你们了。”
坏男人跟坏女人,相配的很。
江藴本以为她会生气,或许还会哭,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她竟然丝毫不在意。
她不是最喜欢谢云舟的吗。
江黎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嗤笑道:“你想要,给你好了。”
她上前一步,“人给你,但有些事咱们要好好清算清算。”
江黎指的是那些年她替江藴受过的事。
江藴见她逼近,问道:“你要做什么?”
江黎语气淡然,一字一顿道:“拿回我该拿的。”
金珠同银珠在廊下修整冬青,忽地听到房间内传来尖叫声。
“江黎你做什么,你敢打我?”
“是你送上门来的,怎怨我。”
“我可是你阿姐。”
“我阿姐早死了。”
接着又是两巴掌。
金珠有些担忧,“小姐的手不会有事吧?”
昨日已经肿了,今日又用力,恐怕会肿的更严重。
银珠道:“不是有大公子送的药吗,回头涂抹些可以消肿的。”
她说着,蹙了下眉,“没想到小姐狠起来这么厉害。”
金珠朝屋内看了眼,窗户关着只能看到虚虚的影,“小姐被欺负了这些年,憋坏了。”
银珠点点头,确实是这么回事,遂给金珠使了个眼色,“走,咱们离远点,莫要打扰小姐教训人。”
江藴进门时徐徐而入,出门时手捂着脸,发髻凌乱,步子迈得也乱,她先是在门口张望一眼,待看到那抹人影时,直直跑了过去。
“阿舟,救我。”江藴停在了谢云舟面前,指着后方的门说道,“阿黎打我。”
谢云舟勒马停住,随后从马上跳下来,看着江藴红肿的脸,问道:“你为何会在此?”
江藴总不好讲她是故意找上门的,为的是让江黎更恨他们,还有让谢云舟亲眼目睹这幕。
她就是想让谢云舟看看,江黎有多么泼辣。
“我……”江藴什么也没说,先哭了出来,哭着哭着朝谢云舟身子倒去,眼见要倚上,被谢云舟推开。
谢云舟别有深意的朝紧闭的大门看了眼,随后道:“好了,先送你回江府。”
银珠把方才看到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小姐,奴婢刚才看到谢将军了。”
江黎手一顿,嘲讽笑笑,“来的倒是很快。。”
金珠听罢,问道:“将军会不会误会什么啊?”
“误会?”江黎现下同他没有任何关系,管他误不误会,“随意。”
人呀,一旦不喜欢了,心便可以沉寂下来,也会想明白很多事,不想干的人便是死了,同自己又有何干系。
金珠又把听来的另一个消息告知给了江黎。
“昨日小姐打了将军,听说谢老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扬言要找小姐算账,后来是将军劝住了谢老夫人,没让她找来。”
这消息是何玉卿派人来告知的,目的是让江黎注意些,万一谢老夫人真闹上门,好有个对应,不能吃了亏。
金珠把何玉卿的担忧一并讲了。
吃亏?
之前的江黎会,现在的不会。
涅槃重生说的便是此时的江黎吧,褪去心软,谢家那些人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
不过,该防还是要防。
她道:“明日招两名长工来,记得不要太年长的,要老实些的。”
金珠点头:“好,奴婢明日便去办。”
-
谢云舟把江蕴送回江府,问道:“你何日回临泉?”
江藴夫家居临泉,离燕京城一百公里远,江藴未嫁前,她夫家也是在燕京城的,世子爷,虽未有一官半职,但属皇亲。
江藴选择嫁世子,也是因为这层考量,只是没想到,成亲不久便随夫去了临泉,成亲第三年世子亡故。
之后江藴独自在夫家,因未产下一儿半女,一直受婆母和长嫂欺凌,谢云舟是她最后的期翼。
她必须把他抓牢了。
江藴抽抽噎噎道:“阿舟不想见我吗?”
不知为何,看着江藴哭泣,谢云舟眼前浮现的竟然是江黎梨花带雨的样子,她弱小的肩膀轻轻抽动着,怯怯唤他一声:“夫君。”
他若是应了,她便会破涕为笑,扯扯他衣摆状似撒娇的说:“疼。”
征愣间,他有些记不起,她说疼时,他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
别烦我。
有那么一次,他未曾抽出衣摆,而是任她扯着,他垂眸去看她时,发现她眉眼弯弯,笑得很开心。
她在谢家似乎极少笑得那样开心,至少他回府后未曾看到过,莫名的,那日他乱了分寸。
她哭泣出声,他竟失了心神。
当然,也只是那么一刹,随后他便再也不管不顾了。
后来隔日再看到她,他心蓦地颤了下,他这人向来如此,谁乱他心神他便会对谁不客气。
那日,他罚江黎跪了两个时辰……
江藴没等来答复,人已经到了江府正门口,谢云舟淡声说道:“回吧。”
江藴当然不想放过和他独处的机会,伸手扯上他的衣袖,柔声道:“阿舟不陪我进去吗?”
谢云舟眸光从她脸上游走到袖口的青葱玉指上,同样都是为人妇,她的手指白皙细腻盈盈泛着光,而江黎的……
他眼前浮现出江黎双手睇向他眼前的情景,她手指布满冻疮无一完好,指腹有裂开,皮肤外翻,有脓水溢出。
手背上有数道痕迹,烫伤,冻伤,痕迹交错在一起,触目惊心。
他隐约记得,最严重的一处指甲少了一半。
谢云舟见过很多血腥的场面,断脚断手,脖颈连着一丁半点,腰腹以下齐齐砍断,可似乎,没有哪一幕比江黎带给他的不适更严重。
他脑海中闪现一句话,她到底是如何忍受的,十指连心,不痛吗。
谢云舟无从得知答案,因为看到江黎双手那样,他非但没怜惜反而还轻斥了她,问她为何如不这般。
莫不是存着什么坏心思。
想到这里,谢云舟身子轻颤了下,随后,他在江藴满含期翼的眼神中抽出了袖子,淡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下次吧。”
下次是个说辞。
江藴问道:“下次是何时?”
谢云舟未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下次是何时,或者根本没有下次。他欲驾马走时,想起一件事,停住,问道:“江黎说金簪是我送与她的,可我记得,金簪是我赠与你的,江藴,对吗?”
江藴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颤了颤,稳住心神,道:“那日你送我金簪,后来被阿黎看到,她说喜欢要戴几日,我是姐姐不好驳她的面,遂允了,谁知后来去向她讨要,她执意说是你赠的,我怕你发怒与她,为此未对你提只言片语。”
江藴仰头说道:“阿舟,是我的错,我不应把你赠与我的东西给阿黎。”
她说着说着,眸底浮现水雾,叫人看着不免再多说什么。
谢云舟淡声道:“无碍,给了便给了吧。”
话落,他驾马离开。
江藴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唇角轻扯,笑得有些瘆人。
-
这几日里,谢云舟不知自己怎么了,白日还好,公务繁忙顾不得多想,一旦到了夜晚,总会想起一些旧事。
做的梦也都是关于一些“旧人”的。
她冒雨等在小巷口,只为把亲手做的糕点送给他,见他衣衫湿透,她把伞留下,冒雨跑回家。
听闻那日后,她病了两日。
他第三日去江府,见她又在刺绣,问她绣的什么,她羞红着脸说,是嫁衣。
燕京城素来有不成俗的规矩,嫁衣要自己亲自缝制,且不可当年缝制,也就是说,嫁衣需未出阁的女子提前做好。
谢云舟满脑子想着他要去见江昭,未曾注意到她说完话后轻颤的手指,还有那若有似无的声音。
云舟哥,你喜欢吗?
喜欢嫁衣,喜欢我吗?
谢云舟从梦中惊醒,轻甩了下发酸的胳膊,拿起一旁的公文刚要去看,敲门声传来。
谢七道:“主子,老夫人请。”
谢云舟放下公文提袍走出书房,看到那株青竹时停了下,似乎她很喜欢青竹,几次看到她在青竹下驻足,不知在想什么。
莫名的,他心又缩了下,像是被什么捏了把,有些许呼吸不畅。
他压下不适感,低声道:“老夫人找我何事?”
谢七道:“属下看到大夫人拿着画册去了老夫人房里。”
“画册?”
“给主子说亲用的。”
“……”
谢云舟脸色沉下来,见到谢老夫人也没变好,淡声道:“母亲找我何事?”
谢老夫人铺垫了一大堆,什么她多么不容易把他们兄弟俩拉扯长大,操持这个家又有多么的不易云云。
最后回到重点,把画册递给谢云舟,“你选个合心意的,回头寻个黄道吉日咱们把亲事给办了。”
谢云舟看也未看,道:“儿无心成亲,以后再说吧。”
上次讲他也是这样回答的,这次还是。谢老夫人有些不大高兴了,皱眉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听我的,你若是不选,那我选。”
之前谢云舟从未觉得谢老夫人跋扈,这次是真真感觉到了,神色顿时更不悦。
“母亲是在逼迫孩儿?”
谢老夫人猛打了个寒颤,讨好笑笑,“母亲怎会逼迫舟儿。”
“不是便好。”谢云舟道,“这事之后莫要再提了。”
言罢,他作揖转身离开。
谢老夫人气得脸都绿了。
谢云舟从屋里走出,快到门口时还能听到屋内传来谢老夫人的咆哮声,他顿住,回看。
今夜有月,星辰稀疏挂在天间,谢老夫人的身影映在窗棂上,怒火中的人忘了平日的涵养,喋喋不休念叨着,发髻上的簪子跟着晃起。
周嬷嬷在劝,“将军只是忙,夫人莫气。”
“忙?我看他是被那个小狐狸精迷住了。”谢老夫人道,“好不容易走了一个江家的女儿,我断不会让另一个嫁进来,绝不可能!”
谢云舟盯着簪子多看了两眼,陡然间想起了江藴的话,下意识产生了怀疑,江黎明知簪子是他送江藴的却还占为己有?
可能吗?
江藴在骗他。
谢云舟转身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他为何不信江藴的话反而信江黎的话?
从何时起,他竟然对江黎的话深信不疑了?!
当晚,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得了荨麻疹高烧不退,险些快要死去,那时长兄还未成亲,同母亲一起去了江南外祖母家。
他一人留在家里。
病症来得太急,大夫都束手无策,他躺在床榻上快要不行时,有人出现在房间里,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五日。
那五日他时醒时昏迷,隐约的看到了一抹纤细的身影,她着一身蓝色衣裙背对着他。
他试图看清她的长相,然,他病得太重,醒来须臾又睡了过去,只记得她说话轻柔,声音极好听。
五日后,他清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看到了江藴,她含笑睥睨着她,正欲喂他汤药。
他问道:“是你一直在照顾我?”
江藴轻点头:“嗯。”
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救他,谢云舟对江藴很是感激,不知不觉同她亲近了很多,他想,这便是他想要度过余生的女子。
梦境再变,是江蕴含泪拒绝他,说他们有缘无分,此生切莫再来往。
他问:“当真要如此?”
她回:“是。”
谢云舟醒来,缓缓掀开眸,手抚上胸口,第一次想到江蕴时没有感觉到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