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舟朝后看了眼,示意他不要声张,随后从怀里取出帕巾,一下一下擦拭干净唇角,待不适感减轻后,他站起,“我无事,不要乱讲。”
谢七明了,谢云舟是在提醒他,不要对江黎多讲什么。谢七真是不明白这些情啊爱的,真叫一个人变了样子。
就拿之前的谢云舟来说,几时这般儿女情长过,满脑子想的都是打仗,这会儿的他满脑子都是那个江二小姐,眼底的风景也都是她。
谢云舟见谢七没应,又问了一次:“听懂了吗?”
谢七不情不愿应下,“是。”
谢云舟从暗处走出,远远的便听到了江黎和荀衍的说话声,荀衍问她冷不冷,她摇头说不冷。
荀衍问她身子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说,很好。
荀衍问她,喜欢海吗?
她说,喜欢。
荀衍问她,高不高兴?
她回道,很高兴。
江黎高兴时眉眼都会弯起,像是挂在天边的一轮弯月,杏眸里溢出耀眼的光,她笑得样子真是美极了。
只可惜,那笑不是给谢云舟的,是给另一个人的。
谢云舟没再敢靠太近,就那样站在数步外静静睨着他们,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心像是被乱箭射中般,上面映出一个个洞,数不清的洞,洞口溢出了很多东西。
有难过,有伤心,有心酸。
这些东西汇集到一起后,又散开,少倾,他身子每处都是痛得,痛到什么程度呢?
谢云舟原本挺立的身子倏然弓下,背脊也顺势弯下来,太疼,肩膀情不自禁的抽动。
他借着吞咽口水缓解痛意,才发觉是枉然,因为更痛了,喉咙好似吞了刀片,每一次的蠕动都能要了他半条命。
加上前方不时传来的轻笑声,他好似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谢云舟手抚在胸口,借此让自己好过些,然,并不太行,胸闷,难受,气息不稳,他慢慢转过身,踉跄着回了自己的住处,脚步迈得过于凌乱,好几次差点摔倒。
谢七想扶他,都被他制止了,“别管我。”
谢云舟跌跌撞撞走进船舱里随手关上舱门,下一息,连走到床榻上的力气都没了。
他跌倒在地上,蜷缩着身子大口喘息,嘴角再次有血流淌出来。
谢七担忧他,隔着舱门问道:“主子你还好吧?”
谢云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此时的窘状,用尽力气说道:“我累了,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谢七道:“是。”
昏迷前谢云舟好像看到了江黎,她穿着身大红的嫁衣在对他笑,还柔声唤他夫君,他缓缓伸出手,去摸她的脸。
她含笑睨着他,任他抚摸。
谢云舟脸上露出幸福的笑,轻声道:“阿黎,你终于原谅我了吗?”
江黎没再开口说什么,而是俯身凑了过来,主动吻上他的唇,谢云舟扣住她的后颈,把人死死压在了怀里。
他从不曾那般炙热的亲吻过她,唇舌并用,在她唇上兴风作浪。
浅浅的呓语声从她口中溢出,谢云舟眼角有泪滴落,他的阿黎,终,不再怨恨了他。
可惜,梦只能是梦,醒来后看着空荡荡的四周,谢云舟越发惆怅,原来,还是他痴心妄想了。
……
晚膳是在一起吃的,餐桌上多是江黎喜欢的,她吃的很慢,看着食欲不大好。
谢云舟见状给她夹了一块排骨,“阿黎,给。”
与此同时,荀衍也夹过来一块排骨,两块排骨一起出现在眼前,烛灯映衬着他们的脸,神色晦暗不明,眸底似乎席卷着什么。
江黎看看荀衍,又看看谢云舟。
看荀衍时眼底含着笑意,清澈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光,看谢云舟时无波无澜没有多余的情绪。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在江黎眼底谁更重要些。
荀衍把排骨放江黎面前的餐盘里,柔声道:“多吃些,不然外祖母见你如此清瘦会心疼的。”
江黎浅笑道:“好。”
她夹起那块排骨慢条斯理吃起来。
谢云舟手僵在那里,排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那样征愣着。半晌后,见江黎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他悻悻缩回手,眼睑半垂,看着很是落寞。
他夹起的那块排骨最终谁也没吃,就那样孤零零的放在了餐盘里,一如他一般。
荀衍唇角轻扬,脸上笑意加重,“来,再喝点汤。”
江黎对他给的吃食来者不拒,轻点头,“好。”
这幕落在谢云舟眸中,又是刺一般的存在,人最怕的便是对比,江黎对荀衍那般好,对他又是那般不屑,谢云舟的心啊,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
疼。
不过,无人顾及他的心情,他就像是不存在般。
谢云舟有一瞬间的后悔,他要是不出现在这里,看不到这幕是不是便不会那般痛了。
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就没有后悔药,他来了,便只能看着江黎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荀衍。
而他,什么都没有。
谢云舟进食,如同嚼蜡。
……
夜里,所有人都睡了,谢云舟还在书案前看公文,他这次去曲城除了陪同江黎省亲外,还有一道密旨,命他彻查曲城知府勾结海盗盗取官银一案。
监守自盗,谢云舟不信曲城知府会做如此没脑子的事,他认为其中必有蹊跷。
查阅完所有的账目,心中陡然生出疑惑,遂,他又仔仔细细看了遍,那团疑惑骤然解开。
原来,问题出现在这里。
三更天时,谢七敲了敲舱门,提醒他再不歇息便要天亮了。
谢云舟抬眸朝外看去,漆黑的海面上除了翻滚的浪头什么也看不到。
蓦地,他心神有些许不宁,脑海中浮现出什么,收好账簿站起身走了出去。海风很大,吹得他衣摆乱飞,映在甲板上的影子很是缥缈。
他脚步迈得很轻,像是怕吵了谁歇息似的,快走到目的地时,看到了一人。
荀衍穿着一身白色锦袍,矗立在前方,听到动静侧眸回看,见是谢云舟警惕的神色微敛,低声道:“谢将军不睡觉来此做何?”
谢云舟看了眼侧方,见那处门关的严实,窗户关的也严实,心安了不少,眼神示意荀衍去别处讲话,不要扰了江黎歇息。
荀衍跟着谢云舟朝前走出,越过守船的侍卫来到无人的地方。
谢云舟先开了口:“荀公子不也没睡吗?”
“我担心阿黎。”荀衍道。
“巧了,我也担忧阿黎。”谢云舟道。
荀衍睨着他,目露寒光,“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你说了不打扰阿黎的。”
要不是有如此承诺,荀衍根本不可能让谢云舟跟来,他巴不得江黎一辈子都不要同谢云舟见面。
阿黎是他的,以后余生都是。
谢云舟想起了他们那日的谈话,他要随行,荀衍说可以,要求便是不许靠近江黎。
他当然不回应允,荀衍也是个张狂的主,冷声道:“你若是不允,那便不能同行。”
在其他事情上,谢云舟可以抬出身份压制荀衍,但唯独江黎这,他的身份最是没用。
最后为了江黎,他只能同意。
谢云舟回过神,淡声道:“你不用时刻提醒着我,我没忘。”
“如此,”荀衍眼底生出几许厌恶,“最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没说几句,阿川过来寻人,荀衍便同阿川一起走了。
谢云舟睡不着,负手立在甲板上朝远处看去,海水的腥味扑面而来,流淌到鼻息间,垂在肩上的发丝扬起,飘荡间他忆起了那年。
他同江黎一起同桌用膳,其中有道膳食是蒸鱼,他向来喜欢吃鱼,但讨厌剔除鱼刺,总觉得很麻烦,是以他干脆连鱼都不吃了。
江黎明了后,一根一根的把鱼刺剔干净,还羞红着脸对他说道:“阿舟哥若是想吃鱼,我下次还做,鱼刺我也会剔干净。”
连亲娘都未曾做到那般,江黎却做到了,只是那时的他,眼中根本看不见江黎的好,只冷冷说了两个字:“不必。”
饶是他如此讲,江黎下次准备膳食还是会有蒸鱼,还是会贴心的把鱼刺剔除干净,江昭打趣道:“阿舟,我妹妹对你如此好,你切莫太感动了。”
江昭说错了,那时的他,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把江黎做的那些当成了理所当然。
谢云舟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蛋,若是可以回到那时,他定会含笑对她说,谢谢。
可惜,回不到了。
海风吹久了总是不好,谢云舟不经意间被海风呛到,连着咳了好半晌,直到咳出血那股痒意才消失。
他弓着身子折返,看到谢七欲言又止的神情,再次提醒道:“记住,这件事对谁都不要讲。”
谢七心道,便是讲了也没差别,又没人在乎。
……
海上声音很大,江黎睡得不踏实,睡着了后一直在做恶梦,她梦到赵云嫣一把火烧了江宅,梦到江昭葬身火海,她还梦到何玉卿哭的很伤心。
醒来后,人有一瞬间是懵的,为何会梦到玉卿哭呢?
便是她兄长真有什么,也不该是何玉卿哭得撕心裂肺啊,随后她摇摇头,心道,肯定是她白日睡得多了,是以才会胡思乱想的。
闭上眸,她再次睡了过去,这次梦到的是谢云舟,谢云舟一身黑衣的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捧着一只碗盏,要她喝下碗盏里的东西。
她垂眸去看,碗盏里面竟然是血,她的脸映在了血里,恶心感传来,她抚着胸口干呕。
回头时,看到谢云舟手里已经没了碗盏了,她刚要喘息,眼角余光看到了另一物。
他掌心捧着的是一个还在跳动的心脏,上面千疮百孔有血涓涓流淌出,谢云舟噙笑说道:“阿黎,吃下它,吃下它你便会好的。”
吃心??!!
江黎瞪眼看着他,嘶吼了一声:“谢云舟你疯魔了吗,你说,你剜了谁的心?”
谢云舟脸上的笑容放大,眼底像是盛着光,轻柔道:“我的啊。”
我的啊。
我的啊。
我的啊。
这三个字在江黎脑海中不断回荡,江黎吓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还真是满身是血的谢云舟。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衣衫上面布满了血,他脸上也有血,血从他额头滚落下来,掉到了他卷翘的长睫上,眼睫轻颤间血再次滚落,掉到了他鼻尖上。
江黎吓得尖叫出声,“啊——”
谢云舟扔掉手中的剑快步上前,“阿黎,别怕,没事了。”
他身上的血嘀嗒嘀嗒掉了下来,眼前的这幕同梦境重合,江黎脸色苍白的朝后退去,“你,你别过来。”
谢云舟怕吓到她,不敢上前,轻声道:“阿黎,是我,是我。”
“你看,是我,谢云舟。”
江黎思绪从惊吓中回过神,借着外面稀薄的光打量着他,用力吞咽下口水,“发发生了何事?”
谢云舟淡声道:“遇到了海盗,你不用担心,都解决了。”
谢云舟没讲实话,不是海盗,是杀手,还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要船上所有人的性命。
谢云舟发现杀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江黎这里,见那人举刀向她劈去,一剑戳穿了那人的胸口,他身上的血也是那个杀手的。
江黎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即便他解释了,她还是慌的不行,“金珠银珠呢,她们可安好?”
“放心,她们都安好。”谢云舟抬脚朝前走过来,“这里不能睡人了,我带你去别处。”
江黎看到他便会想起方才的梦,恐惧的朝后又退了退,“别别碰我。”
“哐当”一声,舱门被人踢开,荀衍走了进来,见江黎瑟瑟发抖的倚在角落里,快几步走过去,一把撞开谢云舟,问道:“阿黎,怎么样?”
荀衍身上还算好些,没有太多的血渍,血腥味也不浓烈,江黎看到他后,心才安了些许,摇摇头:“我…还好。”
荀衍看了眼躺在地上的死尸,“这里不能住人了,来,阿黎,跟我去别处。”
同样的话谢云舟也是如此讲的,只是他讲完后,江黎似乎更怕了。
“来,把手给我。”荀衍再次说道。
江黎抿抿唇,又咽了咽口水,眸光落到地上,见那人死状极惨,下意识把头扭向一侧,缓缓的,缓缓的伸出了手。
谢云舟有多久没同江黎牵过手了,好像很久了,或许从来没有过。他矗立在床榻边,看着江黎伸出手,看着她把手放进了荀衍手中,看着他们相携离开。
这个瞬间,好似被一剑穿心的不是地上那个杀手,是他。
心撕裂般的痛起来。
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他踉跄几步,最后倚在了舱门上,这场厮杀他消耗了太多的气力,可是都比不得江黎这无形的一剑,当真是要他痛不欲生。
少倾后,谢七急匆匆赶过来,告知他,杀手已全部毙命,谢云舟问道:“可搜出什么线索?”
谢七摇头:“未曾。”
谢云舟道:“全部沉尸海里。”
谢七道:“是。”
之后的两日,他们都很谨慎,夜里,谢七阿川轮流值守,谢云舟这两日忙着查清关于杀手的事,一直未曾见过江黎。
其实查案子只是借口,究其原因则是江黎不见他,他数次去找她,都被她挡在了门外。
无论他说什么,她就是不开门,后来他听谢七讲,这两日荀衍一直在陪着她,无聊时他们会一起下棋。
荀衍那人很会哄人,还给江黎画了很多画像,不止江黎,金珠银珠也画了。
也不知他何时把子带上了船,用兔子哄得江黎笑了好久。
江黎一口一个衍哥哥的叫着他,还说等到了曲城一定好好答谢他。
谢七听后很是不开心,坏人来了,跑在前面的是他们,厮打也是他们,救人的还是他们,怎么最后功劳都让荀衍给抢了。
谢七越想越窝火,“主子,要不要我去教训下那个荀衍?”
“你打的过他?”倒不是谢云舟小瞧谢七,只是荀衍武功路数非比寻常,不是一般人能制衡的,再者,他们同在一艘船上,也算是朋友,眼下需要的共同御敌。
他道:“不必理会。”
“可是——”
“没有可是。”
谢云舟道:“让你办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谢七定定道:“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等船靠岸后便会有消息传来。”
“确定不是来杀荀衍的?”
“应该不是。”
“船上除了荀衍的人便是咱们的人,倘若杀手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便是冲着咱们来的。”谢云舟蹙眉说道,“让他们好好查,务必查出杀手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