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老太医疑惑地问:“殿下怎么过来了?”
太子比他还要茫然:“不是要讲书?”
两人面面相觑。
章老太医率先反应过来,笑道:“大约是传消息的人没瞧见殿下。”又宣布道,“自今日起,咱们便不讲书了。”
太子:“?”
章老太医一捋长须,气定神闲地解释:“殿下不通医理,久学不会,老夫已然黔驴技穷。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放过殿下,也放过老夫自己。”
太子:“……”
“圣人云:有教无类。孤虽不才,却一心向学,老太医怎可半途而废?”太子义正词严地谴责。
章老太医诧异地望过去:“殿下不是不喜学医?”
“是学不通。”太子纠正,又道,“况且,我学得虽不好,但我的同窗――”
“这便不劳殿下费心了。”老太医笑眯眯地道,“小郡主灵心慧性,学业一日千里,殿下已远不及矣。即便是要再度讲学,老夫因材施教,也该单独教她了。”
太子:“……”
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成了在学业上拖后腿的人。
兀自怀疑了会儿人生,太子挣扎道:“小郡主一个人学习想必孤单,她需要同窗陪伴。”
章老太医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太子一脸正直:“力不能及,心向往之。”
“……”
章老太医是过来人,哪能不明白太子的小心思?只是他没想到,太子居然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但凡太子曾有几分“心向往之”的精神,他至于拖着一把老骨头长途跋涉到南境来?
“治学需静心专注,殿下想必深有体会吧?”
太子并不是很想点头。
章老太医也不在意他的反应,笑吟吟地道:“等徒儿将她手上的学问钻研透彻了,殿下自然就能瞧见她了。”
说完,扬长而去。
太子:“……”
时辰已晚,章老太医不透口风,太子只好回到书房继续阅览没读完的奏折,打算明日找洛之蘅问问情况。
虽说他确实对医道提不起兴趣,但他醉翁之意,哪能眼睁睁瞧着和洛之蘅做同窗的机会就这么不翼而飞?
谁料没等他去找洛之蘅问个究竟,先被南越定北关守将的变动打乱了阵脚。
定被关雄踞北部,是南越都城以北唯一的天险屏障,历来备受重视。其守将更是优中择优,这些年来上任的守将,皆是久经沙场的英才。然而新上任的守将却籍籍无名,甚至颇为年轻。
若仅止于此,并不足以让太子重视。
真正令太子感到蹊跷的是,新守将上任后,原守将却不知去向。
按说定北关乃边境重地,能来此执掌一关兵将的皆为皇帝心腹,即便新将上任,原将亦会平步青云。
这些年来,定北关三次换将,皆验证了这一猜测。然而此次换将后,原守将不仅没有回到朝中担任要职,就连踪迹也难寻。
起先太子以为是整理的奏报有疏漏,去信询问后才得知并非如此。
――原守将确然行踪成谜。
太子还未出阁理政时便开始接触南越奏报,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情况。
他正愁眉不展之际,南境王龙行虎步迈进营帐,顺手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蘅儿亲手做的芸豆糕,尝尝。”瞧见太子的神情,奇道,“怎么愁眉苦脸的?碰见什么难事了?”
太子将定北关守将变动之事简要说来。
南境王不疑有他:“自上次一战后,定北关的守将每隔三四年便要一换。没准是瞧着边境安稳,哪家的小子来混个军功。”
“但这位新守将并非是南越世家的公子。”
南境王琢磨着问:“新守将姓什么?”
自隆庆十二年南越战败,虽然边境安稳,但朝廷一直未曾放松对南越的关注。这些年来,始终有专人探查南越消息,从施政方策到人事变动,无一不包,一一被呈递到盛京。除皇帝和个别心腹大臣外,旁人并不知晓。
南境王早已卸了军职,自然无法得知这些消息。
太子道:“津布。”
“津布……”南境王喃喃重复,抚着下颌皱眉沉思,“有些耳熟……”
太子一声不出,生怕扰了他的思绪。
许久,南境王眼睛一亮:“想起来了,格尔察原先有一个副将姓津布,十二年前为了保护他死在战场上。这位新守将兴许和那位副将有些关系。”
格尔察是南越王的弟弟,历来仇视本朝。隆庆十二年的战争,便是格尔察一手挑起。
新上任的定北关守将又和格尔察关系密切,甚至极有可能他的亲人便是死在战场上的副将……
太子闭了闭眼:“叔伯,我要去楚州。”
南境王异口同声:“我得去趟楚州!”
“不行!”南境王这回反应迅速,斩钉截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国储君,岂能去边境涉险?况且你外祖让我照料你,我若任由你冒险,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叔伯,这桩事,只能我去处理。”太子冷静道,“边境生乱,说到底只是我们的推测。你若仅因为推测擅往楚州,一则易引发百姓不安,二则或会引得朝中人借势弹劾。”
“但我不一样。南境无人识得我,倘若我们猜测有误,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幸言中,更要叔伯坐镇中军,调动兵营迎战还击。”
“至于外祖……”顿了下,太子道,“我来南境的用意外祖心知肚明,他深知我的性子。既然他肯放我来南境,便默许了我不会作壁上观。”
南境王眉头紧锁:“我早已卸去领兵之权,若有兵祸,自有将军统兵。”
“但这几个月布防推演,皆是叔伯亲自操持。”太子坚持道,“况且,南越积蓄多年,但我朝边防懈怠到何种地步,叔伯心知肚明。那些将领,征战可以,却难当统兵大任。叔伯,若南境陷入战火,领兵之人只能是你,才能令百姓心安,令将士诚服。”
南境王沉默不语。
太子道:“至于叔伯的领兵权,我已经去信给父皇,请他颁布明旨赐给叔伯领兵、便宜之权。算起来,圣旨已经在来南境的路上了。”
得知林疏寒打算送妻子回宁川,尽管消息全无,保险起见,他还是向皇帝求了这一则圣旨。
没成想,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太子朝他深深作揖:“叔伯,南境数万百姓,就拜托你了。”
他面面俱到,南境王再无推拒之理,承诺道:“殿下放心,洛某当仁不让。”
*
迟易生变,太子做好决定,立即赶回王府,简单收拾行装后便预备启程。
将走到前院,便有人匆匆追来。
洛之蘅气喘吁吁地唤:“阿兄留、留步――”
因为鲜少疾跑,洛之蘅不住喘气。散乱的发丝贴在脸侧,失了往日精致。
太子微愣:“你怎么――”
“门房帮你喂马,说你要出远门,正好被半雪听到。”洛之蘅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努力匀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问,“阿兄是要……回家吗?”
不知是累的还是委屈的,她的眼中蒙上层细密的水雾。像是担心露怯,洛之蘅努力地仰头睁大眼睛。
太子明白她的来意后,难免生出几分逗逗她的心思。却在对上她即便强装镇定,仍旧尽显委屈的神情时,打消了所有恶劣的想法。
“我不回家。”太子声音微哑,取出随身的手帕折成长条,轻柔地覆上她的双眼,“太阳烈,别伤了眼睛。”
洛之蘅眨眨眼,泛出的泪珠瞬间被手帕拥抱。
“是太烈。”她欲盖弥彰地附和,生硬地转移话题,“阿兄这趟远门是要往何处去?”
“去楚州边境。”
洛之蘅刚松的一口气霎时提起。她顾不上太阳烈,拽下眼上的丝帕,满目担忧地望着他,明知故问地喃喃:“……怎么偏要去边境?”
太子温声安抚:“我只是去看看,没有危险。”
若当真没有危险,又何必大费周折地跑去边境?
洛之蘅抿着唇,挣扎半晌,露出一直缩在宽袖中的手。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摞零散的宣纸,因为太用力,平整的宣纸褶皱丛生。
“这是?”太子看着被递到眼前的一摞纸,目露疑惑。
“是危急情形下处理伤势的法子,标注了重要的穴位,还有一些能用上的无毒草药,”洛之蘅低低道,“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东西还比较粗糙……”
太子攥紧宣纸,半晌才说出话来:“这些时日你废寝忘食,都是在忙这个?”
“嗯。”洛之蘅点头,又补充道,“师父说了,虽然只是初稿,但是并无错漏的地方,应对危机情况足矣了。”
“好。”太子小心地收好。
洛之蘅眼巴巴地瞅着他,忍不住叮嘱:“阿兄,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眼中的担忧和牵挂几乎要溢出来。
天高地阔,她明亮的眸子却只装了他一个。
太子克制满腹心事,目光锁住她,千言万语汇成言约旨远的一句:“等我回来。”
第56章
太子骑着骏马汇入人潮汹涌的长街,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洛之蘅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半雪轻轻撞了下平夏的手臂,悄声问:“郡主还打算站多久?”
平夏气定神闲地反问:“你怎么不去问郡主?”
“我哪儿敢啊……”半雪心虚地抓抓头发。
放在往常,她自然能像平夏说的那样毫无顾忌地去问。但她今天刚传错了消息,饶是再大大咧咧,也不敢在郡主情绪低落的时候上前打扰。
平夏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
半雪小声辩解:“我也是想着郡主待崔公子一片诚挚,若是崔公子不告而别,郡主定然难过,这才告诉她的……”
半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低垂着脑袋,嘟囔道:“可崔公子这不是不回家吗,郡主怎么还郁郁寡欢的?”
“……”
平夏无奈道:“你没听到崔公子打算去哪儿?”
“楚州啊。”半雪理所当然道。
平夏掰开揉碎了跟她讲:“楚州危险,郡主是担心崔公子。”
“但如今又不打仗,有甚危险的?”半雪一脸“那郡主还担心什么”的茫然。
平夏:“……”
“你是说楚州有可能发生变故?”半雪努力地思考,然后更加疑惑,“那应该是王爷去啊。崔公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不对他有武功,但他又没有官职,一个人去楚州能顶什么用?”
“……”
平夏倍觉心累。
她是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过去了,半雪居然还是没能猜出太子的身份。
半雪读懂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心虚地挣扎:“我再想想,再想想――”然后一合掌,恍然大悟地道,“是王爷让崔公子去打探消息的对不对?!”
“……”平夏唇角抽了抽。
半雪越想越觉得有理,一本正经地分析:“王爷坐镇宁川,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放松警惕。然后让武功高强的崔公子去楚州悄悄打探消息,再伺机行动!妙啊!”半雪兀自感叹完,又殷切地问,“是不是这样?”
明明猜得南辕北辙,却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浑身上下都透着猜到原委的得意。
平夏沉默片刻,不忍打击她的自信,含混道:“八|九不离十吧。”
这也不算骗她。太子去楚州这种地方,肯定是和王爷商量好的。
半雪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满不在意道:“既然如此,郡主就更不必担心了嘛。崔公子是王爷故交家的孩子,若没有十全把握,王爷岂会放任他去冒险?”
平夏诧异地瞧她一眼。
虽然半雪的猜测错得离谱,但这句话却歪打正着。
毕竟是太子,若是楚州当真危险如斯,王爷哪会坐视不管?退一步讲,就算楚州危险,依太子之尊,定然会受到滴水不露的保护。否则谁能承受圣上雷霆之怒?
平夏这般想着,似有所感地抬头。
“他不是这样的人。”洛之蘅慢慢道,“他若是贪生怕死,便不会去楚州。”
平夏哑然。
她只想到太子身份尊贵,却忘了,若他当真自恃身份,又怎会孤身去往边境?
平夏沉默片刻,轻声道:“郡主若实在担心崔公子,不然去问问王爷?他定然楚州现下是何情形。”
洛之蘅摇摇头:“不必了。”
若楚州当真有异,阿爹军务缠身定然焦头烂额,她岂能添乱?若楚州无碍,太子不过离开一段时间,她又何必大惊小怪地去问?
说她是逃避也好,自欺欺人也好。
总归,会有消息的。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她等很久。
太子离开后的第六日,南境王面色凝重地回到王府,和洛南及管家深谈许久,找到洛之蘅,叮嘱道:“我要一段时间不能回来,已经交代了洛南和管家,他们会守好王府。蘅儿,你自己在家切记小心。”
时隔多年,熟悉的场景再度上演。
洛之蘅心底一沉,喃喃唤:“阿爹……”
她说不清自己现下是什么心情。
从太子离开的那一日起,她就隐隐预感到会有最坏的结果。但到底存了几分希冀,边境这些年相安无事,哪会毫无预兆地急转直下?
这些时日太子一直没有书信传来,她一直想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谁料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就不能,一直平静下去吗?
南境王以为她害怕,拍拍她的肩膀安抚:“蘅儿别怕。太子早早便料到了这一天,这几个月爹和太子一起做了充足准备,兵马粮草已经备齐,也做了足够的布防推演,确保战线不会蔓延到边境之外的地域。爹走后,林坤会坐镇江州后防。赵世子或许回去府衙帮忙,但还是在咱们府上住。我们都做好了万全准备,你只要和往常一样,吃好喝好休息好,要不了多久,爹就能回来了。”
“阿爹,”洛之蘅用力抓着南境王的手,眼眶酸涩。她有很多话想说,可这个时候,所有的言语都分外的苍白无力,除了加重他们的心理负担外,好像一无是处。洛之蘅嘴唇翕动,半晌,道,“我等你们回来。”
南境王笑着,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
隆庆二十三年注定不是平凡的一年。
九月,南越定北关守将津布率军开赴边境。同月,隆庆帝明旨谕众,言南越背信弃义,有违和议,为本国安宁计,命南境王率南境驻军赴楚州御敌。
局势一触即发。
九月十七,南越兵犯平川城。时南境大军未至,太子赵亲率先锋部队迎战,苦守七日,终待大军至。
收到消息的时候,洛之蘅已经心神不定了许久。这则消息的到来,并没有让她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