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姜洛回答,他又道:“这其中的妙处...在于留白。”
“留白?”
“嗯,只有大量的留白才能达成无物胜有物的境界,作画尚且如此而人心更是如此。只有保持距离,才能给人无尽的遐想力,引人沉醉其中。”
说着柴岫氤氲散开了一朵花蕊,愣愣的看了好半响后,幽幽一叹:“昨日黄花罢了。”
听听,听听这仿若深闺怨妇的语气。
姜洛立马感觉到不妙,果然大白狐狸放开握着她作画的那只手,只抱着自己的腰,狐狸耳朵耷拉下来,怜怨的看了她一眼:“洛洛和我朝夕相处不过几十年,现在连和我下棋都乏味的紧,会不会也有朝一日厌倦了我,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了?”
“…???”这都能从水墨画扯到昨日黄花,再扯到旧人哭了?这跳跃幅度是不是太大了点?
姜洛内心疯狂吐槽,这只大白狐狸的毛老是莫名其妙一炸一炸的,得每天讲无数的情话去哄才能哄好,哄不好怎么办,一定是情话讲的不够好。
她默默在内心打好腹稿,就要偏头去哄他,岂料一道无形的风刃带着赫赫威势,从天际中砸入殿内,朝着面门狠狠扑来来。只是还未待靠近自己一分。
这道风刃就被身边的大白狐狸捏在手里,噼里啪啦炸开了一簇簇电光在他手里极力扭曲,疯狂想挣脱出去。
然看似飘飘然,指尖却施了有如千钧之力般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洛洛,这是给你的风雷信。”柴岫扯住风刃,递给了她。
姜洛接过,刚刚还狂暴的风刃在她手心里好似禁锢住了一般,一动不动,眉微挑:“是谁给我寄的,我好像在这十九州没有其他的熟人啊。”
“是你先生。”
“啊?”姜洛讶然,“还没打开呢,你怎么知道?”
柴岫现在神识可透万物,根本不需要打开就能看到,只扣紧她的腰肢,悠然道:“上面的字迹可跟你带回来要我抄写的字帖一模一样。”
“咳咳咳。”姜洛心虚极了,做贼似的捂着信,生怕夙舒先生通过这封信听到这句话,最后感觉自己这番动作不过掩耳盗铃而已,又悻悻然的打开信封。
风刃一经神识识别,自动化作流沙凝聚,几个大字在半空中,熟悉的字迹透着几分遒劲,透着一种大道至简的顿悟。
特立独行,难以述尽。
能把字写成这样放眼十九州也只夙舒先生一个了,偏生这种让人惊讶的好字迹却拼凑着三个大字:滚过来。
滚过来?!这是那个风光霁月,和光同尘的夙舒先生写的?
这道风雷信真的有如其名像一道惊雷将姜洛劈的外焦里嫩的,她感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有人假冒他的字迹。
柴岫看完之后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细微观察姜洛的表情好像要看出点什么,然少女墨汁般的眸光一片澄澈,如红莲的唇瓣微启,似乎陷入一片自我怀疑之中。
他不动声色道:“夙舒先生人怎么样。”
“挺好的。”说到这个,姜洛想起了夙舒先生在千古山教自己全然没有一丝不耐过,对自己真的算尽心尽力了。
经师易遇,人师难遇。
带着一种敬仰,她又点了点头,强调:“他的学问颇深,脑子里的知识就像汪洋大海一般容纳百川,带我们这些弟子的时候求实求变,单独带教,每治一学必出新课。”
柴岫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抓住重点:“单独?”
“对啊对啊。”说到这个姜洛就想起那个戒尺,足尖点地下了大白狐狸的怀抱,抓着一本书卷背负在身后踱步照着夙舒先生的样子模仿起来,
“假设这个是戒尺噢,每次我开小差睡懒觉准能被他抓着,然后他就会打开装戒尺的盒子,我现在听那个盒子开启的声音可敏感啦,他一打开我就醒。”
柴岫指尖张开捂住半张脸,也挡不住唇角翘起来的弧度。
“然后。”姜洛一只手捏着书卷拍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惟妙惟俏的学着夙舒先生的样子,把手握拳放在唇下装柔弱,“咳…咳咳…”
又感觉自己哪里没学到,低头摸了摸身上:“大白狐狸你身上有帕子没,这时候应该夙舒先生还会来个以帕捂唇。”
说完抬头看了看大白狐狸,他此刻笑的花枝乱颤,狭长的眼尾泛着一点泅红,带着点点泪光,又像柔和的阳光在其中荡漾。
姜洛嘴角也露出了笑,像喝了醇香的酒:“哄好啦。”
第78章 滚出去
千古山的路上姜洛是一路飞得飘飘摇摇,恍恍惚惚,心里一直想着夙舒先生给她的那张风雷信。
上面写着的三个极其让人不解的字:滚过来。
她想不明白,这字迹是夙舒先生写的真真切切没有错,但是何故让他用上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粗鲁的“滚”字,这个字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先生那副秉节持重的性子。
越想越窒息,无端的让人紧张。
姜洛低下头一看,千古山还是刮着往常的暴风雪,寒风呼啸,一年四季从未变过。
波涛席卷的竹海被冷风刮弯了腰,在一片沙沙作响中,枝叶相交覆盖掩映出,有一座竹舍的轮廓。
姜洛如一道惊鸿羽飘摇至竹舍的门前,竹舍是由一根根笔直修长风干过的竹子整齐排列在一起,再经过绳子细细扎好能够抵挡这寒冷的冬日。
这里的竹林就地取材用来修建房屋再好不过,但是听说用竹子打人也是蛮疼的...
想到此她一个恍惚,晃了晃脑袋,纳闷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但是那个滚字真的好吓人,轻飘飘的吸了口冷气,屈指作势要敲门,可是抬了好半响也没有落下去。
姜洛只转了转点墨眸子:要不先从旁边的窗户瞅一眼,看看先生现在心情如何?也好看菜下碟到时候自己也不至于太过于被动。
她知道夙舒先生烤火的时候,一贯是会开一点窗户缝隙,就一线天光那么宽,只让一点点风透进来,好吹散室内憋闷的空气,眼下真是个偷瞄的地方。
说干就干,姜洛把狐狸毛边斗篷往下拉了拉,往窗户那边一趴,抬起下巴就要借着开的一点缝隙好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情景,要是情景不好的待会儿再找先生认个错,没必要撞在枪口上对不对…
只是还没等她视线聚焦看出来里面什么个情形,一双深邃的眸子就这么冷不丁的与她对上。
“啪——”窗户被敞开了。
姜洛吓得一个激灵,往后趔趄一步,双手背在后面,低垂着头温顺道:“先生...先生好啊。”
说完,还抬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只手放在竖起在脑袋旁晃了晃作势打了个招呼。
夙舒先生冷着脸,表情实在不是太好看。乍然朔风猛灌进来,猛咳了几下:“....咳咳咳…”
他的鬓角墨发被吹的松松乱乱,在风中有一种迷离凌乱的美感。
姜洛见状麻溜的把窗户关好,声音在窗外响起:“先生先生,那我进来了?”
说完推开了门,麻溜的在他面前站好,老实的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
没办法在现代她的老师为了树立威信一般会教导的比较严厉,让学生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也不是说有多么怕,就是很可耻的怂。
特别是现在坐在她面前的是无所不知活了好几千年的夙舒先生,他在自己的印象中就是不可挑战的存在。
权威,教导主任的光环套在头上跟佛光普照似的。
竹屋内还是照常摆设,只是今天多了书桌上插在花瓶里的一朵玫瑰,少了那两个干杂活的童子,地上架着一个木炭烧的正旺的铜盆,偶尔有“毕拨”的轻响。
夙舒先生身着一身厚厚的鹤氅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一个手炉,搭着眼帘也不讲话。
就这么过了很久,久到比姜洛每次犯了错他不搭理的时间还要久。
他突然开口了:“站那么远作甚,还怕我吃人?”
姜洛磕磕巴巴道:“不敢不敢,先生这么仙风道骨怎么会吃人呢....弟子只是一时间太过沉溺于先生的高洁之神气,恍惚....了一下。”
说完一步一挪着站在他身边。
她知道这次惹怒他惹怒大发了,遂把头低下越发往下,恨不得找个地缝躲一躲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虚道:“先生别生气,学生知错了。”
甭管错哪了,态度要端正。
夙舒先生撩了撩眼皮看向姜洛,脸上凝的好似结了一层薄冰,更衬得那双眸子越发幽邃如山谷,淡淡漠漠道:“你倒是知道自己错了。”
姜洛:“对不起先生。”其实她也不知道我错了,她真的很懵自己错在哪里?
就好像学渣在面对作业的时候老师说你这道题错了,完事就是一句错了就甩袖子走人,只留下学渣和作业相看两厌。但老师不教还能怎么办,学渣搁那也做不来啊。
难不成叉腰顶嘴一句“你特喵的别逼逼,有本事你自己写。”
内心的小人在疯狂叫嚣,恨不得伸出爪子挠他那么一两下,但是姜洛还是很可耻的萎了,麻溜在旁边给他沏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递给了他:“雪天干燥,先生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一如既往的温顺,如今却带了一种诡异的狗腿。
倒是个懂得趋利避害的。
夙舒先生瞧着少女的面庞一眼,伸手就要接过,只是低下眸子一眼就瞧见了她手腕上套着的血珊瑚。
他从这种极致的色差中感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也不知道为何,眼帘轻轻颤了颤。
他没接,手重新收回袖子里面拢好,抱着手炉看向姜洛:“这血珊瑚是那只半妖送你的?”
姜洛点了点头,感觉头有点重遂把狐狸毛斗篷挽了下来,因为夙舒先生和她认识好久了,自己心里其实是把他当长辈的。
在长辈面前被问到自己的对象,莫名有点小羞涩,但更多的是带着一种泡在蜜罐里的欣喜。
甜滋滋道:“是啊,不过他不是半妖,他叫柴岫是我的道侣,有空先生也可以见见他,他真的可好啦,会绣花还会画画也会舞剑管家也管的特别好...”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身轻松,全然没有方才的扭捏之感。
夙舒先生在这温暖如春的室内,感受到一种寂寂的冷,手掌轻轻按压住手炉,细细感受从炉孔氤氲而上的热气。
姜洛看到他这一副高邈之气韵,想起他好几千年了连个老婆都没讨得,自己在他面前疯狂秀恩爱是不是对孤寡老人不太好。
略微尴尬的放了放茶盏,嗫嚅开口:“那...那就不见了也不碍事的。”
夙舒先生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平淡道:“怎么不说了?是我破坏了你方才那副软惜娇羞,难以形容的女儿情态吗?”
“....”
姜洛说不出话了,完了之前胡乱秀恩爱现在被单身狗冷嘲热讽了,她这算不算是遭报应了?
“伸手。”
还是往常平淡的语气,夙舒先生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神情看起来毫无异样。
姜洛在他面前一贯还是听话的,哪怕背地忤逆但是明面上从来不敢表现出来,只带了点困惑伸手出自己雪白的掌心,抿唇道:“先生....”
只是还未等她说完,“啪!”的一声,一柄戒尺打在掌心,指尖发麻了了一下,不痛但这种感觉很陌生,带着迥异与肉体的感觉,就像抽在灵魂里。
姜洛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夙舒先生打了她,攥着自己的手板心眼圈一下子就泛了红。
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打过手掌心,加上这辈子活了都好几十岁了,一直被大白狐狸放在心里护着哄着,哪曾遭到过这种委屈。
自己哪里犯了错惹了他也不明说,就这么平白挨了一记,真真是比窦娥还冤。
眼底一热,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无助。在泪珠子掉下来之前,姜洛背过夙舒先生只瞧着书桌上花瓶里的那朵玫瑰,哽咽起来。
眼泪扑簌簌的跟珍珠似的一滴滴往下巴淌,她抬起袖子擦擦眼泪,只不过越擦越多,袖口都濡湿了一片。
外面的朔风还在呼呼的吹,永不止歇,少女的隐约抽噎声像只小奶猫一样,隐隐弱弱含在风声里一声又一声。
夙舒先生听得头疼,觉得有些遭罪,遂收了手里握着的戒尺:“还不知道自己错哪了吗?转过来。”
姜洛胡乱抹了脸,压抑住自己的抽噎声,转了身面对他但也偏着头不看他。
她的脸上的泪痕未干,如墨的眸子,红莲般的唇。皮肤白皙如雪,是极为瑰丽的长相,这般看就像一朵娇艳的玫瑰沾了水,有一种云雾般的美丽。
夙舒先生压下心里诸多杂念翻腾,只缓和了一下神色:“你宠爱那只半妖可以,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宣称他是你道侣,还把他摆在明面上。你是冠玉的女儿,我的弟子,怎能如此我行我素。”
姜洛愤愤道:“为什么不可以?只是因为他是半妖吗,先生也是注重这种莫须有身份的肤浅之辈吗。”
当然不是。
夙舒先生垂了眼帘。妒字最不可取,思念最易消磨心智。这几天的时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沉酿成潮水般的酸楚。
他没有一刻不想见到她。
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夙舒先生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姜洛,带着一丝喑哑的嗓音:“先擦擦吧,哭的难看死了。”
姜洛:“.....”这是求和?刚刚还凶巴巴打了她呢?
她把头偏过来,望向夙舒先生,他手里拿着帕子,神情松动了许多,但是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十足的病弱。
让老人家一直举着帕子也不太好,特别是这么病怏怏的老人家更不好了。
姜洛接过帕子擦了擦脸,只是眼眶还是红红的,巴巴着哭腔:“先生以后莫要说他了,弟子听得难过。”
一方是如长辈的先生,一方是自己的挚爱,她还是希望先生能够接纳大白狐狸的。
夙舒先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话在喉咙里滞了一滞,吐出的话语也是格外的滞涩:“好,我不说他。”
姜洛心里闷了的一口气也舒坦了,其实被打一下也没有什么,就是之前没被打过一下子情绪有些上头了。
夙舒先生是老师自然顾虑的多一些,担心自己和大白狐狸整日厮混有损名誉,但是他是为了自己好,站在谁的角度谁也没有错。
不再纠结,她又展开帕子糊了糊脸,因为夙舒先生这屋子的摆设一直一成不变,所以那个新摆的花瓶上面插着的玫瑰就格外打眼。
遂坐在他身边问他:“先生先生,那玫瑰花是你新摘的吗?”
放在书案的一隅玫瑰花被插在一个花瓶里,鲜红的花瓣略成螺旋式绽开,看不到花蕊,只散发出阵阵醉人的芳香。
默默地绽放,默默地枯萎。
夙舒先生收回视线,实在难以形容心下的感受:“我出不去,是扶邵摘的,你喜欢可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