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宇下是荒寂的破败的城郭,自己所带的这支人马成了穿梭荒野的兽类,一种亘古的悲凉填塞住曹操的胸腔。
忽见曹义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孩子特有的朝气点亮了曹操晦暗的心灵。曹操招手叫孩子近前来。
曹义说:“主公,这是曹新。”
曹义拉拉曹新,说:“快给主公磕头。”
那曹新跪趴在地,对着曹操大大地拜了起来。
曹操拉起曹新,仔细打量着。
曹义说:“这是主公十年前在绵水庄院接生的新生儿啊。我把他从许都接来,与夫人作伴。”
曹操再次凝视着这个孩子,这个在荒野中捡拾来的生灵已长得活泼机灵,又善解人意。死忙虽然可怕,但活着又多么神奇,周遭的破败全抵不过眼前这一抹亮色,曹新,对,一切重新开始。
曹操等人来到曹家大宅前,宅院已没有了往日的规模,大门敞开,门框横条披垂,扉上铜环断折。曹操踏上门前石阶,阶石承受重量不断颤动,基石也失修塌陷,但石板光滑。
曹操看向曹义。曹义说:“主公,夫人居住在后院,这前堂收留无家的百姓,为了他们出入方便,夫人不让修大门。”
曹操跨进门槛,只见中堂东西两侧搭着锅灶,锅灶或靠着柱石,或靠着院墙,还有平地起灶的,堂中烟熏火燎,悬锅叠盘,这儿一堆,那儿一摊。几个老妇正在收拾柴火,见曹忠曹义领着一个大人物进来,忙放下手中活,跪伏在地。
曹操穿过中堂,看后院摆设依稀旧模样,只是年久失修,破损严重,他在堂檐下站立,看向西边角门,木门似掩非掩,里面曾住着刘雀儿,老桐树曾枝繁叶茂,树梢间好像还萦绕着雀儿低柔的话音。曹操下了台阶,直直向后堂走去,一切都已老旧,堂前影壁断折。
木门朱漆剥落,有一人着素衣倚柱而立,裙裳随风摆动。
曹操停止了脚步,两人相互呆望,稍后向彼此走去。
“铜卿!”曹操轻唤。
“回来了!”铜卿应答。
屋后走出一个女孩,“饭菜已摆好了,夫人。”女孩说。
“知道了,你去吧。”
满身风尘的曹操,掸掸征袍,收敛锐气,随着铜卿,穿过廊庑。空气好像被过滤过,阳光洒落庭院,特别澄澈。
夜是真的静啊,猫头鹰的“咕咕——咕”破空传来,悠长,凄凉,夹在风吹过草野的萧萧声中,原本干爽的空气中隐隐有腐尸的腥臭,又似鬼魅从地底出来,迈着沾满烂泥的腿,在空中行走。墙角有鼠兔的吱吱声惊醒了曹操。
曹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地睡在一木架子床上,枕边的铜卿鼻息均匀。十几年来东征西战,白天黑夜没有常序,累了,随处都是床,饿了,能吃的都可以充饥,眼中所见的只有前方,脑中所想的是打败对手。曹操感觉自己好像忘了夜本该如此,静静地躺着,有个枕边人,床上挂着帐子,房间关着门,屋外有围墙,入睡之时,把一切放下,在层层护卫之下,放下所有的负担,把心交给大地,身体进入没有知觉的原始状态,一觉醒来,鸡叫了,天亮了,人们又各自从房子里出来,该劳作的劳作,该玩耍的玩耍,该休息的休息。如此想着,曹操不觉痴了。
突然,前院传来凄厉的干嚎,铜卿一惊,从梦中醒来,猛得坐了起来。
“锦儿,点灯!”铜卿叫着。
曹操忙说:“铜卿,怎么啦?”
铜卿醒悟了似得,发觉曹操睡在身边。她叹说:“我从没睡得如此沉过。”这时锦儿点了灯进来。
铜卿披了衣服下床,曹操也跟着下床。
锦儿说:“夫人,老王家的儿子死了,刚被拖去乱葬岗。”
铜卿倒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天宇上银河已沉,晓星将落,院中的桐树收敛了影子。
曹操随着铜卿立在院门口。铜卿说:“年轻的都死了,就剩下年老的,也要死了,你说,我们怎么办?”铜卿的喉间吞咽困难起来,鼻腔酸涩起来。
“人死了,除了极亲的人哭几声,再没有其他人会关注。活着的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努力地活着,战胜饥饿,战胜疾病,逃过战争,走向衰老,活着到底为了什么?”铜卿自言自语着。
曹操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抬头看看院墙,感觉自己从未有过生死之思,然自己又时时刻刻在与生死交往。这个院子本是刘雀儿居住,子修在这里出生,他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不能回来,转头看看铜卿,发现她的鬓边已添了白发。
曹操搂住铜卿的肩膀,说:“二十年前我和你在涡河边结庐,闲时读书,忙时耕种,躲避官场纷扰。后来黄巾战乱,我去洛阳求职,一路西行,市井城郭遭遇抢劫破坏,然府库、民居完整,官府办公,百姓耕种,社会生活安定,后来董卓造乱,各地诸侯拥兵自重,争夺不休,我率三千子弟兵除暴安邦,这一去十几年。期间谯城土地供我军需,养我房族,我虽在外漂泊,心中却有坚实的倚靠。几年征战,三千子弟兵几乎丧尽,我羞见父老。这两年我北征袁绍,对故乡疏于照料,不期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青壮,只留老幼。百姓风餐露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行如蚁兽。如今我虽据有中原,发号施令,群雄丧胆,然谯县老家百年老宅塌败,田地荒芜,再无旧日规整平和之乐。更兼夜来鹰隼哀啼,天明老妇葬子,实令我悲怆。”
铜卿动容哽咽,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曹操呆怔了一会,说:“铜卿,你跟着我,不管我行军到哪里,你都跟着,我能吃的苦,你也能吃,只要能见到你,我就心安了。”
铜卿说:“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在这里等你。你的心在天下,我的心在你。这谯县生养了我,也生养了你,这里有曹家祖坟,你最终是会回到这里的,我就守着这里。这几年我目睹谯城变迁,世道变异,我在这里和你同患难,同忧乐,我心安了。”
曹操说:“我行军中原,扫除群雄,北中国之人闻吾之名,无不丧胆,然谯城偏南方,处在荆扬豫交界,我之武力暂时不能达,你长居此地,终要受威胁,你随我去东郡,那里有我军屯,虽不能享荣华,至少可以衣食无忧。我以东郡为据点,迟早要扫平冀州。”
铜卿摇头,拉了曹操的手,转出小院角门,沿一断墙往西走,说:“我知道战火无情,一旦战乱发生,刀枪对人从不偏心,哪管你是平民还是贵族,都是肉做的身体。这几年我之所以能平安躲避战乱,是靠你的威名。你派了精锐保护谯城,然战乱频繁,乱军过境何直千万。”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后花园的废墟西边,铜卿挪开一草棚,示意曹操抬起草棚下的木板。板下有一斜坡,青石砌成的台阶,这是一地下暗道的入口。
曹操恍然大悟说:“这是二十年前我们从洛阳回来建造的地下室------”曹操哑口。
铜卿说:“这几年我遣人重新扩建地下室,储存粮食------”铜卿话还未说完,曹操就想顺着台阶下去。
铜卿阻止说:“夫君别急,此地下室已非昔日规模,我叫人带你进去。”
铜卿招呼站在不远处的曹义。
铜卿说:“曹义,你去校场替回子和。”子和名叫曹纯,是曹炽的幼子,父母已亡,铜卿怜他无人照顾,招来身边,督他学经习武,其兄曹仁,跟随曹操东征西战,曹纯在谯县打理田庄,兼管训练民兵。
曹操四顾,见西校场墙缺处走来一精壮之人,三十左右,七尺身材,铁打的身板。那人走到近前,跪地仰身抱拳,叫声:“主公。”再无言语。
曹操凝视之,伸手拉起,赞说:“好!好!”
铜卿说:“子和,带你大哥去地道看看,我这几天寒腿发作,不能进去。”
曹纯在前,曹操在后,两人手拿火炬,打火石等物,下了台阶,走到底部。里面是一布置完整的居室,四壁用条石砌成,不细看,没有缝隙。曹纯搬开一靠墙的水罐,倒了罐中的水,挪放置一突出地面的小而突的青石上。罐底有凹槽,正合那凸出,人用力一压,石墙裂开一条缝。曹纯用力向两边扳开石条,条石下露出一青石轨道。这时,石开处,隐隐露出只容一人进去的一条道,泥土的地面,木条拱住的洞顶。两人点燃火炬,一前一后深入洞中。
铜卿离开地道口,向西拨开校场齐腰深的蒿草,到一废弃井栏旁。这里有一口枯井,被荒草遮住井口。铜卿环顾四周无人,从草丛中捡起一石块。
过不多久,井口冒烟,铜卿把石块丢进井口,这时从井里向上投出一绳子,绳头有铁钩勾住井栏。
一会儿,只见曹操和曹纯相继沿着绳梯爬出来。曹操看看铜卿又看看曹纯,说:“此道甚妙,将有大用场!”这地道有多个地面出口,是铜卿为了保曹家老小,叫曹纯带人挖的。战乱时,曹家大小进入地下室,曹纯带民兵进入地道,设置疑兵。地道隐秘,可少量用兵,灵活作战,迷惑敌军,出奇制胜。
于是曹操决定在谯城地下扩建地道,地上重建谯城,设军屯。曹操拨给曹纯三千兵训练,并昭告四方流民,凡定居谯城者,官府拨给土地,租借农具;又令各级地方官府建立郡学,县学,教化子弟;又为谯城死难军士立庙设祭,给百姓祭祀先人用;用曹纯为农都尉,兼管武事训练和屯田。时卞玉儿弟弟卞秉在军中有军功,曹纯任其为谯城令,管政务。
第82章 曹操治水
建安七年春,谯城冬春连旱,农官上报县府,田地干旱庄稼无法播种,而陈留东郡一带却因为黄河春汛泛滥,河水冲垮汴渠堤坝,造成陈留、济阴及梁国等地水满为患,而睢阳至谯城一带汴渠年久失修,造成河道堵塞,不能把黄河水引流过来,所以南旱北涝。又有各级水官上报县府,要求拨劳力修渠。县府没有多余劳力帮助百姓修渠,一个叫李异果的男子组织了一帮百姓到谯县举报当地水官办事不力。
那天曹操正在衙门召见卞秉和曹纯问事,知道了谯县干旱的事,就召见了李异果,知道地方上旱灾严重,就带着一帮亲信自谯城往梁国视察灾情。
曹操带着人马出了谯城,进入梁国,只见睢水蜿蜒,河床干涸,至谷熟地界,情况有所不同。这里河流众多,但淤塞严重,有些河段淤泥厚,长满冬草枯枝,有些河段河面宽阔与农田混界。曹操一行沿着睢水进入睢阳地界,见前方河面较宽处,有一埠头,岸边有老杨树。曹操等人朝那杨树行去。渐行至近处,发现树旁立一石碑,上书两个大字“顺势”,字下有一行小字,记着“明帝永平十二年”,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一石像,这是明帝时的水官王景的雕像。王景曾修汴渠和黄河堤防有功,被拜为河堤谒者,受百姓敬仰。
曹操立在王景像前良久,一个小校来报,说有一老者求见。曹操远望渡口,看见一老汉拄杖行来。
曹操忙上前迎去,激动地拉了老者的手,说:“太公,别来无恙乎?”
那老者就是乔成乔太公,几年不见,已很老迈,他想给曹操行礼,但只拄着杖,却下不了膝盖。曹操扶住他,不让施礼。
乔太公说:“将军远来,老朽未能远迎,失礼了。”
曹操说:“操因沛国干旱,涡水失调,沿睢水北上,寻找原因,来到此地,理应拜谒太公。”
乔太公说:“相别几年,将军为国事奔忙,天下皆知。老朽听闻将军来到睢阳,特代表睢阳百姓,备下薄酒,请将军到庄上一叙!”
曹操说:“不用太公说,曹操也应前去。”
于是他们渡过睢水,往乔家庄去,路上耕种的农人立在田间地头,远远观望,新栽的秧苗已泛出绿意。
曹操问:“太公庄里的百姓生活如何?”
乔太公说:“梁国在豫州兖州交界,吕布之乱后,将军坐镇中原,梁国几无战乱,这两年多有流民定居此地,百姓户口增长。这睢阳一带,多乔姓族人,自将军修了兄长的陵墓后,百姓多依附乔家。老朽为报将军之恩,特遣人修了汴渠,疏通河道,若无天灾,庄稼都能大熟,这远近几百倾土地,每间隔十里修有粮仓,存储粮食,以备荒年之需。睢阳百姓都能温饱,实托了将军之福。”
曹操感慨说:“太公之能,曹操之福啊!”
太公说:“只是小女远在江东,被孙策所掳,不能归将军,实在平生之憾。”
曹操说:“孙策不义,天已毙之,小姐之仇,我定报之。”一行人边说边走,不觉过了城门,来至乔家庄院。
乔玄之墓就在庄侧,曹操令手下准备了猪羊牛等祭祀品,沿神道往前,前方方土高高隆起,墓基砖砌规整,墓旁有庙,供乔家子孙和地方百姓祭祀用。曹操进入庙中,前大殿正中,乔玄金身高坐,堂中挺柱和四壁刻有浮雕,记录乔公生平。曹操一一瞻仰,正中庭柱石上刻了曹操拜师乔公,画面栩栩如生。曹操立于柱前,不觉动容,又见右面柱石上刻有乔公教子,旁边有一个少女从屏风后偷窥。这一左一右两柱子,让曹操想起一桩桩往事,觉得乔玄待自己似父亲,忽然又想起乔玄给自己的遗书,书上写着小乔归嫁自己的事,不觉悲愤,并暗中立誓要踏平东吴。
曹操转身看看随性人员,他们个个面色凝重,于是端起酒杯,洒于乔公金身前,并自作祭文一篇说:“故太尉公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邈哉晞矣!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相沃酹,东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治己疾,旧怀惟顾,念之凄怆。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至薄奠,公其尚飨。”
曹操祭罢洒泪,众人扶起他,至太公庄上,说起涡水失调,沛国土地干旱之事。乔太公推荐一治水能吏,姓马名越,是顺帝时会稽太守马臻之后,现在睢阳作吏。于是曹操任马越为水官,带人修治睢阳至谯城沟渠。此后,谯城五谷丰熟,谯都落成,铜卿长居谯城。
第83章 袁夫人的计谋
话说袁绍死后,冀州城内一时无主,辛评、郭图认为袁谭是嫡长子,当立。沮授认为袁熙之妻子甄氏生有异象,贵不可言,有母仪天下之姿,应立袁熙。时袁谭在青州,袁熙在幽州,一时难入邺城。
审配是邺城令,与绍妻刘氏合谋,拉拢并州高干,共助袁尚,假托袁绍遗命,立袁尚为邺城主。于是袁谭自立,率兵讨伐袁尚。袁熙想迎回甄氏,刘氏不允。时河东太守郭援与高干相厚,两人联合南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相帮袁尚打袁谭。
袁谭势弱,向许都求救。
曹操在谯城接到信息,召集文武商议。郭嘉说:“袁绍虽死,其三子割据,势力强大,主公想收回河北,一时之间难以成功,不如冷置之。主公可听说韩子卢和东郭逡的故事?”
曹操说:“愿闻其详。”
郭嘉说:“相传韩子卢是跑得最快的猎狗,东郭逡是最狡猾的兔子,韩子卢追东郭逡,绕着南山跑了三天三夜,结果两者累晕在路上,有一农夫路过,毫不费力拾得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