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听见山间树里的风从她心底吹过去,卷走了一切,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又好像化作海底的礁石,被海水和泥沙一道一道侵蚀。
颓然的抱膝蹲下来,脸埋在里头怆然道:“我这样子的人也配被爱么...”
第80章 过往风霜成刻刀
姜洛出了竹舍也不知道去哪里,面对着万里雪飘一片茫然。
其实她很想离开这片压抑的千古山,但是走之前总得和先生打个招呼,也不能不声不响的就这么走了。
微抿了抿唇,她此刻整个脑袋都差不多埋在帽兜里,只能用神识去感知周围的路况,终于在离湖泊不远处找到了夙舒先生,他在倚靠着什么东西,双目闭紧。好似在休憩。
她把帽兜扯下来,用眼扫视了一圈四周。发现这里不是什么竹屋也不是什么能够居住的地方。
茂密的竹干挤在一起,仰头一望,头顶这一方天地只有如鬼魅般的萧瑟竹叶参差交错,缝隙之间投下飘飘摇摇的鹅毛飞雪,扑簌簌落下。
萧瑟,寒夜,万籁俱寂。犹如大军压境般的窒息和沉重。
姜洛有点迟疑:这么晚了,先生怎么会呆在这个地方?可是方才神识感知到的绝不会出错,原先还想在他竹舍外留一封信的。
眼下,还是见一面比较好。
她穿梭在重重笔直的竹干里面,七拐八拐在确保尽量不糟蹋先生养的这片竹林的前提下,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他身边。
夙舒先生此刻斜靠在一块空白的墓碑旁,眼帘搭着,似乎是睡着了。
天上飘飞的白雪就这么慢慢铺撒在他的头发上,眉峰上,以及那件绣着孤鹤的大氅上。
姜洛来这里的动静一点也不小,可是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坐在这里,又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姜洛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以及他浅浅的呼吸声,呼出的薄薄热气如轻纱一般漂浮,混在飞絮般的雪花里几乎瞧不分明。
雪掩盖了这片竹林,却掩盖不住他的苍白冰冷。
这么晚了,先生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在这淋雪?
姜洛微蹙了蹙眉尖,撑开油纸伞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问:“先生?”
夙舒先生眼睫动了动,平静的睁开眼,看着她,声音似乎含着这刺骨的冰雪:“你为何要入我的梦?”
姜洛愣住,看着他半垂着睫毛,上面落了一层飞雪。含着白雪的青丝里插着一根木簪,更衬的整个人如同冰雪雕铸的一般。
夙舒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缓慢道:“万年血珊瑚,是早就被灭族三十年的海水渊所供奉的至宝,如今却落在你手上。”
姜洛瞳孔微缩,看着自己打着油纸伞的那只手腕,血珊瑚明晃晃的套在上面,一片刺目的殷红。
“你身边那只半妖背着你的所作所为,你恐怕不知道吧。十九州大大小小族系宗派,所灭超过百,接连惨死的无数冤魂在他手下数不胜数。层层阴霾笼罩在整个上空,人人临立在围墙之下惶恐不安。而你....消息闭塞被他蒙蔽致此。”
“可能你之前就听到过,只不过被他蛊惑了心智罢了,关于这些事你记不得。他气息也掩藏的很好,那么多大能都没推衍出来,要不是我看见你手上的血珊瑚我都不会以为这些惨祸是只半妖所为。”
姜洛身体微微紧绷,一句“你骗我!”含在喉咙里,这一刹那,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是啊,大白狐狸是他枕边人,何况她本身修为也不低,他身上沾染的凶煞和亡灵之气她怎么会不知道,一切蛛丝马迹,丝丝缕缕拧在一起,在此刻纤毫毕现。
夙舒先生颤抖着指尖,轻轻摸了摸她斗篷上滚的那一圈毛边。
嘶哑的嗓音,从封冻的嘴唇里吐出来:“洛洛...”
姜洛咬着唇,没有注意到他的语言和动作。此刻她的内心正在经历着激烈的挣扎,犹豫和撕扯。最终决定要亲自问一下大白狐狸。
她不要听别人怎么说,她要他亲自告诉她。
“先生,我要去找他。”
“别走——”一双大掌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腕,夙舒先生望着她的侧脸,心神波动此刻极其明显。
一双深邃的眼眸隐隐有妖异的暗棕浮动,沉凝的姿态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的声线有一种冷冷的震颤:“洛洛,别走。”
姜洛,洛洛。
一字之差,却犹如天壤地别
他为什么喊她洛洛,而不是姜洛?
姜洛眼皮频跳,手腕和他的掌心相贴,只觉得被滚烫的烙铁烫过一样,让她脑子里轰然炸开,一切一切的记忆如同洪水涌流般将她压倒。
她终于明白那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那些他莫名做着和身份不符合的事情,对她极度的特别和开了一次又一次的先例,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包容,甚至称得上溺爱。
那些他亲自抄写过的字帖,亲自在她身旁点拨她的修为,那些亲自给她翻译过的书籍,那一笔笔画出的图纸细心为她写好的注释....
称得上是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她只以为她是冠玉道人的女儿,毕竟拥有这层身份享受到了太多优越的对待,只以为他对自己的好,也是因为自己所拥有的这层身份。
未曾细想,也未曾深想。
荒唐,难以言喻的荒唐。
姜洛觉得自己连天潮水般涌动飞雪中,思绪有如如浮沙一般飘散,她望着夙舒先生死死攥紧她的那只手。
骨节突出,苍白如药银。
目光有片刻茫然,她不敢看他此刻的神色,只带着冷酷般的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
“不要。”他几乎带着卑微似的恳求,“洛洛,别走,我冷...”
姜洛从来没有听过他这副语气,以往都是冷肃,平静而又渺然的。心颤了颤。凛冽的寒风还在吹刮着。
她好似做了一场大梦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夙舒先生紧紧的攥着她手腕,毫无放手之意。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涌上来几分悲哀:“很早很早...是我间接的创造了你,我遇见你的时日更早。可你怎么会爱上一只半妖呢,你怎么会爱上他呢...”
“轰——”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般。
姜洛被砸了个半懵,以至于来不及分辨,就产生了一阵一阵的眩晕和恍惚,只反驳道:“你骗人,你怎么会创造了我...你...”
大抵是这句话太过荒谬,但是十九州什么荒谬的事情没有...
她再度重申了一遍,好似要告诉自己什么一般:“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说完,掐了个诀挣脱了他的钳制,化作一道红色的毫光,逃也似的飞跃出千古山,直接消失在天际远远不见。
夙舒先生指尖滞在半空,如同枯槁的树枝,最终失力般垂落下去,拢在大袖里。
“你会回来的。”
近乎执拗般的说完这一句,又沉默了许久。
他草草掩盖住自己眼底的脆弱,偏眸去看自己倚靠着的无字墓碑,碑壁上有着一条一条细细的划痕,是经过长年的暴风雪风蚀而成。
心钝痛,压抑着的孤独和彷徨在一刻倾泻而出,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压着上面的划痕,也似要将沉重的过往给抚平一般。
这沙沙作响的竹林里,风动,雪飘。为他拉开了一个漫长而又跌宕起伏的梦境,他仿佛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光。
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不愿去回想,每次扯开都是一场血淋淋的事实。
宫殿常年不积雪,终日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
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梧桐树飘飘摇摇,巴掌大的梧桐树叶从树上飘落,卷着边枯黄的梧桐叶片抛洒在空中,漫天飞舞。
小夙舒就喜欢在梧桐树叶落在地上的时候,踩着地上枯黄的落叶,听那声细微的碎裂声音。
再爬上树摘一片比他脸盘子还大的梧桐叶,把树叶弯成一个底部圆,尖尖头的容器。
慢慢的弯着腰捡起地上落着的梧桐子,一颗颗的捡起来装在自己怀中抱着的梧桐树叶里。
他喜欢挑拣一些圆的梧桐子,并执着于找到最大的一颗。
这都是一些幼稚的小游戏,但他乐此不疲。
谁让他是他老爹唯一的儿子,他老爹望子成凤心切,每日拎着他不是读书就是读书,每天枯燥的就差去拔鹤姥的毛了。
渐渐的,小夙舒怀里都要兜的塞不下了,抱着沉甸甸的重量导致他的行动有些迟缓,他慢吞吞走着,生怕自己怀里的梧桐子掉下来。
但这时候,一阵微风拂过,吹拂起地上几张巴掌大的枯叶,露出里面的一颗梧桐子,那颗梧桐子比小夙舒之前捡到的所有梧桐子还要大,还要圆。
黄黄的光影打在上面,分外夺目。
这就是他要找的梧桐子,简直是梦中情子!
小夙舒两眼亮晶晶,抱着怀里的梧桐子迈着短腿跑过去,小手伸出来刚要拾起。
“咔——”梧桐子被一只踏着王靴的大脚踩的四分五裂,里面的果肉迸发而出。
他的梦中情子!
小夙舒嘴巴张的0大,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看着自己老爹高大的身形,还有那张仿佛挂着鞋拔子的脸。
瘪了瘪嘴就哭了出来,怀里的梧桐子都散了一地。
“呜呜呜呜...”
他的老爹将近九尺高的壮汉,和他七八分像。轮廓极其深邃就像刀刻的一般,双眸涌动着暗棕色,上身赤裸,轮廓分明的肌肉充满着力量,下身裹着一条王裙。
眉目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意味,显然是身居高位多年。
他看见小儿子哭,只把手负在身后,板着脸严肃道:“仗着你娘宠你,无法无天,现在连先生的课你都敢逃,一被逮到就哭,一个男子汉像什么样子。”
小夙舒现在哭的更厉害了:“呜呜呜,我要找娘,告你的状。”说完,他还打了个嗝。
他老爹现在脸彻底黑了,直接拎起这臭小子的后脖颈,肩胛处闪烁金辉的翅翼铺天盖地的展开,化作了一只金灿灿的凤凰,用尖喙叼起小夙舒就走。
小夙舒抗拒的厉害,四肢如同八爪鱼一般乱挥,嘴里嚷嚷着:“我才不要回去,我要找我娘,你快放开我。”
回应他的是他老爹一声震荡群山的长鸣,似乎在说:臭小子,你老实点,不老实揍你。
这下小夙舒真老实了,仿佛被人掐住命运的后脖颈,手也不动了,脚也不晃了。只垂着小脑袋看着下方掠过的景色。
这时候的十九州灵山遍布,灵气浮动朦胧氤氲,云雾缭绕弥漫,美的就像一副极其清晰的画卷,仿若人间仙境。
小夙舒眼底的神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带着向往般的问他老爹:“爹啊爹啊,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学完先生所教,以后自由自在再也不用读书啊。”
他老爹打了个响鼻,客观平静的叙述:“就你这样?连字都写不好,还经常逃堂,你下辈子做梦想想吧。”
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客气。
小夙舒的那点小自尊一下子就被打击到了,他愤愤还击:“今晚我和我娘睡,你打地铺!”
他老爹那张金灿灿的凤凰脸啊,一下子发青发绿,吼道:“臭小子,你说什么!”
他现在巨想一爪子踹到臭小子脸上,好树立一下自己为人父的威严。
老是被威胁,实在太可恨了。
小夙舒抱着脑袋:“你敢揍我我就告状,告状告状告状....”
“……?”
这招虽然屡试不爽,但他老爹憋了一口恶气总要出出的,直接晃了晃尖喙,把小夙舒晃的晕乎乎的。
正在俩父子互掐的时候,千古山到了。
群峰环抱的宫殿在日暮余晖的光影里,熠熠发光,宫殿正中心环绕着一口灵泉,灵气飘动沁人心脾,这是他们凤凰族最核心的地方。
此时有一只白鹤低着长长细细的颈在汲水,它有洒落的形态。优雅,飘逸又极其具有灵性化。
“吨吨吨——”吸了一大口灵泉之后。
它仰着脖子,小眼睛看到了从天际飞过来的父子二人,直接“噗”的一声,水从它的鼻腔喷射而出。
“咯咯咯——”颤抖着脖子,一扭一扭的笑出了鹅叫。
它已经修炼成精,拥有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是这千古山的一方守护兽。此刻手舞足蹈拍着翅膀幸灾乐祸道:“呀呀呀,我们的小殿下出逃又被逮了。”
宫殿外来来去去,皆是奴仆侍女,看着父子二人,行了个标准的礼仪:“王上,殿下。”
金凤凰把小夙舒放下后,翅膀一抖,漫天金翎羽收拢,化作人身。
英武神勇的男子气概喷薄而出,他向鹤姥尊敬的点了点头,一只手毫不留情的揪着小夙舒的后脖颈,把这只丁大的小凤凰给拎着走。
小夙舒虽然很想咬他爹两口,但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小小的年纪却也懂得要面子,遂把头低低的。
一言不发,直到他爹把他甩给教习先生,在他老爹刚迈出门的那一刻,小夙舒提起小短腿直接一脚踹了踹门,踹的“duang”一声闷响。
他老爹听到声音,看他不爽折回揍了他一顿,小夙舒被揍的呜哇呜哇的,最后他老爹当天晚上打了个地铺。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如流水般的过着。
小夙舒每天的日常就是和他的老爹斗智斗勇,然后在亲娘那里参他一本,他有个很温柔很溺爱他的娘亲,还有个嗯...很狂野很凶残的爹。
这种平淡的日子很美好,也很短暂。
持续到天地平衡被打破,充裕的灵气变得干涸,千古山的灵泉消失殆尽。
天道似乎格外偏宠人修一点,妖修生存的地方遭受着极大的考验,也慢慢随着时日的流逝,修行受到阻碍,甚至一落千丈。
可想而知,人修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契约对象,也是最好的战斗工具。
一经胁迫契约,凤凰一族就要遭受惨无人道的蹂躏和侮辱性的奴隶,这对于高傲的凤凰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不过你永远不要去低估人性,它有着极其丑陋和阴暗的一面。他们能够抛弃最初的盟约,撕掉了最初伪善的脸面,就像猛兽一样,吞噬着一切,且不再吐出。
这日的阳光很烫。
像一锅煮沸的开水淋在小夙舒的身上,他捧着皱皱的被晒的蔫蔫的梧桐子,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望向旁边忧心忡忡的鹤姥:“我好渴啊。”
鹤姥也很渴,它翅膀拖着脖颈,丧失了往日的灵动:“小殿下,忍忍吧。王很快就会回来来。”
最近千古山水源极度匮乏,不落一滴雨,地底的地下水源彻底消失,好似一夜蒸发了一般。原本长在这一片的梧桐树早已萎缩成树干了,光秃秃的枝干看着颇为荒凉。
“噢。”小夙舒倒也不闹,他啃了啃手里的梧桐子,酸酸的涩涩的有点磨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