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风云——二点六一【完结】
时间:2023-07-08 14:38:50

  傅显朝那城走去,看似不远的距离,然而要翻山,要渡河,还要避开危险的草滩,天黑时才靠近城郭。
  这城叫范夫人城,城里有少数汉人居住。城门破败关不上。傅显进了城,在一人家停了下来。
  有一个老妇人出来喂羊,她看见傅显,吃了一惊。傅显小心翼翼地问:“阿妈,让我在这过一夜好吗?”
  那妇人打量着傅显,说:“你一年轻女子为何独自外出?”
  傅显低声说:“阿妈,家里要断粮了,我想去蔡夫人那里讨生活。”
  妇人叹气说:“匈奴人家里不好过日子,他们不把我们汉人当人。”傅显说:“我在夫人那里侍奉过,夫人可怜我,让我有难处去找她。”
  老妇人说:“夫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大阏氏不喜欢她。”
  傅显心里七上八下,在老妇人家囫囵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就出发了。
  从范夫人城往东是连绵起伏的荒草坡,牧草枯败,被风吹卷,裸露出砂石地表。荒草坡似长了癞疥的头皮,东秃一块西秃一块。
  傅显爬过一道坡,坡底是大峡谷,名夫羊句山峡。峡谷不深,视野较开阔。在这峡谷里发生过无数次战争。先汉的李广利将军在此曾歼灭匈奴铁骑五千人。铁骑的蹄痕,人马的尸骨早化作黄沙,融入土地,新的灾难又一波又一波降临。干旱、蝗灾、蚊灾啃蚀着地表,消化了历史的遗迹,夏草生长,掩盖了一切,人已绝迹,现在只有野狼在这里聚会,鼠兔在这里做窠,苍鹰在这里盘旋。
  傅显站在坡上向四周望,两脚不由自主地发酸打颤,只感觉天地无限宽大,然人不知立足何方。恐惧由心发出,漫向四野,又由四野聚拢集于脚底。傅显想摆脱什么又无法摆脱,脑中一片空白,两脚发了狂似得向前奔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地势渐趋平坦。傅显放缓脚步,感觉周身发热,皮裘内汗湿。傅显解开衣扣子,喝了几口水,再凝神向远方望去,自己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视野的尽头是一片穹庐。傅显看到了希望,然而两脚发软,两眼冒着金星,穹庐可望不可即,走过去也不知要多久。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月亮升上来了,照得远近如夏日的极昼。身后突然传来喘息声,傅显不敢回头看,也不敢看地上的影子,潜意识告诉她,有一只狼正在她的身后。
  狼特有的气息越来越逼近,傅显知道自己逃不了了,除非有天神降临,两脚开始铅注般沉重,黑暗像幕布一样缓缓拉开,意识渐渐模糊,终至消失。傅显的脑海中出现无数的狼在追赶,两腿怎么也跑不过狼,近了,近了,就要被狼爪子够着了。
  “夫人,她醒了!”当傅显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毡帐中。
  “我怎么在这里?”傅显问。声音极低,但很清晰。
  一个贵族女子靠近傅显,说:“你晕倒在敖包山下,骨都候救了你。”
  傅显定神看向那女子,鼻腔开始发酸,哽咽着说:“夫人,你留下我吧,家里都断粮了,实在活不下去啊!”
  这夫人就是蔡昭姬,这毡帐就是左贤王王庭的一部分。骨都候奉命带人去追赶狼群,发现傅显被一只落单的病狼追赶,就救了傅显。骨都候认识傅显,知道她是汉人,就把她带到昭姬的毡房。
  话说十二年前的那天,昭姬在雍丘城救了刘豹,却被刘豹施了计谋掳去匈奴。昭姬日夜思念家乡,多次想逃走,可是茫茫草原没有方向,更有许多危险的兽群,一个人怎么能走出草原。
  刘豹自小在中原生活过,学习了汉人的文明礼教,具有中原人的文雅,又有胡人的豪气。刘豹有大阏氏,还有其他几位阏氏,然匈奴女人粗鲁不知书,刘豹就喜欢知书达理,文采出众的昭姬。匈奴人有规矩,不能娶俘虏为妻,刘豹不能给昭姬名分,就重建了范夫人城供昭姬居住,并掳来汉人居住城里与昭姬作伴。
  刘豹是左贤王,这几年连年天灾,王庭被迫东迁,昭姬也被迫跟随东迁。昭姬为刘豹生了儿子,现在又生了一个女儿。大阏氏妒忌昭姬被宠,就以减少王庭开支为理由,遣散昭姬身边的汉女,傅显就是其中的一个,把昭姬召回王庭居住。
  这时,一个小王子掀帐而入,高叫:“阿妈,我要跟父王去骑马。”
  昭姬忙应声说:“父王去打仗,等你长大了学了本事就跟父王去。”
  那孩子说:“我要去射兔子,扎牙堵不带我去,阿妈你陪我去。”
  昭姬拉了孩子的手,说:“你来看看,显姑姑来了!”
  孩子蹦跳着跑到榻前,乍见傅显面色苍白,就顿在当地,一动不动。
  傅显伸出一只手,说:“姑姑两年没见你,小王子长这么本事啦!”这孩子是昭姬所生,取汉名叫刘意。
  昭姬叫了一个武士带刘意出去玩,让侍女端了一杯热奶给傅显喝下。
  昭姬说:“你来了就住下,我正惦着你们呢。”
  傅显说:“我怕大阏氏要赶我走。”昭姬转过头去叫侍女去抱了孩子来。这是昭姬的女儿,才五个月大。昭姬接过孩子,对傅显说:“你先养养身体,就当孩子奶娘,他们不敢赶你走。”
第87章 昭姬被封为阏氏
  匈奴大草原东起鲜卑山,西至阿拉湖,东西相距上万里。朔风一起,云被翻滚。大雪织了一条白毯子,盖住枯黄的草野,鸟兽绝迹,万经无人踪。
  稽落山之东,蒲奴水之南,有一大片毡帐,深褐色兽皮相缀成帐,在莽莽雪野中点出一片亮色,这一片区域就是左贤王王庭。云被被风掀开,天露出雾蒙蒙的蓝色,太阳在云幕中射下亮光。毡房内有人出来了,一些侍女在帐外扫开一片雪地,铺上皮席子,翻晒从皮靴里倒出来的羊毛、鸟毛。
  虽然雪后初晴的太阳并不温暖,但无风,正是晾晒毛絮的好时候。傅显搬出毡房中的皮靴子,在向阳处一只一只摆开。
  毡帘掀起时,小王子刘意背着弓箭钻了出来。被风雪困在帐内几天,大人都乏了,更不用说孩子,乍一见阳光,刘意兴奋地直往外蹿。
  不远处传来“喳吱喳吱”响,有人踏雪而来。傅显停下手中的活儿,拉住刘意,刘意使劲一扭,挣脱傅显,正与来者撞个满怀。
  来人惊叫一声:“阿来夫!”
  刘意赶紧站住,抬头见了来者,脸上露出笑意,叫一声:“莎琳娜姑姑。”
  来者是萨琳娜,刘豹的异母妹妹,曾嫁给郎氏骨都候为妻,后来丈夫战死,部落被当于骨都候兼并,萨琳娜就投奔兄长刘豹。
  郎氏骨都候领地本在定襄,与中原接壤,萨琳娜喜欢与汉人交往,她见昭姬精通汉文化,就常到昭姬处。
  昭姬在帐内听到声响,出了帐,见萨琳娜来了,说:“公主请进帐说话。”
  萨琳娜进了毡帐,环顾四周,说:“嫂子还想念中原吗?”
  昭姬说:“想有什么用,我一个人又回不去。”
  萨琳娜说:“我从大阏氏那里来,听她说单于要派人来接走嫂子。”
  昭姬惊问:“这是什么意思?左贤王不在王庭,大阏氏又想赶我们走吗?”
  萨琳娜说:“听说是单于的命令,不关大阏氏的事。”
  昭姬忙说:“我在大草原生活了十几年,大阏氏一直不喜欢我们汉人,我们搬来搬去也总离不开王庭左右,今天为何要去单于那儿?”
  萨琳娜耸耸肩,说:“前几天乌力罕在雪中救了一拨人,其中有三个是汉朝的使者,有一个叫董祀的汉朝官员。”
  “汉人!”昭姬惊问。
  “是的,他们在雪中迷路,又冻伤了,正在王庭养伤呢。”萨琳娜回答。
  只要听到汉人的消息,昭姬的内心就有异常的波动,十几年的胡地生活,让昭姬深深感到“汉人”两字在心中的重量。家乡的山水,亲人的音容,民间的习俗,四季的谷物,头上的簪子,身上的衣服,脚底的木屐,山间的竹笋,野地的茼蒿,门前的车马,阁中的经书等等等等都勾起昭姬满满的回忆。昭姬心中突然酸楚起来,父亲的叮嘱,中原的烽火,如火焰般在胸中腾腾升起。
  昭姬有一种冲动,想跑到大阏氏那里询问一下汉人,可曾到过自己的家乡陈留的圉县。
  昭姬紧盯着萨琳娜,激动地说:“萨琳娜,你可引我去见见汉使?”萨琳娜说:“左贤王不在王庭,王庭的事骨都候说了算,骨都候听大阏氏的。嫂子你去大阏氏那里看看吧。”
  昭姬沮丧地说:“没有要事,大阏氏不准我们进主帐。公主如有听说汉使的事就告诉我。”
  昭姬脱下自己的皮靴子交给傅显拿到外面去晾晒,转身对着帐中的柱子发愣。柱子是白桦树干,通体雪白,一把带鞘短刀悬挂在柱头,褐色的刀鞘,上嵌着一颗黑红的玉石,柄上还挂着一串珠子。
  昭姬凝视良久,踩上一矮几,抚摸短刀。
  这时,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傅显拿了一双靴子进来,说:“夫人,大阏氏派人来传你。”
  昭姬穿了靴子,别了萨琳娜,跟着来者往王庭主帐走去。
  还未走过两个毡帐,刘意就在后面高叫:“阿妈,我要跟你去!”
  昭姬回身拉了孩子的手,说:“阿妈去去就回来,你去找显姑姑玩。”孩子执意不肯。
  傅显跑过来,拉着刘意说:“意儿帮姑姑掏鸟窝去,掏了鸟羽毛给你垫靴底,穿起来暖和。”
  “我不怕冷,我就要跟阿妈走。”
  昭姬低声说:“大阏氏赏阿妈皮袍子,你不听话,大阏氏就不赏我袍子了。”
  孩子委屈地低了头,乖乖地跟着傅显走了。
  左贤王的龙庭高高耸立在一片空阔的坡地上,四周的雪已被扫净,昭姬踩在厚木铺就的广场上,向前望去。龙庭上空悬着一面西龙腾飞旗,龙庭南面的大帐帘上的日月旗似眼睛,瞪射出耀眼的光芒,帐壁上形态各异的狼,要对进帐的人逞威一样。昭姬的两脚因在雪地上走久了,湿冷难受,大阏氏的贴身侍婢塔拉引着昭姬进入龙庭左侧的毡帐。
  帘子掀起时,一股暖气向昭姬扑面而来,帐内金色的庭柱上绘着神鸟、日月、五色的云彩,檀木床围雕刻着西龙、金乌,床榻上铺着貂皮狐裘。
  大阏氏正坐在一金饰的躺椅上,椅前左右分坐着五位阏氏。昭姬向大阏氏深深施礼。
  大阏氏说:“不必多礼,你们汉女对王庭忠心耿耿,王庭上下有目共睹。你为左贤王生了王子,公主,贤王甚是喜欢。现在天神示意王庭对有功之人封赏,才不辜负上天对我们大草原的恩赐。现在特封你为阏氏,与众姐妹平起平坐。你谢恩吧!”
  昭姬听了,愣在当地,心想此事蹊跷。一来几年来草原天灾不断,人畜遭灾,死伤无数,二来左贤王不在王庭,大阏氏对汉女不打击反而封赏,大异常态。再说大阏氏是懂得冬正月,夏五月,秋九月才是封赏升迁的日子,此时封赏昭姬,有悖常理。
  昭姬心里越想越感到不对,对着大阏氏跪拜起来,说:“大阏氏仁德,封赏昭姬。然昭姬并无功德,不敢受此封赏,望大阏氏赐我与汉使一见,昭姬只想知道家乡音讯,如能如愿,万死不辞。”
  大阏氏正襟,说:“汉使来龙庭,只是通常国家使臣往来,早晚会让你见面。现封你为阏氏,是因为你为草原诞下王子,母为阏氏,儿子就能得封赏,左贤王早有意赐刘意范夫人城至夫羊句山峡间的土地,只是你缺了阏氏的身份。如今封你,你难道不愿?”昭姬立在当地,左右为难,心里不知是喜是忧。
  昭姬出了王庭,往自己的毡房走去,没到达,只见傅显带着刘意匆匆迎上。刘意说:“阿妈,大阏氏赏了你很多皮袍子,还有好多珠子。”
  昭姬拉了儿子的手,看向傅显。傅显说:“大家正等您去谢恩赐赏呢。”
  昭姬快步走向毡房,毡房内不多的空地上堆了许多皮袍子,还有大盒小盒的礼品。送礼的阿古达木是大阏氏的心腹,昭姬忙说:“有劳都尉了。昭姬贫寒,帐内没有珍贵的礼物感谢都尉,望都尉谅解。”
  阿古达木献媚地说:“我奉大阏氏旨意给昭姬阏氏送赏赐,并不要求回礼,只是大阏氏听说您帐内有一特别的汉人短刀,大阏氏想拿去一赏,不知您可肯割爱?”
  昭姬迟疑了一下,说:“这短刀并无特别之处,只是一个故人所赠,在战乱时,昭姬用来防身而已。”
  阿古达木说:“我们龙庭离汉朝路远,汉人的东西就稀罕了。大阏氏只是好奇,想借去玩几天。”
  昭姬无奈,让傅显取下短刀。短刀没有奇异的地方,只是承载了太多的岁月和人事,变得宝贵。
  阿古达木乜斜着昭姬,伸手抓过短刀,说:“昭姬阏氏不必吝惜,过几天送还就是。”
  昭姬目送阿古达木离去,心中感到空落落的,再看看儿子,刘意一会儿翻找皮袍子,一会儿打开各个盒子,跳来跳去,不亦乐乎。女儿还小,被傅显抱着吃奶。
  昭姬想:“一切就这样了,结束了,放下吧。”昭姬招来儿子,说:“意儿,父王送你一座城,让你搬去那里住,你喜欢吗?”
  孩子想都不想,说:“我不要去那里住,我要跟阿妈住。”
  傅显说:“意儿不懂了,你阿妈也跟你一起过去住。”
  刘意说:“那显姑姑也一起住。”
  昭姬笑了,说:“好,明年开春,我们把显姑姑家的宝宝也抱来一起住,可好?”
  “好,好!”孩子兴奋地在皮袍子中间来回蹦跳。
第88章 诀别大草原
  五月的草原,冰雪已经消融,远望去,绿茸茸一片。出圈的牛羊散走在草坡上,啃食嫩草。牛群羊群一过,就留下翻浆的黑土。
  几个羊倌并轡骑行。一个说:“这草不长,吃一整天还不够一天走,这样下去,这羊怎么长大。”
  另一个说:“放了这几天,冬天的膘都落了。”
  远处有一羊倌高叫:“呼和,你看,有一支队伍走来了!”
  被叫呼和的羊倌和伙伴纵马上了一道坡,站在坡顶向远处的马队望去。
  呼和说:“看马行走的姿态,不是敌军来袭。拉图,你去报告主人,我在这看着。”拉图调转马头,驰下山坡,向远处的毡帐驰去。
  羊群的主人孟和得报,马上派人通知都尉□□。□□一面上报王庭,一面亲率几十骑向马队迎去。
  马队走得近了,一人高舞着蓝色的绸带,向□□表示友好。□□勒住马,喝止自己的骑兵,手搭凉棚,等马队走近。
  马队走近了,□□看清了对方的服装和旗幡。这是一支大单于王庭里来的马队。草原的春季最容易发生冲突,各部落为了争抢草场,往往发生械斗,甚至战争,这几年天灾不断,今春的牧草好坏决定部落的命运走向,所以每个部落间相互警惕。
  □□见来者友善,只于马上向对方弯腰施礼。
  马队的首领高喊:“我们奉大单于之命给左贤王送礼来了。”
  □□见对方马匹驮着重物,后面还跟着十几辆车,于是让骑兵退到自己身后一字排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