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王福之死
夏天的雷阵雨在午后噼里啪啦下一阵,然后天就开始放晴。这样的雷阵雨声势大,雨势猛,高处的水不能一下子渗入泥土里,而是形成水流或瀑布向低处倾泻,地势低处在一瞬间就蓄积成潭,当雨停后,水再慢慢地渗进土里。然而这年却不同,夏季的雨水不多,甚至偏干旱,到了夏秋交换之时,连续阴雨,雨势不大也不小,下起来没完没了,天空总是灰云密布。顿丘城的地势稍高,城外地势低洼。连绵阴雨十来天,马颊河和濮水的水面就开始平岸。滴滴答答的雨下个不停,城外的民居开始进水。
顿丘城年年都有水灾,有时大,有时小。水灾一来,百姓也有逃去他乡的,也有躲到高处的,也有在水里泡一段时间,熬过去的,水灾一过,百姓的生活照样。家无余粮,草棚一间,只要不死人,相当于没什么损失。有家里死了人无钱埋葬的,就卖身为奴。今年不一样,曹县令贴榜劝说百姓往高处搬,也可借住城内亲戚家,甚至开放城中的仓库,供百姓暂时安居的。曹操组织县衙人马为百姓抢灾,衙门里的人大多看县丞的颜色。县丞王福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曹操看在眼里,想:我差不动你们,那就困住王福在衙门里。
王福一天两天呆在衙门里没事,可是十天半月就不行了。曹操说:“今年这雨下了才半个多月,按理不会造成内涝。我派了水工勘探过河道,主要是马颊河通黄河的口太小,河湾处淤堵严重,如果把入河口疏浚扩大,顿丘的水就下去了,再说濮水与马颊河交汇,水不能一时入黄河,也会往上涨,加重顿丘水涝。水工已去了卫国,想组织民夫疏浚河道,然当地的百姓很多逃走,所以人夫不够。我已派人送奏章去洛阳,奏明顿丘情况,并说王县丞你带着县里的人马,正赶往卫国去疏浚河道,帮助河水入流。今年顿丘如能安全渡过水灾,朝廷一定会大大奖赏顿丘,那时记功劳,县丞应该记大功。”王福见曹操说得得意,不觉冷冷一笑,说:“顿丘水患,每年的惯例,是地形使然。曹大人何必自讨苦吃。”曹操知道,王福霸占着顿丘,顿丘贫穷,王家独富。王家既受朝廷俸禄,又得朝廷救灾款,还不要交纳税赋,顿丘就是王家的顿丘,王福就是顿丘的大王。王福怕百姓造乱,一边施小恩小惠给百姓,麻痹百姓。一边大搞迷信,蛊惑百姓。以前的县令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去,可曹操是一个刺头,他有自己的打算。
曹操听了王福的话,略一思索,近前一步说:“王大人所言极是。然朝廷正在多难之秋,西北戎羌入境,朝廷军马不日将挥师应敌,各州郡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县小民贫,不能帮助朝廷立功,然自解危难,也是功劳一件。”王福听后,不觉嗤鼻。曹操见状,悄声说:“洛阳传来信息,说朝中权宦无功居大位者都要清算,不知王大人可听说过?”王福一愣,瞪视曹操,说:“曹大人此话何意?”曹操说:“曹某并无深意,只是觉得能为朝廷立功,一可作为晋阶之用,二可保家人平安,三可延续家族荣耀。”王福听了,在堂中踱步。良久,向曹操抱拳说:“曹大人是明白人,王某听曹大人调遣就是。”
边界战事吃紧,朝中党争不断。和平时候,宦官当政,士大夫多遭贬谪,一旦家国有难,阉人多不能成事,士大夫的势力开始抬头。国难当头,灵帝有意提拔士大夫,打压宦官。权宦张让、王甫、段圭、赵忠、蹇硕等人为了保住大权,各派子弟充军为将。这些宦官子弟享受惯了,哪受得了边界辛苦,多叫苦不迭。不久前王甫密告王福,要他在顿丘办成一件功劳,也可为自己在朝中造势,保住权位。王福正在想着,不管出钱还是出力,都会暴露王家实力,正在左右为难,水灾却来了,现在经曹操这么一点拨,王福心中有所动,然又担心曹操会在暗中搞阴谋。又见曹操年轻,也就二十四五岁,不能掀起大风浪,于是就派出自己的内院丁壮五百人,亲自率领到卫国的黄河口上疏浚黄河水道。想速战速决回顿丘,就不怕曹操造反。
却不料王福刚率五百部曲去黄河口,曹操就派人快马去伏牛山北的阴安,与袁绍如此这般地行动起来。而王福这一去竟命丧黄河,五百丁壮大多淹死水中。王福因救灾殒命,既是王家的损失,又为王甫建了功劳,王甫地位暂时稳固。王福虽然身死,但疏浚了卫国地域的黄河口,使马颊河水和濮水快速汇入黄河,多多少少减轻了濮阳到顿丘一带的水灾,霸占着顿丘几十年的王福终于为顿丘百姓做了一件好事,其后多年,东郡再没发过这么大的水灾。在伏牛山的王家地宫被袁绍和曹操挖掘出一部分,后来水灾的原因,山石坍塌,洞口被堵,也就不了了之。然多年以后,曹操以东郡起家,而袁绍以魏郡为中心,向周边扩大地盘,实是与伏牛山中宝藏有关联。当然,这是后话。
话说顿丘城外的水慢慢上涨,县衙的地势比周围高,还未受影响。然而雨水不紧不慢地下着,顺着屋檐挂下道道水帘,院中,墙角随处可见青蛙蹲伏着,鼓着腮,想叫又不叫,憋了好久“呱”一声。蚯蚓掀开地砖,扭动肿胀的身子,墙柱上还爬着蜗牛,有的脱了壳,爬上木柱子,留下湿哒哒的一条白线。毛毛虫也多,长手长脚的,在草叶上爬,甚至有爬到房间里,躲在床脚下。这天总是湿漉漉的,湿得人的每个毛孔都吸满了水似的。孩子们好几天没出去过了,都吵着闹着不安分。铜卿感到从头皮到脚指头都胀痛,浑身重重的,好像有大事要发生。
曹操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铜卿感觉有大事要发生,就跑到前衙去找曹操。衙门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整理物件,其他人都不在。小厮告诉铜卿大人们都去救灾了。铜卿只好往回走。木屐踩在泥水地上,嘎吱嘎吱响。地面的水已经漫过脚踝,脚底踩空了一下,铜卿的身子向前一倾,,鞋底的木齿嘎啦一声,断了,人差点栽倒水里,赶紧扶着墙站稳。铜卿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后院。冯轩和锦儿看见铜卿的样子,赶紧过来扶住。铜卿的脚底已经破了,血水渗流出来。锦儿扶铜卿进房中躺下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益浑身湿透地进来了。他一见锦儿,忙问:“夫人在哪?”锦儿说:“夫人身体不适,正躺着呢。”宋益说:“我有要事要告诉夫人。”还没等锦儿回话,铜卿已经出来了,问:“宋益,何事惊慌?”宋益忙上前行礼,示意铜卿要避开众人。铜卿让锦儿带着孩子和其他人去西厢。宋益见边上再没有其他人了,就如此这般向铜卿说了一番。铜卿惊得颓然坐在椅上,不知所措。宋益说:“夫人,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在前面耳房等候。那里有几辆车,我让车夫推过来给你,由他们先护送行李回乡。”宋益出去了。过了好一会,铜卿叫来锦儿,叫她帮自己把房中贵重的东西打包好,然后装载在四五辆车子上,让宋益派人推走。铜卿望着远去的车子,久久不回。宋益见状,回转身来,说:“夫人放心,他们都是主公从谯县选来的。主公让我在此等朝廷诏书,再护送夫人一家回乡。”原来朝廷里出了大事,宋皇后在冷宫中忧郁病逝后,宋国舅在狱中也暴病身亡,后又被查出犯有大逆不道之罪,遭抛尸荒野,朝廷降诏诛杀宋氏一族,凡与宋氏有亲属关系的皆受牵连。曹家与宋家有姻亲关系,也受牵连。朝廷降罪曹家,连带解除了曹操的顿丘令。消息是袁绍带来的,比刑部的降罪文书要早。
铜卿在衙门里战战兢兢地过了四五天,这□□廷的降罪文书终于到了顿丘,传书之人是曹家故吏,姓李名轨。因为东郡水灾,李轨在刑部拟定的最后日期到了顿丘。曹操不在衙门里,李轨想派人去找,然顿丘城外有大水也出不去。最后铜卿率着一家大小跪接圣旨。圣旨中说些什么,铜卿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只是谢罪完毕一站起来又什么都忘了。
几个差役控住曹家大小,几个差役跑到后院查抄。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孩子们则哭了起来,铜卿没经历过这样的遭际,整个人不知所措,像丢了魂一样。
衙门的后院很小,东西也极其简单。差役们从后院骂骂咧咧地出来了,见了丫环仆役踢踢打打。原来差役们到后院翻箱倒柜查封物品,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本来奉命查抄是一个肥差,总能顺手牵羊捞到好处。这些人跟随李轨从洛阳到顿丘翻山渡水,极其辛苦,想着收获颇大,就忘了辛苦,没想到,顿丘山穷水恶,曹家又一穷二白,气不打一处来,就随处发恨起来。
李轨看差役的样子,知道这一趟没油头,心中虽然不满,不过还是敬佩起曹操来。李轨阻止了差役的行为,扶起铜卿,说:“曹大人一身清廉,让人佩服。夫人自去收拾一下,午后就可以出发了。”铜卿起身去后院,暗中让宋益送李轨一袋钱,又多加给李轨几根金簪子。李轨收下钱袋,还了金簪子,说:“某受过曹家恩义,没能报答,今日之事,只是奉命,实属无奈,还望见谅。”
第12章 东郡大水
出了顿丘城往西,放眼望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水,无边无际,远处的伏牛山在水中时起时伏,几座稍高的山峰孤岛似的突出水面。庄稼地和原野全淹没在水中,有两行树木相对站立成线形,树木的中间就是通向濮阳的官道。官道稍高于地面,道旁有草屋的棚顶在水中沉浮。铜卿和孩子坐一辆车,乳母和丫环坐一车,还有一车放置行李,宋益和五个跟随一起淌水押车。曹家人在大水中离开了顿丘。
车子出了城,还未转到官道上,前面传来一声惊叫。铜卿忙问宋益发生了什么。宋益前去检视了一番,原来丫环和乳母的车子装载太重,车轱辘滑到沟里去了。拉车的骡子拽得吃力,也歪进了水沟。车上的人都下来,地面积水到小腿肚。宋益叫跟随抬起车轮子,发现一根车轴子裂了,车上不能装重物了,车上的人只能下来走路。铜卿叫乳母上车照管孩子,自己走下车来,回头一望,顿丘城墙在水中兀立,周遭一片黄汤漫漫,远处的房屋棚顶在水中沉沉浮浮,水面上漂浮着碎木板、草棚子等,还有被拔起的树木。不远处漂着一只泡胀了的鸡。那草棚后几个男女逐水追了出来,手里拿着木棍的男子朝死鸡戳来,鸡还没戳着,后面又来了几个人,一个男子拿一大树杈捅过去,鸡沉了下去,那男子也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抓紧了鸡腿子就浮游走。铜卿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宋益过来,说:“夫人,您先上车,上了官道,我们先往赵国,那里地势高一些,再转到濮阳渡口,过了黄河就安全了。”铜卿带着孩子和乳母坐车上,锦儿骑在骡子上拉着空车子走,冯轩和宋益他们都淌水走。铜卿想叫冯轩上车,冯轩说:“夫人,我不怕淌水,我们顿丘每年都发大水。这里的道路比较高,比我们老家好多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上了大路。车厢里人多就气闷,子修嚷嚷着要出去。铜卿让乳母拉开车帘子透透气。雨还是不紧不慢地下着,有时会停一下,有时又滴滴答答地下起来。子修把上半身伸出车外看大水。突然,子修大叫起来:“停车,停车,我要看看那是什么?”铜卿赶紧拉住孩子,子修使劲地扭动,铜卿看向子修的方向,只见前边一处断墙边漂着一个白胖的孩子。尸体已经被水泡胀起来,裸着身子,四肢全伸直了,在水中一沉一浮,有时蹭着墙角。铜卿只觉得一阵反胃,“哇”地一声朝车外吐了起来,还好这两天没吃多少东西,吐出的全是酸水。宋益忙让车子慢行。渐渐地,前面的地势高起来,水位也低了,不过天色渐渐暗下来。铜卿吩咐宋益找个高处歇一夜。
四周是墨一样的黑,空中有萤火虫舞动,草丛里有虫吟唱,一声长,一声短,似叹息,又似低诉。草棚上有水滑落,掉在泥地上。各人的呼吸渐渐混乱起来。赶了大半天的路,身体累极了,在这荒野的草棚子底下,胡乱地睡着,竟然都睡着了。静了,静了,心慢慢稳定,神不再迷乱。夜是幽灵,舞一团黑雾。梦是翅膀,跋过山,涉过水。幽长的黑,澄澈的静,杂乱的脚步声,近了,近了。
拉车的骡子突然打了一个响鼻,牵动缰绳,车身一抖,靠车休息的宋益一个激灵,腾地跃起,抓紧腰间的剑把,脚踢踢身边的两个跟随。三个人跃出草棚子,向黑暗中仔细看。不远处有脚步声,黑暗中来了几个人,好像还拖着重物。三个人分站在三角,各拔出剑来。剑光相照映发出微弱的光,只见五六个模糊的身影拖抬着一具尸体,在前面的两人见到宋益三人官差打扮,忙弃了死尸想跑走,又被另外三人拉回来。
这五个人与宋益三人虎视了一会儿,扑通跪了下来。宋益断喝一声,说:“尔等害人性命,可知犯了死罪!”其中一人说:“官家,我等并非害了人性命。只因大水淹了庄稼,庄上的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我等无奈,想分食了这饿死鬼充饥------”
铜卿早在冯轩扶持下出了草棚。她早听了那人的话,对宋益说:“你把车上的饼饵分一些给他们吧。”那五人听了,忙磕头如捣蒜地跪拜铜卿。铜卿说:“你们走吧!”原来这附近有一庄子,里面的人要么逃了,要么死了,留下来的只好同类相食。
天渐渐亮了起来,只是没有太阳,一切都湿漉漉的。铜卿等孩子们睡醒,吃了点心后继续赶路。前面的路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势也起起伏伏,雨小下来了,有时还出一会太阳。铜卿想起第一次离开家乡去洛阳时,那年家乡大旱,死了很多人,今天离开顿丘回乡时大水灾,又死了很多人,好像这几年大灾大难不断,再没有正常的日子似的,鼻腔里酸了起来,回头看看孩子们在快活地玩闹,忙把头伸出车窗,问:“宋益,前面的路怎么走?”宋益说:“夫人放心,出这片水,往南,到濮阳渡口,过了黄河就到濮阳城了,主公会在那里与我们会合。”铜卿说:“如此行走,什么时候能到渡口?”宋益说:“如果不出意外,天黑前能到。”
车轮子碾过路面,甩起水浪“噗噗”作响。轮子在水中久了,胀起来,与车轴相咬,车速越来越慢,嘎嘎声越来越刺耳,还不到中午,两个孩子又闹起来了。
前方的地面高了起来,一处庄子出现在不远处。宋益告诉铜卿到了前面庄子就停车歇息,煮热水喝。那是一个大庄子,看房屋大约有两三百户人家。靠近庄子,才发现房屋大都坍塌。一条河绕行庄子,转过一片林子,是一条过河的木桥。木桥久经雨水,青苔布满木缝,脚踩上去湿滑得很。铜卿让丫环和乳母在桥外林子旁看护孩子,自己跟着宋益过桥。直到走到近处,发现草屋子坍落,木屋子发霉,到处是断墙。庄里的石子路上布满青苔,野草随处生长,好像久不住人似的。好不容易发现一座完整的屋子,铜卿上前想推门,宋益赶忙阻止她。
在屋旁有一柴草垛,有一老者拄杖立在那。铜卿看见了,近前去施了一礼,说:“老人家,赶路人想讨点柴火烧热水喝。”那老者喏嚅了一个嘴巴,长久才发了声音,说:“走的走了,死的死了。”铜卿一听,发觉这老者应该很久没与人交谈,不会应答了。铜卿看看宋益,宋益说:“夫人您先回车上去,我去抱些柴草来。”那老者听见宋益这么说,转身指指草垛,示意宋益去拿。原来这庄子叫周庄,因为地势高,河水上不来。庄子里以前聚了许多住户,有来自濮阳的,也有顿丘的,甚至也有魏郡来的。庄子地处顿丘、濮阳和魏郡的边界,有点三不管的样子。往南几里就是黄河,本来地理优越,在东郡和魏郡中间实属难得,然这几年蝗灾、旱灾不断,再加上东郡每年水灾,庄外田地被淹,庄稼难收成,从各处来的百姓多逃难去了,现在庄子里仅剩下一些走不动的老弱。铜卿叫宋益分些饼饵给老者,换了老者的一些柴火,两人走出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