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凌前脚正在为殿下原来不是毫无计划而高兴,后脚就听到殿下久违的自信满满的语气,不禁陷入久久的沉默。
调整好了心绪,冬凌正想劝殿下还是多做两手准备,忽然见身前的太子停在原地,语气愕然又迷惑:“洛之蘅?”
冬凌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却见太子忽然大步流星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顺势望去,那位布衣素钗,不施粉黛,正为伤员处理伤口的女子,不是小郡主是谁?
冬凌下意识想:小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瞧见太子气势汹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殿下要炸。
第58章
洛之蘅专注地为伤员处理伤口。前日刚经过一场大战,不少人都是旧伤添新伤,大大小小的伤口横亘在皮肤上,很是触目惊心。
将到平川时,洛之蘅甚至看不得这些。夜晚常常做噩梦,都是强撑着帮忙。时日长了,倒也见怪不怪,再看到时已经能够面不改色。
她将伤口处理完,边收拾纱布器械,边温声叮嘱士兵注意养护。
正要去往下一位伤员前时,头顶忽然罩下大片阴影,眼前登时一暗。
洛之蘅狐疑地抬眼,眼前是一位身穿薄甲的男子,瞧着像是从前线归来,满身血气未散。对方冷冷望过来,给人如山似的威压。
洛之蘅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收拾好东西起身,想要往下一个伤员处走,才发现唯一的通行之路被眼前男子堵了个严实。
她来时便听人说了,太子一直在前线督战,从来不曾回过平川城。况且眼前这人身形比阿兄结实,气质也不如阿兄温和,瞧着便是煞神。除了身高外,同阿兄没有半分相似。
再者说,阿兄既已表明身份,怎会孤身跑到伤病营来。
心里闪过诸多念头,洛之蘅镇定地道:“劳烦让一让,你挡着路――”
“――崔公子?你怎么过来了?”身后忽然传来半雪的惊呼声。
洛之蘅:“?”
洛之蘅顾不得疑惑从不回平川城的太子怎么忽然回来,对上眼前人危险的眼神,急中生智地圆上自己的话:“――挡着路了,阿兄。”
太子心底划过一抹说不出的奇怪,然而在平川看到洛之蘅的震惊和愤怒淹没了他,零星的奇怪瞬间不见踪影。
他抱着手臂,淡淡垂眸。
洛之蘅被他看得心虚,视线躲闪,中气不足地道:“……阿兄,我还要救治伤员。”
太子鼻腔中震出一声冷哼,侧身让开路。
洛之蘅不敢看他,垂着头匆匆离开,同太子擦肩而过时,听到他淡淡的语调:“晚膳时我再来找你。”
“……”
洛之蘅神情一僵。
她还从未听到过太子这般古井无波的语气,像极了暴雨来临的前兆。
她料到太子知道她来战场定会生气,侥幸地躲了这般久,被撞见也情有可原。但太子若是当场发作,倒也省心。偏偏他摁下滔天怒意,忍了下来。
他越是忍着,洛之蘅就越是提心吊胆。
半雪眼瞧着太子离开,趁着洛之蘅进药房抓药,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姑娘没事吧?”
洛之蘅幽幽看她一眼,没作声。
尽在不言中。
半雪欲言又止,费劲扒拉出了安慰的理由:“往好处想,起码姑娘反应得快,没露陷。”
“……”洛之蘅面无表情,“如今这副情形,也没比露马脚好到哪里去。”
太子打定主意秋后算账,哪是那么好应对的?
“崔、呃太……”半雪挠挠头,不知该怎么称呼他。
太子在边境表露身份后,她便知晓了借住在府中的崔公子就是当今太子。不过那时太子在平川战场,她便没有崔公子就是太子的实感。
方才见到郡主没认出太子,一急之下喊了崔公子,如今回过神来,反而不知道该喊他崔公子好,还是尊称一声太子好。
“咱们既然未曾表露身份,也无需多此一举揭露他的身份,还是唤他‘崔公子’。”
半雪从善如流:“不是说崔公子一直在前线,没回过平川城吗?”
“是啊。”洛之蘅叹气道,“所以这许是他第一次回来。”
半雪倍感唏嘘:“第一次就撞见咱们了?”
洛之蘅也觉得运气不好,但事已至此,再计较也只是徒劳。
“算了。”她揉了揉额角,叹气道,“先让我想想晚上怎么应对。
*
时辰飞逝,洛之蘅处理完所有伤员的伤势,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太子便掐准时机出现在她身前。
他依旧穿着那身薄甲衣,洛之蘅一眼就认出来。
“阿兄?”洛之蘅起身,愣愣道,“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
“是还未到你用膳的时辰吧。”太子的语气依旧不见转好。
一个下午,足以让太子了解到洛之蘅到军营后的种种。
她来了军营有大半个月,军中士兵不知她的身份,只知晓是章太医的徒弟,特意来帮忙。看着是貌美柔弱的小姑娘,却分外能吃苦。军医的数量不充裕,处理伤口、换药都要她亲力亲为,往往到了歇息的时辰,她才草草地吃些东西。
士兵起初轻视,心想不求她能帮上忙,只要不给大家添乱即可。经过了大半月的相处,如今对她心悦诚服。
太子心中为她骄傲,却仍压不下因她不告而来生出的火气。
洛之蘅心虚地垂下头。
太子给冬凌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提着食盒将菜肴摆在桌案上。
“先用膳。”对上她如蒙大赦的表情,太子凉凉地补充,“之后再谈你私自来平川的事。”
洛之蘅:“……”
桌子上的菜都是她惯爱吃的,还冒着热气,想来是一出锅太子便匆匆地赶了过来。香气萦绕在鼻端,引得人食指大动。偏偏太子那一句话,叫洛之蘅本欲夹菜的手顿在空中。
她暗叹一声,搁下筷箸,垂头丧气地道:“还是现在就谈罢。”
心里绷着一根弦,时时提心吊胆,她哪有心思好好用膳?
“行。”太子也不强求,上半身往后一靠,淡淡道,“说说吧,你是怎么来的平川。”
洛之蘅一五一十地坦白:“是岁宜和林少夫人帮忙安排的。”
“为何是她们?”太子掀了掀眼皮。
洛之蘅想说“阿兄何必明知故问”,对上他冷淡的视线,下意识把话咽回去,老老实实地道:“洛南要看顾王府,不可能弃下王府老弱护我来平川。若是要府卫来送,势必会惊动赵世子。赵世子知道了,自然也就……瞒不住阿兄了。”
她能吩咐洛南不许透信,对上赵明彰却无计可施,只能小心谨慎。
“你无故不在府中,是怎么瞒过他的?”
“我同赵世子说,”洛之蘅沉默片刻,“……林少夫人孕中郁郁,为免发生意外,决定去林刺史府上暂住一段时间,待少夫人胎像稳定再回。”
“他信了?”
洛之蘅面上瞬间浮现出不自然,弱声道:“……是林姑娘帮忙解释的。”
太子:“……”
懂了,美人计。
太子暗骂赵明彰不靠谱。
想来洛之蘅也是觉得手段不光彩,脑袋低低垂着,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太子原想斥她的话,此情此景下,全然说不出口了。
把她训哭了,最后心疼的还是他。
太子深吸口气,尽量平静道:“先用膳,等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
房中静静。
洛之蘅未置可否,沉默地低着头,也不动筷子。
像是沉默的反抗。
太子语重心长道:“洛之蘅,你不要任性。两军交战之地情势复杂,我顾及不到你……”
“那阿兄会把平川的百姓一道撤走吗?”洛之蘅忽然问。
“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太子蹙着眉,“平川百姓世代耕种于此,大军驻扎在这里,就是为了保护平川百姓的家园不会被战火所扰。我若是将他们迁走,与拱手投降何异?”
“所以,阿兄是能护住平川的。”
太子不假思索:“自然。”
“那为何一定要让我离开呢?”洛之蘅发自内心地困惑,“我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太子顿时哑口无言。
从他在盛京抓获南越的探子到如今,他已经谋划了大半年,就是为了能够在战火不可避免时护住身后的百姓。粮草充足,兵士骁勇,即便胶着了快一个月,他也有相信能够成功退敌。
这是所有人上下齐心给他的底气。
洛之蘅在平川城内救治伤员当然能够安全无虞,她偷偷来的这大半个月足以佐证。
但是――
“洛之蘅。”太子定定望着她,“即便平川城固若金汤,只要会出现意外,哪怕是分毫,我都不想让你涉险。”
洛之蘅似有触动,眼睫颤了颤。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直白又坦诚。
洛之蘅几乎要承受不住他的目光。
偏偏她的全身仿佛冻上一般,动也不动。
许久。
洛之蘅似乎终于回过神,垂下眼,哑声道:“阿兄,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柔弱到,只能缩在南境王府的一亩三分地,才不至于一碰就碎。”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动了动嘴,可洛之蘅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在平川城这半个月,没有王府侍卫,没有仆从如云,虽然累了些,但我和半雪两个人过得也很好。”洛之蘅缓缓出声,“我和师父学了医,明明有能力为伤兵出一份力,为什么不能让我留下来?”
“我知道你和阿爹都担心我,但是你不说我也明白,倘若平川城陷入危险,那在最前线的你和阿爹,又岂会安然无恙?”
“……假如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宁川,你们不觉得,对我过于残忍了吗?”
她说着,眼中就含了泪。
太子:“洛之蘅……”
“阿兄,我不是只能在朱楼碧瓦中怯见风雨的金雀。我也可以是风雪中的红梅,哪怕终有零落时,至少为冬日贡献过色彩。”
“我想留在平川,和你们一起――”
洛之蘅仰着头,一字一字,郑重其事地道,
“同生共死。”
第59章
夜色浓稠,冬凌提着灯笼,绕着屋舍勘察,角角落落都未放过。
平川与南越接壤,历来都有兵士驻扎,为此城中特意修建了营房。此番开战,为免扰民太过,殿下早早设防,特意将战线推到平川城外。营房只用来安置伤员和城内留守的军士,军医以救治伤员为先,自然也要落脚此处。
营房的条件虽比前线的营帐要好,但比起小郡主素来的屋舍,仍旧拍马难及。
向来由奢入俭难,冬凌越是知道她曾被娇养得有多细致,就越是佩服她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他勘察一周,正好见到太子神情莫名地出来。
他压下心中种种想法,上前道:“殿下,属下已将此处勘察完毕。营房各处防守严密,砖瓦齐备,并无疏漏之处。”
太子淡淡“嗯”了声,瞧不出喜怒。
冬凌知道他今晚过来是要劝小郡主回宁川,但如今殿下这幅态度,反倒让他拿不准。
正犹豫着,听到太子问:“送她回宁川的人马安排得如何了?”
“已经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就可以送小郡主回去。”
太子闭了闭眼:“先缓一缓。”
冬凌一愣。
今日殿下看到小郡主时有多震怒,他是看在眼里的。虽然如今两军对垒,平川并未遭到太多侵扰,但毕竟是前线,倘若有个万一,平川便首当其冲。
殿下爱重小郡主,不愿她在边境涉险。明明送小郡主回宁川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短短一刻钟,反而是殿下动摇了?
太子无暇顾及其他,率先拔腿离开。
他脑海中尽是洛之蘅说出“同生共死”四字时的神情:眼中还有未散的雾气,却仍旧藏不住坚定。仰头望着他,透着股义无反顾的果决。
她是真心想要留在平川,出一份力的。
太子慢慢地想。
这几个月他和洛之蘅朝夕相处,深知她如今是再体贴不过的性子,善解人意,从不让人为难。
这还是她第一次表现得如此强势。
不想她涉险,不愿她劳神……可再多他自以为的关怀备至,都抵不上她想要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心意贵重。
没来由地,太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曾被他藏在心底里珍藏的画面:
“我阿爹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幼年的洛之蘅五官稚嫩,说起阿爹时不由挺直了腰板,脸上透着与有荣焉的骄傲,甚是向往地说,“我长大后肯定也是!”
有人哄笑,说姑娘家说什么大话,以后能在家中把花绣好就谢天谢地了。
小洛之蘅闻言也不恼,轻轻哼了下,抱起手臂云淡风轻地丢下一句:“等你何时投壶比过我了,再来当面同我说这话吧。”
身后的人脸色青白不定,再说不出任何话。
太子闭了闭眼。
多年不见,他总以为洛之蘅是长大知事了才会性情大变。却原来,她骨子里从未变过。不能披甲,便留守后方;不能杀敌,便救治伤员。她始终都是那个遇不平事,会解囊相助;见危难时,力为其所能的她。
他自以为是的保护,和打造一个金笼,将她桎梏其中有什么分别?
*
洛之蘅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饭粒,食不知味。
半雪在一旁劝道:“崔公子没有明确拒绝,说明有转圜的余地,姑娘快别忧心了。这些都是姑娘爱吃的,吃完好好歇一晚,养足精神,明日还有的忙呢。”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心中到底忐忑。
洛之蘅忧愁地叹气。
半雪见状正要再劝,就见门倏地被人推开,讶异道:“崔公子?”又看了眼洛之蘅,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洛之蘅生怕太子打定主意要她离开,不安道:“阿兄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这么晚了……”
太子问:“洛之蘅,你是不是当真想要留在这里?”
洛之蘅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
“叔伯和我都要把精力放到前线战场,无暇顾及你。虽然平川现下安稳,但毕竟在战局之中,瞬息万变,谁也不知形势会如何变化。倘使有个万一,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洛之蘅隐隐猜到他的意思,坚定道,“我说了,想要和你们同生共死。”
太子定定望着她。
四目相对,她眼中的坚持一览无余。
“好。”太子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