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年少时大病一场,伤了根骨,此后身子一直吊着命,整个桓王府都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经过昨夜那样的阵仗。
楚璃又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然也是万般疼惜,再看楚歌这样不省人事,他心中不免有些抽痛,若是他早与沈欢欢说明身份,只怕也不会有今日这种误会,现下回去还是好好与沈欢欢解释一二。
免得以后成了自家人,伤了和气。
这么想着,他盯着楚歌孱弱的侧脸,语气不免多了几分轻柔。
“那便先收拾着吧,待公子身子好些,便送他回上京。”
侍卫低头:“是。”
自楚府出来,楚璃便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同沈欢欢解释,却未曾想,前脚刚踏进林宅,就见修竹神色不安地走了出来。
“殿下,沈姑娘方才与我辞别,说是与殿下您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自去闯荡江湖了,竟是连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
楚璃愣在原地:“什么?”
.......
扬州城里依旧熙攘,沈欢欢走在街头,难免多了些灰溜溜的意味。
雨落忍不住道:“姑娘,她们实在是欺人太甚,竟然就这样将咱们给赶出来了,你且吩咐一声,我让雨晴将那叶公子也给绑回山寨去!”
沈欢欢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还绑,再绑回去,只怕我爹就要剁了我。”
说起这个,雨落表情也垮了下来:“姑娘,如今你跑了倒是轻松,寨主那里咱们可说不过去呀。”
她去年秋日就下了山,如今被赶出林宅,她除了身后这两人,是身无分文。
更别说还有上京的婚约。
她一跑五个月倒是快活,但她爹必然是同楚桓王再三说情,现下玩也玩了,到底是不能再逃了。
雨晴问:“姑娘,那如今咱们该去何处?”
沈欢欢思忖了半晌,才道:“……雨落,你跑一趟,将这银票送回楚府。再寻一匹快马,返回蜻蜓山,同我爹报个平安,说我执意要退婚,求他写一份退婚书来。我与雨晴前往临安,赶赴京城,先退了婚事再说。”
雨落应道:“是。”
……
从扬州到上京,必然是要先去临安的,两个人几近身无分文,好在都是练过功夫的,不怕脚程远。
等两人到了杭州,实在是说不上光鲜。
她们寻了个茶楼歇脚,盘算着这样走到京城得要多久。
沈欢欢心头发苦,正品着茶,却听见身后一声惊呼。
“恩人!”
沈欢欢脊背一僵,不用回头,都能猜出来背后的是谁。
发苦的药味,自进茶楼的那一瞬间,她就闻了个全。
她微微偏头,果真见楚歌倚门而立,皙白如玉,盈盈一双笑眼,温温地盯着她。
沈欢欢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好巧呀,楚公子,听说你到处说我讹了你一千两?”
来人神情一愣:“此言何意?我病了多日,今日才醒了过来,实在不知外面到底有什么谣言.....”
见他这个神情不像是说谎,沈欢欢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思忖了良久,到底是信了。
反正她确实是讹了这人一千两,也怪不得别人造谣。
楚歌倒也不怕生,见沈欢欢没有再怪罪他的意思,就迈步坐在了沈欢欢的对面,将那一千两银票推了回来,温声道。
“恩人救我一命,本该受之以禄,如今却遭受这些流言蜚语,实倒确实是我的过错。这银票本也是我的歉意,今日你收着便是。”
沈欢欢摆了摆手:“说借便是借,你既借了我,我还了你,也便算是你还了恩。此后,你我不必再见了。”
话音刚落,她又觉着不对。
这是她未婚夫的弟弟,改日上京,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到时候该如何说?
说她是恩人?
只怕楚桓王听罢,操起当年大刀就要来砍她。
放眼天下,除了她沈欢欢,谁还敢绑架这位二公子?摆明了就是算计他的银钱——
她略微沉吟,对上楚歌失落的眉目,又拐了个话弯:“不过,你我也是有缘,竟然能在临安又见。”
楚歌接着话:“我身子不好,兄长命我早些回京休养,这才路过临安。恩人是要去何处?”
沈欢欢眨了眨眼,暗示了一句:“去上京。”
楚歌笑意深了些许:“既是同路,不妨恩人便与我等一同前去,也好有个照应。”
沈欢欢被他喊得心虚,再三勒令:“莫要叫我恩人,我可受不起。”
楚歌见她当真不喜,也就识趣地不再称呼,只邀请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姑娘孤身上路也不安全,便与我们一同前去吧。”
现下沈欢欢带着雨晴,身上又没有盘缠,前去京城也属实困难。她本就没打算推脱,便故作客气地道:“既然这样,那就有劳公子了。”
沈欢欢托着下巴,又询问了两句,一行人便收拾准备启程了。
临行前,楚歌离得近,又问了一句:“姑娘,这一路山高水长,可否斗胆问一问芳名?”
日光盈盈,照他眉目万分清隽,通身矜贵雅正,分明还在病中,可那双眼睛落在沈欢欢身上之时,又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幽深。
青天白日的,沈欢欢背后无端一凉,再抬眼之时,却见楚歌神色无虞,仍旧亲和泰然。
她心头古怪,却也没有多想,便笑道:“你叫我欢欢便好。”
“欢欢么。”这三个字在他唇齿间转了一圈,轻柔得不像话。
沈欢欢本也是个没皮没脸的性格,被他这么一叫,竟觉着身子都酥酥麻麻起来,很有些不自然。
她别过脸去,等耳尖红晕散去,才轻咳一声:“走吧,赶路吧。”
楚歌躬身引着她上了马车,又命人送来了床褥熏香,好生布置了一番,马车才缓缓驶动。
沈欢欢长舒一口气:“还好碰见了二公子,要不然,咱们还没退完婚就累死了。”
雨晴深有同感,便疑道:“这样看,桓王府倒也不差,姑娘缘何不嫁呢?”
沈欢欢唇瓣微动,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情愿嫁楚歌,也不愿嫁楚璃。”
雨晴没听清,还想再问,沈欢欢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
第4章
自江南到上京,少说也要十数日的时日,何况楚歌身子骨不好,行程自然就慢了下来。
一行人走走停停,因着楚歌路上又病了一场,耽误了行程,到了夜里还没有赶到建安城,只能就地扎营了。
随行的侍卫受了楚歌的安排,便也将沈欢欢当成贵人,不敢怠慢。
篝火升在马车跟前,分了两簇,一簇架着铁锅,上面熬着肉汤,另一处则是砂锅,中药味熏得沈欢欢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莫说喝下去,单闻着,沈欢欢都觉着肺腑被苦味浸透了,更别说楚歌每次都将那汤药一饮而尽,实在是耸人听闻。
老实说,沈欢欢少时也曾去过桓王府借住了小住了几月,对桓王府虽是记不太真切,但却从未听说桓王府有这么一个病秧子。
她侧坐着,同煮汤的侍才搭着话:“我倒是记得,楚二公子原先也是跟着老桓王提枪上阵的风流少年,现下怎么病成这样了?”
上京在北,蜻蜓山处南,对于上京的风貌她也不大了解,只知道她爹同桓王兄弟交好,当年带兵西上的时候,便许下了婚约。
再后来,两家来往颇为亲密,她也就去了上京,借住了几日。
记忆中的桓王府早就朦胧起来,她只记得王府里公子很多,楚歌当时也不过六七八岁,也是楚二公子。
后来桓王战死,其弟承了爵,便又将楚歌过继到膝下,用桓王府泼天的富贵养着。
侍才也应着:“公子原先身子是好,只是当年白马坡一战,公子生父与长兄皆皆战死,公子也便害了一场大病,那日之后,便落下了病根。”
沈欢欢不由得一阵惋惜。
她早些年听说过此事,楚大伯对她一向很好,总爱抱着她摘桃子,却未曾想也是战死沙场。当年她还抱着她娘哭了一宿,也是长大之后才渐渐忘了。
但楚叔父待她的好,她却是一直记得的。
至于楚歌的亲兄长,沈欢欢拨弄着火堆——
其实按理来说,那才是她的未婚夫。
只是楚樾战死之后,桓王府送话来说,日后楚璃承袭爵位仍是世子,况都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到底也是有些感情,不如再续婚约,转嫁给楚樾的堂弟,楚璃。
当时朝廷剿匪日益严重,她爹自觉日后她断然是嫁不出去了,也找不到比桓王府更好的人家,自然欣然应下。
也正因此,沈欢欢便更不想嫁入桓王府。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玩笑一般,竟还可以兄死嫁弟,还是从未有过渊源的堂弟。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想在脑袋里汲取一些关于楚樾的记忆,但却找不到什么线索。
楚家大哥比她大了近有十岁,便是这位二公子,也长她五岁。至于那位未婚夫,她更是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小时候常常带她一同玩乐。
但要说相貌人品,也记不真切。
侍才见她没有说话的兴致,笑着给她盛了一碗 :“姑娘这一路辛苦了,咱们还有三日的路程,便能到了上京了。”
沈欢欢道了一声谢,捧着大碗,也没客气,低头尝了一口,当即赞道:“这一路当属你的手艺最好。”
侍才腼腆一笑:“那姑娘您先坐着,我去给公子送些。”
楚歌见不得风似的,一路上几乎都在马车里坐着,反倒是侍才和医侍进进出出,显得万分忙碌。
也得亏桓王府家财万贯,修整出那么一驾马车,便是容纳十个人也不在话下。
她收回目光,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有银子真好。
马车里,楚歌只披了一件外衣,静静地坐着。
侍才和几位医侍都低垂着目光,面色凝重:“公子,单凭楚河一人,断然动不了老王爷。属下查了许久,发现当年截断皇粮的,是一些山匪。”
“山匪。”楚歌扯了扯唇瓣,隔着帷幕,望向那火边静坐的身影:“意料之中。”
只是不知道,沈家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医侍接过侍才端过来的骨汤,递给了楚歌。
但露出来的一双手,分明是策过马挽过弓的,绝不像是寻常医侍。
都是以前王府的旧人,后来楚河接管了桓王府,这些人一边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全扮做一些不起眼的杂役陪在楚歌身侧。
“公子还是好生修养,不必思虑太多。”
楚歌接过来,没有多说。
几人见他面露隐忍,知道他是旧病又犯,生怕被殃及,纷纷起身告退。
马车一刹静了下来,楚歌紧捏着瓷碗,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手臂上青筋狰狞又清晰。他却一动不动,连声都没露出来一丝。
自他十二岁起,这种剧痛就烙在他的脑袋上,隔三差五地犯上一次,提醒着当年白马坡的惨状——刺入他父兄胸膛的长剑,与寻常判若两人的叔父,临时倒戈的将士将桓王府的人马逼得退无可退。
整个白马坡战火燎原,全都是他族人亲信的血。
长兄盯着他藏身的地方,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说了五个字。
好好活下去。
天是红的,地也是红的。
叔父取下刺入他父王胸口的剑,带着五万精兵,踩着他父兄的血,决绝离开。
楚歌猛地睁开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眼中的疯狂。
十年如一日,日日在眼前。
楚樾的声音还在耳畔徘徊,他盯着手中的骨汤,心口一阵恶心。
沈欢欢正喝得痛快,就听到一阵瓷碗破碎的声音,她略微抬头,就见那马车里开了个口,汤碗茶盏被随意地丢了出来。
风推开了窗,借着那缝隙,她却看见了马车里的人影。
她心头一跳,想定睛再细看,却见楚歌仍旧是楚歌,全无半点不同。
她松了一口气,只当是夜色深沉而火光朦胧,看错了容颜。
楚歌这病秧子,哪里会有那样阴狠的神情,倒是让人胆战心惊。
她勾起唇,对楚歌甜甜一笑,招呼着:“不好喝吗?”
营地里的人皆皆倒吸一口冷气,在心里捏了把冷汗。
楚歌怔了怔,到底压下了心口的恨意,强撑出一抹笑:“吃了药,有些恶心。”
“哦。”沈欢欢想了想,起身走到了马车的窗下,踮起脚从袖袋里掏出来几粒蜜饯,递给了楚歌:“那药太苦了,尝一尝这个。”
“.......”楚歌怔怔盯着那掌心中的梅子,一时间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他从不吃这些陌生吃食。
但沈欢欢还面露殷切地望着他:“尝尝呀?可甜了,这是蜻蜓山上特制的,寻常人我可舍不得给他吃呢。”
楚歌犹豫了片刻,到底缓缓抬手,取了一枚含在嘴里。
夜风幽凉,吹乱了他散在身后的发,露出来一双苍白眉眼,却让沈欢欢心口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解下袖袋里的果囊,一股脑地全塞给了他。
“你,你多吃些,便不苦了。我娘说,生病的人得多吃些东西,这样才能好得快些。”
糖粉在舌尖化开,竟还带着些荷叶的清香。
楚歌思绪一下子远了起来,他垂眸望着撑在车前的女子,背后的篝火将她的眼睛衬得又黑又亮,熠熠生光。
他喉头滚动了两下,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沈欢欢这才放下心来:“那你先歇着,若是你喜欢,待我去上京城,再做给你吃。”
楚歌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却猛地咳出来了一口血。
沈欢欢一惊,忙掏出手帕给他擦着嘴角的血,吓得声音都颤了几分:“怎么了?怎会无端吐出了血?可是病又重了?”
那温热的掌心就覆在他的脊背,他压下眼前那些迷乱的错觉和往事,只在破碎的记忆之中,紧紧拽住那双手。
沈欢欢不知他怎么突然用了这么大的力气,但见他咳得猛烈,也没收回手,只静静地让他攥着。
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他躬在马车的一角,手上青筋暴起,像是强忍着剧痛。
沈欢欢觉着自己的手腕都要断了,她喊着:“楚歌?你没事吧?医侍呢?医侍——”
她喊了几声,才听见楚歌抬起头,一改往日的温和,只双眼发红,带着难以言说的疯狂与偏执。
她一时被骇到,条件反射地想要退后一步,却被猛地一拽,险些磕在马车之上。
这动静逐渐唤醒了楚歌的神智,他目光渐渐聚焦,陡然从白马坡的惨状中抽身,整个人陡然一松,才露出一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