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突然。”薛楹照料了那只小犀牛许久,突然面临的离别让她几分怅然,“唉,这样也好,去国家公园,会有更专业的饲养员照顾它,它以后会过得比这里更好。”
“就是有些舍不得它。”阿黛拉对那只小犀牛感情也很深。
事实上,营地里的志愿者护林员对那只小犀牛感情都很深。救助回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只身高不过人腰瘦瘦弱弱的小牛仔,身上遍布的伤痕,骨架透过粗硬的皮肤凸显出来。现在它已经长高了不少,几乎要长到薛楹胸口位置,伤口早已恢复,体型也健硕了不少。
是他们一起养大养胖的小犀牛。
“离别真是一件让人伤感的事情。”阿黛拉感叹。
他们的工作性质,就代表了需要不断见证离别。未来的薛楹,未来的阿黛拉,他们终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
“你想过什么时候回离开吗?”阿黛拉问。
这已经不是薛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仰着头,想了很久,才说:“以前觉得大概找到心里的平静就会离开,还想再去看看另外的世界。可是现在找回来安宁,好像又被绊住了脚步。”
阿黛拉也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原本只计划在这里待三四个月,可是却因为汉斯又留了这么久。”
在某种程度上,她们两个的性格很像。
薛楹弯唇,“汉斯怎么想?”
“他啊。”提起男朋友,阿黛拉就忍不住笑,“他说他想在这里做一辈子志愿者呢。”
“倒是很符合他的性格,他看起来就像会是为自己喜欢的事情付出一辈子热情的人。”不论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爱情。
热爱,便毫无保留。
“算了,懒得想了。”阿黛拉直直往后仰,扑腾躺在床上,“到时候再说吧。”
何必去为了遥远的事情担忧,今朝欢愉,来日再期。
午后的休闲时光,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
薛楹正晾着自己的一头乌发,远远地就看见丽娜阿姨带着一个小男孩进来。
黑瘦,不高,衣衫破烂,没穿鞋,只是长相似乎有些眼熟。
丽娜阿姨:“薛楹,你带他去医院吧。”
薛楹打量着他,有段不算遥远的记忆跃进脑海中。小男孩同样打量着她,忽地想到了什么,猛然躲到丽娜阿姨身后。
“怎么了这是?”丽娜阿姨想去拉身后的小男孩,却拽不出来,只得跟薛楹说,“他是前面村子里的孩子,妈妈病了,听说大清早就出发了,不认路走了好久才找到我们营地的。”
上次被抢劫的时候也是在前面那个村子口。
这个男孩不就是上次带头枪药抢劫他们的那个大孩子吗?
薛楹对上他偷偷探出来的眼睛,黑亮有神,胆怯中又带着几分无畏。
“从村子过来大概要二十多公里吧,你自己一个人找过来的?”薛楹问道。
小孩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薛楹是在跟他说话,经过丽娜阿姨的翻译,他才回答:“一边跑一边问路,跑跑走走就找到了。”
闻言,薛楹和丽娜阿姨都看向他没穿鞋的脚,泥污包裹的皮肤下面隐隐有已经干涸的血渍。
“我的天。”丽娜阿姨,“真是小可怜。”
薛楹皱眉,朝他伸手,“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小男孩眼里还有防备,犹豫了片刻,母亲的病比什么都重要。他咬着嘴唇,才犹犹豫豫地从丽娜阿姨身后走出来。
“走吧。”
小男孩离她一米远,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薛楹回头,小男孩立马停住脚步,警惕的眼神紧紧盯着她,英文和斯瓦西里语混着一起说:“你想做什么?上次的食物已经吃完了,我没有东西可以还给你。”
薛楹一愣,食物的事情她早就不记得了,她没想到这个男孩这么防备她的原因,就只是为了几块乌伽黎和甜饼,她冲他温柔地笑笑,“没关系,我上次说过了,那是你们的劳动所得。”
小男孩还是不放心,眼睛似鹰隼,敏锐犀利,“那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贝茨。”他思考了一下还是说了。
“好的,贝茨。”薛楹指了指前面的石子路,“前面有很多石头,你光脚可能会很疼。”
“没关系,我习惯了。”他满脸不在乎,见薛楹眉头微皱,他想要证明自己说得都是真的,飞快地跑过石子路,一步都没停过。
眨眼间,贝茨已经到了石子路的另一边,冲她招手,仿佛在炫耀他所说的是真的。
只是薛楹的表情并非他想象的高兴,她眉头紧了几分。这样的石子路,平时如果穿薄底的鞋子也会硌脚,她无法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是怎样赤脚跑过那些尖锐的石子的。
那该有多疼。
“怎么?你不信吗?”贝茨端详着她的表情,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我相信的。”她低头看向他的黑漆漆的脚盘,“疼吗?”
“不疼啊。”贝茨露出几分孩童的天真,他也意识到面前的女人对他没有恶意,“我从小就这样赤脚跑,从来都不疼的啊。”
“可是你的脚在流血。”
“啊?”贝茨低头看过去,脚趾间确实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看样子不深,但还是有浅浅的血迹流出,他毫不在乎地说道,“这都是小伤,我都没什么感觉的。”
薛楹没有再说话,压下心里沉重的情绪,她引领着贝茨来到医院。
原来离她一米远的贝茨已经走在她身侧了,进医院前,他突然说:“其实我原本不知道这里有一间医院的,我活动的区域仅限于村头那里。是你们上次说这里有一间医院,有来自全世界的援非医生,我才来的。”
薛楹脚步一顿,突然一股谓之为“感动”的浪潮冲向她。
原来她无形之间做的许多事,会在来日长生中带去意外的改变。
那大概就是他们援非的意义。
第63章
贝茨在看到江霁晗时,再度震惊,神色惶恐,隐约觉得自己的手臂还有点疼,上次眼前这位把他反拧押在车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次他又躲到了薛楹身后。
“他不是那个——”
“他叫贝茨。”薛楹给他使了个眼色,江霁晗了然,很快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江霁晗搬过来椅子,拉着贝茨坐下,“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贝茨看了看他旁边的薛楹,又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江霁晗,鼓起勇气,“是我妈妈,她生病了。”
“她在床上起不来,我看到她在咳血,她跟我说没事,可是我好害怕。你能给我开点药吗?”
江霁晗简单记录着贝茨所说的症状,无意间看到他□□的双脚,神色微敛,“可能导致咳血的病症有很多,我不能随便给你开药。”
“啊?”贝茨瞬间慌了,“那怎么办?”
薛楹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先不要急。”
“我妈已经病了很久了,早上的时候她咳得都战不起来了,你们想想办法啊。”贝茨不可能不急,他的手不住地搓着衣服,“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情?我可以想办法把上次的食物还给你们,只要你们能救救我妈妈。”
江霁晗思忖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薛楹跟过去,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左顾右盼惊慌不安的贝茨,压低声音,“你准备怎么办?”
“我去问一下医院能不能派车出去吧。听他说的情况,他母亲现在状况已经是卧床不起了。那里村子闭塞,应该也很难出来,那只能我们上门一趟了。”他想了想,“听起来症状应该是肺部疾病,具体的还需要配合X光检查一下,可能还要去镇上。”
薛楹点点头,“如果不行的,我可以让丽娜阿姨安排车子。”
江霁晗指尖捻过她的湿法,“嗯,我去问问,你先去把头发吹干吧。”
一头长顺的乌发,还在滴着水,沾湿衣服一片,她不甚在意地把湿发挽到而后,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
薛楹吹好头发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丽娜阿姨准备的午饭给贝茨,不是剩饭,是重新做的午饭,加了很多孩子喜欢的甜食。
江霁晗的办公室没人,她在医院里找了一会儿,才看见拿着药水出来的护士,她早已知道两人关系,指了指身后的处理室,“江医生在给那个孩子处理伤口呢。”
见薛楹惊讶,护士又多说了一些细节,“那个男孩的脚上好多伤,都没好好处理过,鼓出了很多小肉球,这个可能以后会考虑切除。不过那个男孩看上去并不太想做手术的样子。他的脚趾间也有几道伤口,现在有些发炎,江医生正在给他挑出沙砾消毒。”
薛楹和她道过谢,慢吞吞地往处理室走。
她回想贝茨踏过尖锐的石子路,还回头跟她说不疼的那个样子。其实哪里是什么走石子路不疼,只是走得多了,脚底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医生,你把我的脚包成这样,我没办法光脚跑了。”薛楹刚推门,就听到了贝茨这句话。
江霁晗用胶带把纱布贴好,放下他的脚,站起身,“那就不光脚。”
贝茨瘪嘴,“那我还怎么跑?”听到推门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向门口处,眼睛在瞥到她手中的饭盒时,突然绽出了光。
随着薛楹的靠近,他眼底的光越来越亮,像一头饿狼,莹莹绿光,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楹楹,你陪他一会儿,我去看看车子调度情况。”江霁晗洗好手,对她说。
“你去吧。”薛楹坐在刚刚江霁晗坐过的位置上,抬头看向在病床上晃着腿的贝茨,点了点手里的饭盒,“想吃吗?”
贝茨忙不迭地点头。
“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贝茨像不断落在鼓面的鼓槌连连点头。
“那次之后,你还有在那里抢劫过吗?”
“没有了。”贝茨有些心虚,那是他们第一次抢劫,就以失败结尾,不过也还好是以失败结尾,回去之后他被重病不起的妈妈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而且刀都被你们收走了,我也没有工具了。”
妈妈不允许他再去做这种事,再加上赤手空拳的,他也不敢去做了。
“那你们之后又重新乞讨?”
贝茨摇摇头,“我去镇上帮忙搬货去了,虽然我年纪小力量不够,每天搬的东西不多,但总归比乞讨挣得多一些。”他小心翼翼瞧了她一眼,“上次你不是说过要用劳动换取报酬吗?这应该算吧。”
薛楹莞尔一笑,“这当然算。”她拿起手里的饭盒,“那给你一点奖励好不好?”
贝茨眼睛一亮,接过饭盒,惊喜道:“我可以吃了吗?”
“当然。”薛楹把餐具拿给他。
贝茨抓起勺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腮帮子鼓起,草草嚼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咽下,下一口就已经塞进嘴里,满满一盒饭菜转眼就被他吃了个大半。刚咽下几口饭,贝茨突然放下了勺子,有些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
“怎么了?不吃了吗?”
贝茨把饭盒盖紧,揣在怀里,“我突然想起我妈妈今天也没吃饭,我可以带回去给妈妈吃吗?”
薛楹一愣,联想到他说的妈妈已经卧床不起,家里无人照顾,而他为了给妈妈找医生,大清早就跑出来,赤脚跑过二十多公里来到这里。
也是有个有孝心的孩子。
点点头,“当然可以。”
贝茨露出笑容,一口大白牙上还沾着菜叶子,“你们人真好,你好,那个男医生人也好。”
被少年亲口认定人好的江霁晗终于回来,手里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布鞋。
他蹲在病床上,轻轻把纱布包扎好的一双脚放进鞋子里,“可能不太合脚,是手术室穿的鞋子,我给你拿了一双最小号的。”
贝茨惊讶地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这是给我的?”
“是的,你下来走一走看看走路会不会疼?”
江霁晗把鞋带系紧,看着病床上坐着的贝茨,从上面跳了下来,提提踏踏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笑起来,那颗菜叶子还挂在他的牙齿上,却挡不住他开朗的笑容,“当然不会疼啊,我赤脚走路都不疼的。”
说着,他蹲下来轻轻抚摸着白色的布鞋,“原来这就是鞋子啊,我还是第一次穿。”手指上还沾了刚刚饭菜上的油,随着他的触碰,一个油点子被印在白色的布料上,他突然慌张地站起来,想要脱去脚上的鞋子,“算了算了,这么白的鞋子,我会把它弄脏的。”
“没关系。”江霁晗拉住他的手,“穿起来舒服吗?”
“舒服的。”贝茨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鞋底好软,好舒服。
“那它就是你的了,穿上回家吧。”江霁晗摸了摸他的脑袋,微卷坚硬的发丝刺着他的掌心,微痛,但稍稍缓解了他想要做些什么的焦急心情。
贝茨激动地跳起来,“这是我第一双鞋子。”说罢,他又蹲下去,另一只干净的手想要去擦去斜面上那刺眼的油斑,又有些丧气,“好可惜,第一双鞋就这样被我弄脏了。”
“你以后还会有很多鞋子的。”坐着的薛楹突然站起来,“靠你的双手,靠你的劳动。”
贝茨似懂非懂,但拥有第一双鞋子的喜悦压过了一切,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乐得嘴角咧到最大。
“你的脚上还有伤,不能多走。”江霁晗提醒他。
“好的。”贝茨马上又爬上病床上,乖乖地坐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新鞋子,不住地笑,突然又想起正事,“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车子已经到了,护士正在准备出诊的东西,我们现在就下去吧。”
“好啊。”贝茨一溜烟从床上再次跳了下来,飞快地跑下楼。
江霁晗看着他的背影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单纯,这样的乐观,让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孩子。
转向薛楹,“我下午去出诊,你在营地里休息吧。你的伤势刚好,还是先不要去工作了。”
薛楹惊讶,“你不准备带我去吗?”
江霁晗更惊讶,“你也要去?”
“我当然要去。”薛楹一脸理所应当,“贝茨可是我带来医院的,而且你语言不通,怎么和病患沟通?”
“有医院的护士和司机,他们可以充当翻译。”其实薛楹跟不跟去,没什么关系,只是他还有些担心她的身体,虽然他一再强调要等伤口完全恢复,但薛楹是个闲不住的性格,早早就开始走动。
“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嘛。”薛楹也不放心江霁晗去看诊,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出门外诊,上次抢劫的事情在前,她很担心他再出什么意外,即便是有其他人跟着她也同样担心。
“可是村子有些远,路途颠簸,我怕你——”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薛楹打断他,祭出杀手锏,“你如果不让我去,那我下午就和阿黛拉他们一起去观察长颈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