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使言之凿凿、铁证如山,王治延被一众御史弹劾得哑口无言。而他的上峰首辅大人刚正不阿,不仅未帮他说上一句,还险些当场加入弹劾他的队伍。
他差点当场气昏,最终遭致贬谪。
离京之前,两人狭路相逢,又吵了一架,王治延骂按察使小人得志,按察使嘲讽他裤腰带都比乌纱帽要紧,两人顶着烈阳对骂了几个时辰,双双中暍方罢。
至此经年未见。
王治延听闻按察使途径徐州府,便怒火冲冲地带着人马而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布政使是个和事佬,知晓两位死对头都是嗜酒之人,便提议让双方人马比试酒量。
一则这事也过去了几年,杯酒泯恩仇,或许两人关系会因此缓和;二则双方都是或曾是京中权贵,打起来实在丢面,平白让百姓笑话。
他在几十里外有座山庄,能容纳数百人,当即买了几大车美酒,带着两个麻烦及其人马去了山庄。
楚南瑾轻声叹息,按察使素日里明察秋毫,遇上王治廷,却是失了理智,京官们笑谈他们二人是“野草烧烈油,至死不罢休”。
小花道了句:“可不就是小孩儿吵架么。”
楚南瑾轻轻一笑,道:“念兰说得对。”
小花嚼完嘴里的东西,问道:“哥哥,那我们是该去庄子找那位大人,还是在这儿等他回来呀?”
楚南瑾温然一笑:“待念兰吃完东西,哥哥再与你说这件事。”
小花颔首。她虽然吃了不少东西,胃口仍旧盈实,总觉得每道菜都美味绝佳,直到吃到肚子鼓囊囊的,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方才作罢。
她放下竹箸,正襟危坐,道:“哥哥说吧。”
“可吃饱了?”
小花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饱嗝:“饱了,不能再饱了。”
闻言,楚南瑾垂下视线,落在人影交织的街道上,“此事有诈。”
小花愣住:“……啊?”
“王大人虽与按察使素来不和,上门的时机也未免太过巧合,如此之快地知晓按察使动向,其中必有人在作梗,那通风报信之人,兴许与迢县刺客是同一主使。”
小花茫然道:“刺客给王大人通风报信,故意让他引开按察使,就是不想让我们与按察使汇合吗?”
楚南瑾轻笑道:“念兰真聪明。我丢了符牌,行事诸多不便,那人在布政使司布下埋伏,兴许就是在等着你我二人送上门去,再一网打尽。”
小花眸中流露出讶异之色,崇拜太子聪慧的同时,也在心底庆幸,要不是哥哥料事如神,他们恐怕就要自投罗网了。
“可是哥哥,到底是谁想杀我们?”
“哥哥也在琢磨。此处不宜久留,先离开这吧。”
两人下了酒楼,不似来时的冷清,街道摩肩擦踵,往来如潮,楚南瑾不着痕迹地将小花拉至身侧,护在远离人群的外道。
就在此时,一道铿锵有力的鼓声迎风而起,起势高昂。
小花循声望去,只见昂扬鼓声中,一名头戴纶巾的汉子抱着装满水的木盆,忽地身体前倾,泼向离他最近的女子。
那女子被泼了满身,襦裙尽湿,却非但不气,反而满面笑容。
小花手指着,惊得合不拢嘴,道:“他,他们……”
楚南瑾笑着解释:“那男子并未在闹事。此乃本地民俗,一到冬日,百姓们鼓舞乞寒,以水相泼,并以此为乐。”
小花轻应了一声,心中崇拜更甚。太子殿下果然懂得很多呢。
以汉子为始,竞相泼水的百姓越来越多,两人所在之处也无法避免。
楚南瑾将小花完完全全地护在身后,抬起右臂,长袖遮至发顶,将溅起的水花挡在了袖侧。
小花瞳孔放大,紧拽着他的袖角,心跳乱了分寸。
水花扬起的那一刹那,楚南瑾余光轻瞥,透过晶莹圆润的水珠,望见一抹森然的银光,温然的面容刹时变得肃穆。
小花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紧握住右臂,从欢呼作乐的人群中飞奔起来,耳侧寒风呼啸不止。
与此同时,藏匿在暗中的黑衣人拔刀而出,百姓被这阵仗吓得落荒而逃,纷纷涌向街道两侧。
有了混乱的人群作掩,二人虽没那么容易被抓获,却到底比不过训练有素的刺客,眼见着一名黑衣人追了上来,楚南瑾忽然顿步,顺手抄起路边摊上的斗笠,掷向追兵。
黑衣人视线被挡,暂缓了脚步,二人刚将其甩开,屋檐上忽然腾空落下一道黑影,长刀劈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花。
“哥哥!!”
“嘶啦”一声,在长刀即将砍到小花的瞬间,楚南瑾将她扑倒在地,翻滚一圈,躲过了袭击,袖侧衣帛避闪不及,被长刀划出一道深长的口子,有鲜血涌出。
小花双目通红,却被他用长袖遮住双眼,耳边是他清润如初的嗓音:“无妨,念兰莫看。”
楚南瑾虽看起来文弱,却出乎意料地挡住了刺客几波攻势,将她护得毫发无损。
小花望不见他是否受了重伤,内心如蚂蚁啃噬般慌乱。但她知晓自己的斤两,不敢轻举妄动,怕给他添麻烦。
就在此刻,不同于衣帛划裂的刺声传来,楚南瑾轻声闷哼,也因此抓住了空子,攥着小花趁机逃离。
衙府官兵姗姗来迟,黑衣人见状不妙,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只余下心有余悸的百姓。
……
周身景色飞速倒退,小花不知被他攥着跑了多远,逐渐远离人烟,藏入曲深幽静的山林之中。
楚南瑾的脚步愈来愈慢,手上力道渐松,没走出多远,他浑身力道尽卸,捂着胸口,倚着一棵大树,身子缓缓低了下去。
小花这才看到,楚南瑾脸色苍白,杏白的圆领袍淌着血红,恍然明白方才那刺声,是利器狠狠地扎入了他的肉里。
伤处还在往外翻着血,小花慌了神,双手颤巍地打开包袱,翻出衣物,用石子划开布料,蹲下身去。
楚南瑾的胸上、臂上皆有伤处,都是为护她被刺客伤到的。
小花小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衣物,瞧见瓷色肌肤上触目惊心的刀痕,双手颤抖地为他包扎伤处,眼里盈满着泪水,不多时如雨般挥下。
她自幼在爹娘身边长大,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关爱,对她来说,每年新正时,平日总苛责她的爹娘能许她上炕吃饭,少有的和颜悦色,便是爹娘对她的爱。
更不敢肖想,有人会用命去护她。
她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她不过是他一个素昧平生的妹妹。
第9章
“怎么哭了?”楚南瑾勉强扯开一抹笑意,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我伤得不重,休息少顷便好。”
事实哪如他轻描淡写的这般轻松,小花分寸全乱,控制不住自个儿的胡思乱想,语无伦次道:“哥哥,你再撑一撑,不能闭上眼睛。要是你睡着了,鬼差就会把你的灵魂拘走。”
她没办法冷静,想起曾看过的鬼神话本,人在命若悬丝之时魂魄最为虚弱,手持七尺金锁长钩的鬼差躲在暗处,就待人昏迷时拘魂。
“念兰从哪儿听的怪诞话?”见她一脸担忧,楚南瑾轻声道,“好,哥哥不睡。”
纵然每次抬手便是撕裂的疼痛,他仍执意抹去她眼角倾泻的泪水,“不哭。”
小花急忙将泪水擦干,哽咽道:“我不哭了。哥哥忍着点疼,我扶你起来,背你去找郎中。”
“不,不可……”牵扯到伤口,楚南瑾眉宇微皱,语气竭力平稳道,“刺客知晓我受了伤,必定会派人驻守在城内守株待兔。我们没有回头路了,往前走吧,方才匆匆远望,前面不远有座木屋,看行迹应无人居住。”
小花挽住他的臂,“我都听你的,哥哥不要再说话了。”
小花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另一只手环在他的腰侧,让他伏在她的肩上,她身子瘦小,后背被楚南瑾宽阔的身躯完全覆盖,往下压弯几寸。
楚南瑾察觉到了她的吃力,暗地里收了几分力道。
小花浑然不觉,只觉得肩上重量轻了几分。余光瞥见树干下触目惊心的血迹,她眼眶一酸,咬咬牙,跌跌跄跄地朝着楚南瑾所指的地方走去。
走了不知多久,小花终于望见屹立在一地雪白中的简陋木屋,因着久无人居,门上结着厚厚的一层蛛网,推开门,呛鼻的积尘扑面而来。
小花挥去杂灰,进了屋,出声唤了句“哥哥”,却无回应,惊慌地抬头,发现楚南瑾阖上了双眼,几乎没了气息,小花齿间僵冷,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却因为抖得太过剧烈,探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小花面色“刷”地一白,几乎喘不过气来,想到那轻了几分的重量,莫非在那时,鬼差就已经拘走了哥哥的魂魄?
她竭力保持冷静,又低唤了他两声,得不到回应,心像被刺了一下,猛地紧缩,凉意蔓延至颈侧,失了魂般,空荡的屋内回荡着她的声起声落。
就在她绝望之时,楚南瑾忽地轻咳了两声,就这轻微的咳声,让小花僵冷的血液重新流动,连忙扶着他躺下。
小花唤他之时,楚南瑾并非全无意识,只是身子昏昏沉沉,无法张口回应,待从混蒙中抽身,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小花绝望灰败的脸。
他眉间神态紊乱了几分,紧张问:“念兰这是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小花的泪意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断了链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哥哥不能看郎中,我可以去山上采药,给哥哥敷药。可要是哥哥被鬼差抓走了,我该去哪儿救?哥哥说这是怪诞话,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哥哥要笑就笑我吧,方才,我是真的以为哥哥被鬼差抓走了。”
手背被她珠串似的眼泪沾得濡湿,好不容易拭干,楚南瑾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念兰还识得药材?”
小花骄傲点头:“嗯!我们村里有个老郎中,腿脚不麻利,他教我辨识药材,说我很聪明,每次他一说我就学会了。后来,他还雇我上山帮他采药,每次都给我十文钱呢!”
说完,她极为骄傲地扬起下巴,又想起对于太子来说,黄金都算不得什么,十文钱又算得了什么?
骄傲劲消了大半,灰溜溜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楚南瑾温然地凝着她,毫不吝啬夸赞:“念兰真厉害,小小年纪就能自食其力,便是我,也是比不得的。念兰还会什么?”
小花黯然的眸子复又亮了起来,弯成了一弯月牙儿,免不得翘起了尾巴,如数家珍道:“我还会砍柴、浣衣,就是不会做饭。张婶说我柴砍得理顺,都想不到我能有那么大力气。我还是村里最抢手的浣女,凡是经过我手的衣裳,都是干干净净的,爹娘夸我,说旁的小娘子耐不住寒,冬日里都不肯下水,只有我不怕吃苦,能让家里过个好年……”
小花的本意是想进一步印证,她确确实实是个自食其力的小娘子,未料适得其反,楚南瑾温润的面容随着她的话语,一点一点地阴沉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道:“念兰这般会挣钱,可是购置了许多漂亮衣裳?若你有不舍的旧物,过段时日,我便吩咐人去取来。”
小花耷拉着脸,沮丧道:“我没什么东西,银钱都在爹娘手上,他们说弟弟年纪小易受冻,更需要新衣裳……”
楚南瑾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咳了两声,温润的面上染上一抹愠色,终是不忍再听下去,道:“先前我以为,你的养父母只是待你疏忽,竟未想还有这茬。你仔细与我说,你那养父母还如何苛待你了?”
小花连忙扶住他的肩臂,怕他动作起伏太大拉扯到伤口,觉着自己一时忘形说错了话,嗫嚅着找补:“爹娘也是因为家里穷……”
“我看你那养父母身姿矫健,并未不良于行,膝下幺子也是壮硕力健,缘何让你一个小娘子冬日浣衣?山上危机四伏,豺狼虎豹众多,缘何让你一个姑娘家劈柴?”
“爹娘虽然外在看来与常人无异,但从前……”
楚南瑾厉色道:“念兰莫要胡编些理由搪塞我,即便你现在瞒着我,待回了京,我依旧能知晓真相。我听指挥使道,你要嫁的那人是个痴儿,若你养父母真将你视作女儿,又怎会将你嫁与此人?你一个女儿家,又怎需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小花被他一连串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她蹲在床前,微敛眼帘,眼珠子四处转着。
诚然,爹娘是待她不好,事到如今,她不会还像以前一般处处向着爹娘,可是哥哥受了重伤,她怕他操心过劳,忧思成疾,才欲要含糊揭过。
楚南瑾慧眼过人,不消她说,便知晓了大概。
“若你养父母待你视如己出,论功行赏,加官晋爵,莫论陛下,我也会体恤他们的一片善心,赏金万两。可既然他们待你苛刻,届时审问,若牵出他们当年有见不得光的勾结,念兰也莫要以养恩为由,为他们求情。”
小花担忧他的身体,乖巧地抿着嘴不说话,怕自己嘴笨,会惹得他更生气。
楚南瑾性情温和,鲜少动怒,见她垂着头不敢多言的模样,眉宇逐渐缓和了下来,下一瞬,又因为撕扯到了伤处紧蹙了起来。
小花焦急地起身,轻声唤道:“哥哥……”
“无妨。”乏意袭来,楚南瑾双眸微阖,眸中带着困倦。
小花往日打盹时,娘都是直接抓着她的臂,拧她的胳膊肉,这法子虽然粗鲁,却很管用。
可小花不舍得去掐他,那般折磨人的法子,她怎会用在哥哥身上。
可她忍不住担忧,总觉得房间某处,就躲着阴险狡诈,手持七尺金钩的鬼差。
她全身戒备,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楚南瑾身上。
被她直白的目光盯了许久,楚南瑾无奈道:“念兰可又是怕哥哥被鬼差拘魂?”
小花重重颔首,便见楚南瑾身体动了动,以为他是要翻身,直起身子,扶住他的左臂,想助他侧身。
手落至半空,小指忽地被勾住。
酥酥麻麻的触感从小指逐渐蔓延,扩散至其余几根指上,小花指尖微蜷,睫上似落了风雪,扑簌簌地颤着。
只一低眸,便与楚南瑾呈满柔光的温眸对视,他唇无血色,却有一种凄冷凋敝之美,染血的袍子恍若一朵妖冶孤美的红莲,反衬他如圭如璋,温润如玉的面容,反差之大,反衬出一种飘零的破碎感。
楚南瑾唇角带着恬淡的笑意,温声道:“据闻民间孩童之间玩乐之时,以拉钩为誓,若有违背誓言者,会遭受誓言的反噬。”
楚南瑾小指一屈,勾上她的,肌肤紧贴之处,隐有温热流动。
小花不敢抬头,仅用余光瞥着,小指在他的带动下,在半空中微晃,划出水波般的弧度。
“如此便算拉钩了。我向你许诺,若真遇了鬼差,也一定会奋力反抗,平安归来。若有毁誓言……”楚南瑾笑眯眯地看着她,“这毁诺的后果,便由念兰来定吧。”
小花不知为何,脸上忽地浮上一抹羞意。
他可是把她当小孩儿了?她不由得想起,那鬼神话本,正是她从村里小童手里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