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图很明显,想要带他跑。
下一刻,她却被谢砚之反扣住手腕,强行拽了回来。
少年人看似身形单薄,力气还挺大。
颜嫣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是谢砚之及时伸手扶了把,才让她稳住身形。
颜嫣狐疑地看着他。
他目光落在那名神武军将士仍有起伏的胸膛上,嗓音很淡:“他还活着。”
颜嫣一时间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皱着眉头回了句:“我又没下死手,当然还活着啦。”
末了,还不忘补充道:“对了,别担心,他看不见我,应该不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向来乖顺的谢砚之一反常态地没听颜嫣的话,目光平静地望着她。
“无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神武军,若不斩草除根,她必然会顺藤摸瓜找到我们。”
那个“她”自是指端华长公主,谢砚之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确切来说,他们非但要杀他,还得将他的尸首处理干净,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想要让一个大活人彻底消失在人世间,手段自不会温和。
谢砚之之所以没把话说全,是怕颜嫣会因此而厌弃他。
诚然,谢砚之即便说一半藏一半,颜嫣也已开始畏忌他。
她满目惊骇地盯着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年,有着片刻的失神。
此时的他神色淡漠,再不复往日的温柔,说起杀人,就像谈论天气那般悠然自得。
所以,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颜嫣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谢砚之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惧。
他大致能猜到她在害怕什么。
然,端华长公主远比她想象中更可怕,他若是重新落回她手中,可不仅仅是死一个神武军将士这么简单。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颜嫣,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说,松开扣住她腕骨的手,弯了弯唇角:“我们回家吧。”
有些事若非亲眼目睹,任谁都不会信,既如此,又何必白费口舌?
更何况他也不想吓到她。
她本不该卷入这些是非中。
颜嫣一路磨磨蹭蹭跟在谢砚之身后走,某个瞬间,她是真有被他的眼神吓到。
这样淡漠的神情,无端让她想到了两百年后的魔尊大人。
也是。一人再怎么变,都不可能从小白兔变作豺狼虎豹。
他就是谢砚之,谢砚之就是他,她决不能掉以轻心,被这小鬼的表相所迷惑。
颜嫣头埋得很低,目光始终落在地上,没走两步,突然发现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她有影子了。
刚来这个世界的她,就像一缕游魂,别说与人交往,连个影子都没有。
而现在,她脚下却生出了一抹淡淡的影子。
就像阳光穿透玻璃所留下的那种灰色淡影,与普通实物的影子有着明显的区别,却也能被看见。
更神奇的还在后面。
那抹灰色淡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变黑,直至与旁的参照物无任何区别,才停止变化。
这一瞬间让颜嫣想通了很多事。
怪不得隔壁邻居家的恶犬能看见她,原来是她有了实体。
想到这里,颜嫣心中突然一咯噔。
等等!她若有了实体,岂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她……
她虽是从神武军将士背后偷袭,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思及此,颜嫣再也按捺不住,连忙转身往回走,有些事需要她亲自去确认。
谢砚之见颜嫣忽地转身,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颜嫣走得很急,几乎是用跑的。
纵是如此,待她回到那个地方也花了近一盏茶的工夫。
一盏茶的工夫能发生太多事……
被板砖砸晕的恶犬仍眼冒金星地瘫在地上,那个牛高马大的神武军将士却凭空消失了。
头顶的阳光这般盛,颜嫣只觉遍体生寒。
她脸色发白地看着那块空地,直至身后传来谢砚之的脚步声,方才回头,与他遥遥对视。
谁都没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颜嫣嘴唇微微蠕动,她想说:趁时间还早,快跑。
那些话语尚未溢出唇齿,谢砚之便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神示意她往右看。
颜嫣看见了,右边有条窄窄的巷子,巷子里传来OO@@的说话声,听口音不像是云梦人。
“他娘的,穿这么威风,身上才这么点银子?”
尔后,又传来了重物敲打铁甲的“绨酢鄙,以及粘稠液体淌过青石地板的微弱声响。
耳力比寻常人强上数十倍的颜嫣已然知晓巷子里正在发生什么。
她朝谢砚之点点头,循声而去。
果不其然,那神武军将士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巷子拐角处。
明晃晃的日光打在他身上。
他整张脸血肉模糊,早已辨不出原来的模样,那抢夺财物的贼人,则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谢砚之深深望了一眼,突然开口,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
“敢对神武军下手的,想必是个亡命之徒,神武军也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日镇上不会太平。”
颜嫣闻言,无半点反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若不是她一板砖敲晕了他,他堂堂神武军又何至于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死在一介宵小手中?
谢砚之一眼就看透颜嫣的心事。
放柔嗓音开导她:“别太往心里去,在我阿娘手中当差,活着未必就比死了好,于他而言,或许是解脱。”
颜嫣抬头,怔怔望着他。
她想问:那你呢?
终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二人肩并肩,一同踏上回家的路。
.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
一如谢砚之所言,接下来几日,镇上果真不太平。
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神武军,折腾了足足大半个月,待那抢人财物的贼人被抓捕归案,方才回归平静。
时光一往无前地向前冲,抹平所有伤痕。
一切又都变回初来小镇时的模样。
颜嫣如今有了实体,再也不愁寻不到人磕牙。
化身话痨,逮谁都能聊上大半天,丧心病狂到连过路的阿猫阿狗都不放过。
那条被颜嫣砸晕了的恶犬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颜嫣一板砖放倒了它,它却屁颠儿屁颠儿跑来认谢砚之做老大,时不时躺在他脚下,翻出肚皮来等谢砚之宠幸它。
谢砚之素来喜洁,才不会去摸一只从不洗澡的大黄狗。
大黄狗便每日定时定点趴在门口瞅他,可怜巴巴,毫无身为恶犬的尊严。
倚在长廊上赏景的颜嫣回眸瞥了大黄狗一眼。
经过这些天的接触,也算是让她摸清了此狗的底细。
此狗名唤旺财,性别公,修得一手好茶艺。
时常狗狗祟祟埋伏在她身边,或是翻白眼,或是吐口水,又或是伸出狗腿子来绊她。
颜嫣若不搭理它,它便阴魂不散地潜伏在四周,想尽一切办法来恶心她。
更绝的是,颜嫣都还没伸手碰它,它便嘤嘤嘤地跑去找谢砚之求安慰,简直没眼看。
一言以蔽之,不论什么品种的绿茶都不好惹。
颜嫣才不想与这种绿茶狗一般见识,继续和捕鱼大爷唠嗑。
大爷忒热情,今日收成不错,非要塞给她一篓鱼。
颜嫣无力拒绝,只能笑着收下,趁他不注意时,偷偷往船上扔了几个铜板。
老人家挣钱不易,几个铜板换一篓鱼,也不知他会不会吃亏。
可若是丢银子,老人家定然会发现钱是她给的。
云梦隶属湘楚大地,湘楚人士爱食辣,热情且脾气暴躁,连老人家都不逞多让。
颜嫣可不想被大爷指着鼻子骂:‘你给钱作甚?是不是瞧不起我这老东西?’
挥手与大爷告别后,颜嫣把篓子里的鱼全都倒进脸盆里。
多是些洞庭银鱼,这鱼只有拇指粗细,生得白白胖胖,养着玩儿也挺好。
其间还混入了七八尾黄骨鱼和几只小螃蟹。
这铜钱大小的螃蟹也生得怪可爱的,颜嫣舍不得让它们嗝屁,决定全都养起来。
至于那黄骨鱼……
脑袋大,皮黄,胡子长,背上还生了一排锋利的尖刺。
丑!是在是丑!这副尊容,怎么看都不适合放缸子里养着。
颜嫣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把它们送给谢砚之当午饭。
颜嫣越想越觉着此计甚妙,既不会辜负老人家的心意,还连带替谢砚之解决了吃饭问题。
她强行塞给谢砚之一盆丑鱼,装起了热心姐姐。
“你可别以貌取鱼,黄骨鱼听过没?好吃得很,表皮煎得焦焦的,加水豆腐和酸菜同煮,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颜嫣说完,丢下脸盆就跑,看都不想多看这丑鱼一眼。
这可真是为难谢砚之,别说烹煮,他连盐跟面粉都分不清,若不是颜嫣突然送来一盆鱼,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下厨。
谢公子这双手是用来抚琴烹茶作画的,何曾杀过鱼?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案板上活蹦乱跳的黄骨鱼,深吸一口气,提刀砍下去……
然后,皮韧体滑的黄骨鱼“呲溜”一声飞上天,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跃入洞庭湖,隐入水中,消失不见。
谢砚之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神色茫然地盯着自己手腕。
捣鼓出这么大的动静,颜嫣岂能不发现?
颜嫣匆匆忙忙赶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谢砚之那血涌如泉的手腕。
她愣了足有两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傻子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伤口清洗干净,去找大夫呀!血再流下去,你怕是得去见阎罗王了。”
颜嫣这话半点不夸张,她活了两辈子,从未见过杀鱼杀出这么大阵仗的。
二话不说,拖着这倒霉孩子去医馆。
药粉洒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少年人连眉头都不带皱的。
这架势,看得医馆中那些被针戳得嗷嗷叫的病患们纷纷闭上嘴。
就连那见多识广的大夫都忍不住竖起拇指,夸谢砚之是条真汉子。
要知道,这么深的伤,就连那戎守边关的振威大将军都得哼上两哼,他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颜嫣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
上药的时候,她都看见了那小鬼额角爆起的青筋,还有藏在袖下攥到发白的指骨。
他怎就这么能忍?
十来岁的小屁孩装什么酷?痛就说出来啊?
同理,你妈虐你就使劲哭啊,不哭,怎会让她心疼你?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懂不懂?
事已至此,她甚至觉得这狗东西就是因为小时候憋多了,长大才会那么叛逆那么狗。
真是要被他气死了!!!
谢砚之不知颜嫣因何而生气,只知她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冷到让他不安,让他心悸。
她对谁都抱有善意,会悄悄给捕鱼大爷塞铜板,会给素不相识的小乞丐送饭。
唯独对他,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偏见与恶意。
他不懂,也不敢去问。
直至今日,终于说出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作者有话说:
那啥,旺财是重要狗物来着~
以及,写完这章才发现,竟然在无意中制造了一个小浪漫,嫣妹遇见狗之的那年十五,狗之初遇嫣妹也是十五!(*^ω^*)
第31章 【重写】
◎她直视谢砚之的眼睛,字字诛心◎
闻言, 颜嫣愈发生气。
皮笑肉不笑道:“你既都已猜到了,那还问什么?”
这话太刺耳,谢砚之眼睛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颜嫣看得很清楚, 她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哪怕这张脸是这么的稚嫩,与两百年后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尊大人有着轻微的不同。
那一瞬,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间蠢蠢欲动,雨后春笋般破土钻了出来。
她就像是魔怔了般。
莫名想看到这张脸露出更悲伤的表情。
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大声叫嚣。
“不够,与她从前受的那些伤害来比较, 这还远远不够。”
她憋了太久, 整整五十年。
禁锢在她心中的恶念悉数出笼。
她直勾勾盯着谢砚之, 一字一顿道。
“不, 我对你可不仅仅是讨厌, 是深入骨髓的恨。”
以字为刃, 道不尽的畅快。
是了, 早就该如此了。
凭什么她被伤得体无完肤, 还要反过头来治愈少年时期的他?
她非圣人, 没一刀捅死他, 已是仁至义尽。
她只是不想与他再继续纠缠下去, 他过得好或不好,是开心还是难过, 又与她何干?
所以,不要再可怜巴巴, 不要再用这种眼神来蛊惑她。
她不在乎, 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她直视谢砚之的眼睛, 字字诛心。
“收起你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
“同时, 我也不怕告诉你,于我而言,你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你的自作多情,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
谢砚之目光怔怔望着颜嫣,琥珀色眼眸中泛起氤氲水汽。
他试图从她眼中寻到一丝笑意。
结果很让人遗憾,除了憎恶,他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开玩笑。
那些恶语,那些恶意,皆发自内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毛绒绒地搔动着他的气管,却又出奇地沉重,顺着气管一路往下坠,直至填充整个肺部,连呼吸都带着若有似无的刺痛。
原来,恶语伤人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
即便没用眼睛去看,颜嫣都能感受到谢砚之此刻的情绪。
她垂下眼睫,遮挡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随便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本就不该对他心生怜悯。
同情他,只会愈发让她厌弃从前那个卑微的自己。
.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可颜嫣清楚地知道,有什么地方开始变得不一样。
明明同住一间院,她却再未见过谢砚之。
她倚在回廊上,聆听立春后的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