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苦守七日”的墨迹清晰得有些刺眼。
她垂眸看着信报,问:“城内情形如何?”
洛南道:“城内有小范围骚乱,但总体可控。林刺史加强了城内巡防,提早了闭市时辰,一更即敲鼓宵禁。其他政令如常。”
洛之蘅“嗯”了声,吩咐道:“这几日府中也警醒些,不要让不明不白的人混进来。师父上了年纪,要特别注意他的院子。”
“是。”
正说着,章老太医笑呵呵地走进来:“便不用特别看顾老夫了。”
“师父,”洛之蘅起身去迎,“您怎么这时过来了?”
章老太医:“我是要向你辞行。”
辞行?
洛之蘅微愣:“您不等着阿兄一起回去吗?”
“不是回盛京。”章老太医笑着解释,“我打算去平川城。”
洛之蘅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平川战事满城皆知,老太医自不会一无所知。
想了想,洛之蘅不赞同道:“大营中有军医,您年事已高,岂能去前线涉险?”
“老夫虽然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但身子骨硬朗,又怎么去不得前线?”章老太医好脾气地解释,“大营虽有军医,但眼下情况特殊,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
“可是――”
章老太医耐心道:“我只是在军营中帮忙救治伤员,不去战场,不会有大碍。”
洛之蘅头疼不已。
阿爹曾是领兵作战的将领,她自然知道,每逢打仗,即便配足了军医,在数不清的伤员面前依旧显得捉襟见肘。这个时候,多一位军医便能分担很多压力。
但章老太医毕竟有了年岁,前线又十分凶险,她怎么能安心让他这个时候离开。
章老太医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相处得时间虽然不长,但他这个徒儿最是心善。阵地上的伤员自有专人负责,军医只需在大营中救治,碰不上危险。他去了大营只是颠簸劳累些,于性命无碍。这些疲累,和更多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洛之蘅思索半晌,为难地点了头。顿了顿,欲言又止地道:“我也想……”
不待章太医反应过来,侍候的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郡主不可!”
半雪最沉不住气,直愣愣道:“刀枪无眼,郡主柔弱之躯,焉能去那种地方?况且,您答应王爷,会在府中等他回来,您可不能出尔反尔。”
平夏和洛南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和半雪意见一致。
洛之蘅没有反驳,却也没有附和。她双手叠放在膝头,微垂着眼睫,是沉默抵抗的姿态。
章老太医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他好笑道:“让我来劝劝她。”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告退。
周遭安静下来。
“师父,”洛之蘅认真道,“我虽学得不精,诊不了疑难杂症,但给您打下手绰绰有余。”
章太医失笑:“你学到何种地步,我还能不知?如今就算要你独当一面,你也当得。”
“既然如此,您既然去得,我为何去不得?”洛之蘅抿了下唇,低声道,“我也想尽绵薄之力。”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绞着指尖。
一副低落又委屈的模样。
章老太医心头酸涩,在心底叹了口气,慢慢道:“师父知道。”
洛之蘅不言不语地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章老太医顿了顿,还是狠下心道,“蘅儿,大营之中兵士皆着校服。”
洛之蘅心头一跳,倏地抬头。
章老太医目视着她:“不好分辨。”
第57章
洛之蘅仓皇不已。
如果只是那句“兵士皆着校服”,洛之蘅还能安慰自己,师父是担心自己会与齐整的大军格格不入;可那句“难以分辨”,让她所有的侥幸都荡然无存。
洛之蘅神情恍惚地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从来都不曾外道的秘密,就这么袒露在阳光下……
洛之蘅手腕轻颤,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蘅儿,回神。”章老太医冷静出声。
洛之蘅惊魂未定,失措喃喃:“师父怎么知道……”
他猜到了不能辨别相貌的病症或是徒儿的心病,却没有想到,这个心病竟会根深蒂固到如此程度。
章老太医不忍地看她一眼,叹气道:“蘅儿,师父行医数十年。”
也对。
洛之蘅迟钝地想,天下珍本富藏者,非皇宫莫属。能进宫中为医者,本就是人中龙凤。何况师父行医数十年,经验老道,又在皇宫阅遍孤本,区区不能辨人之症,如何能瞒过他的眼。
章老太医语重心长地解释:“前线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溜进来。寻常人尚且防不胜防,你不辨相貌,更会多添几分危险。”
洛之蘅思绪一团乱麻,沉默许久,嗫嚅道:“他……您告诉了吗?”
“不曾。”章老太医意会道,“未经你的同意,怎好将你费心隐藏之事宣之于口?”
这件事章老太医在心里存了许久,若非为了打消她想去涉险的念头,他仍旧不会说出。
太子还不知道她的病症,洛之蘅明明该觉得松口气,但却奇异地生出些许茫然。
好友之间本该坦诚以待,太子对她毫无隐瞒,她却瞒下了这么重要的实情。这几个月来,对他始终隐瞒的行径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愧疚之余,扰得她不得安宁。
洛之蘅内心天人交战,竟生出一丝妄想,想要问问章太医“这病症究竟能不能治?”
幸而仅存的理智死命拉住了她。
当初阿爹不是没有为她暗中寻访过名医,经历了太多次的失望,她早该认清现实。
师父倘若知晓根除之法,早早便会告诉她,又何必帮她隐瞒?
洛之蘅闭了闭眼,第无数次意识到:
这病症,无药可医
*
不知道章太医是如何劝的,总归郡主最后还是安安稳稳地留在府中,没再提起要去平川城的事。
平夏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到底没彻底放松下来。
兴许是因为没能如愿,自章太医走后,郡主始终郁郁寡欢。昔日打发时间爱侍弄的兴趣一概被她弃置一旁。每日除了听洛南说前线的战况,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全心扑在长篇累牍的医书上。
乍看瞧不出任何端倪,但是却瞒不过一直侍候在她身边的平夏、半雪二人。
曾经郡主虽也一心一意地整理医案,但那时她整个人满溢着精神气,读着书便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如今却迥然不同。
即便比之前有了更多的时间沉浸在医书里,她的神情也始终不见笑意。不看书时,要么失神,要么沉默,整个人都透着股低沉。
半雪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露出个笑。
正在这时,刺史府的宴帖到了南境王府。
边境战事的消息传入宁川许久,在众位大人的安抚以及前线连连传回的捷报下,百姓终于安下心来,宁川城的气氛也渐渐回归正轨。
虽然后方居安,但前线的战事到底没有平息。战事一起便极耗钱银,林夫人此时设宴,便是存了为前线募捐之意。
宁川近边地,乍起兵祸,虽不及楚州首当其冲,却也不遑多让。留守的夫人贵女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林夫人有此想法,他们也都乐得捧场。
平夏和半雪商量了下,想着借机让郡主去散散心也好,便将宴帖送了去。
洛之蘅恹恹道:“让人送些东西,我便不去了。”
平夏和半雪面面相觑,还想再劝,却见洛之蘅已经执笔书写起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林岁宜来了信,邀请她过府一叙。
洛之蘅可以拒绝林夫人的邀请,但却不好推辞林岁宜。毕竟自林岁宜接她嫂嫂回宁川后,两人便没见过面。如今林岁宜说借着这个机会聚一聚,洛之蘅着实不好拒绝。
小宴那日,洛之蘅便照常带着平夏、半雪、洛南三人前去。
战事的阴云笼罩着宴会,即便夫人们竭力提起精神,也难掩愁容。
洛之蘅露了个面,便被林岁宜引着往后院走。
“我稍后还要去宴厅招待客人,嫂嫂那里就劳烦你代我陪她了。”
“嫂嫂?”洛之蘅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的宴会,林少夫人居然未曾出席。
林岁宜愁容满面地解释:“楚州的战事本想瞒着我嫂嫂,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着实瞒不住。嫂嫂知道后,就一直后悔自责,觉得自己没有注意到边境的情况,竟然把我阿兄一个人留在危险之地。再加上担忧我阿兄,这些日子来一直郁郁寡欢,人都消瘦不少。”
林岁宜叹气道:“她怀着孩子,哪能经得起如此劳神?我近些时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偏偏这次宴会,家中只有我一个适龄的女儿待客。左思右想,只能把你请过来,拜托你陪她说说话。”
洛之蘅了然,一口应下。
林少夫人是位很典型的江南女子,性情温婉如水,微微隆起的小腹,更给她添上几分和软的韵味。即便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忧愁,看到林岁宜和洛之蘅,还是尽力地露出浅笑寒暄。
柔弱无依,淡含愁绪,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意。
林岁宜将将介绍了两人,还未来得及喝口茶,便被侍女匆匆请走。
林少夫人性情好,洛之蘅自然不介意陪她闲坐。但两人先前从未接触过,到底生疏,不知要如何打破沉寂。
洛之蘅不善应对这样的场面,无措地抿了口茶,两只手捧着杯盏无意识地摩挲,慢慢地思索着。
林少夫人温婉地笑笑:“听岁岁说,郡主现下专修医道?”
洛之蘅一愣后点头:“是。”
“若是郡主不嫌,可否请郡主帮我诊一诊脉,看看我腹中孩儿现下可还安稳。”林少夫人温声询问。
洛之蘅巴不得找些事情做,满口应下。
她的医术虽不及师父登峰造极,但涉猎多时,又得师父细心指导,寻常诊脉不在话下。
洛之蘅一五一十将脉象说给林少夫人听。她怀着胎儿回到宁川,虽经长途跋涉,但养护得好,并无大碍。
洛之蘅顿了顿,有些迟疑地抬了抬眼。
林少夫人见怪不怪地笑笑:“郡主有话不妨直言。”
洛之蘅犹豫了下,斟酌道:“妇人有孕,胎儿越大,养起来就越耗精神。少夫人还是应当保重自身,少思虑些。”
屋里沉默片刻,良久,林少夫人轻叹一声。
“我省的。”林少夫人垂下眼,慢慢抚着隆起的小腹,“岁岁担心我不顾身体,我都晓得。方才贸然请郡主诊脉,便是想请郡主宽宽她的心。没想到……”
“平川战事捷报频传,林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道理岁岁同我说了数遍,我如何能不懂?只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林少夫人苦笑道,“当初他说要送我回宁川养胎,我怕给他添乱,便也应下了。后来才知他一片苦心,是为了让我远离危险之地。他处处为我着想,我又怎能心安理得的独善其身?”
“少夫人……”洛之蘅呐呐道。
“郡主不必担忧,我都明白。”林少夫人打起精神,慢慢道,“只是我到底想着,当时若是能再警醒些,坚持留在楚州就好了。即便不能披甲上阵,至少能在他烦恼时做他的解语花,在他忙碌时替他看顾城中百姓。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总比像现在一样只能等着前线递回来的战报,无能为力的好。”
洛之蘅听着她自责的叙述,鬼使神差地问:“前线危险,倘若……林公子无暇分神保护你,又该如何?”
“为何一定要他分神保护我呢?”林少夫人目光温柔,“他坚守在前线,身后是楚州百姓。他尽全力去保护楚州百姓的时候,便已经是在保护我了。”
*
平川城。
大军主力驻扎在平川城外十里,据关隘天险之地以抗外敌。
太子站在城墙上,手拿着千里镜观察对面的南越军队。
阳起道:“殿下,据探子传来的消息,津布大军久攻不下,南越王都有意在集结兵士增援。”
“预计有多少人?”太子转动着千里镜,淡淡地问。
“约莫有三万。”
“……三万?”太子动作一顿。
“探子送来的信报上是这么说的。”阳起边回想边道,“他观察了几日王都的军事调动,估摸这回增援的人数顶多三万。”
太子若有所思。
阳起忍不住道:“定北关十万大军尚且被咱们拦在平川城外不能寸进,区区三万增援,不过是杯水车薪,能顶什么用?南越尺寸之地,经不起耗,他既要打,难道不应该送上全部精锐拼一把吗?这样不痛不痒的,打又打不痛快,甩又甩不掉,着实可恨。”
太子冷不丁地反问:“若是他能调动的人最多只有三万呢?”
“怎么可能?”阳起不敢置信,“虽然南越其他守关的兵将不能动,但王都有十万大军,三万甚至不到半数!”
太子没有回答他的话,思索了会儿,把千里镜塞给他:“你在这里听叔伯的吩咐,我回一趟城。”
阳起愣愣道:“啊,好。”
*
太子进了平川城,弃马和冬凌一起走向城西。
――从战场上救回来的伤员都安置在此处。
冬凌疑惑:“殿下不是要去府衙寻林县令?”
“不急。”太子沉声道,“先去看看伤员。”
自打平川城起了战事,太子一直驻守在最前线。每有要事商议,都是林县令去大营。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太子第一次回城。
前日的对战南越被重创,难得得闲,殿下想来看看伤亡情况也是情理之中。
冬凌沉默地跟在太子身后,倏地想起什么:“殿下既然回了城,可要给小郡主写封信命人送回去?”
“不必。”太子一摆手,“如今平川上下都在奋力御敌,我岂能为了递封信徇私?我来平川前便已经和她知会过,她不会生气。”
这哪里是小郡主生不生气的问题?
冬凌恨自家殿下是根木头,委婉地提醒:“殿下在平川表明了身份,待战事平定,便要回京去了,怕是没空再和小郡主相处。”
换言之,再不抓紧时间表意,东宫的太子妃就要成泡影了。
“不急,等回去我就和她表意。”
冬凌看自家殿下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忍不住给他泼了冷水:“……殿下,表意只是第一步。”
万一小郡主不应允,要抱得美人归任重道远。
“无妨,平川大捷,叔伯当获首功,届时定会回京受赏,他自不会留洛之蘅一个人在南境。”太子气定神闲,笃定地道,“况且,她对孤并非无意,一定会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