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叫殿下,要叫哥哥吗?”
小花站在原地,握着瓷瓶,分明是仲冬时节,却觉得浑身滚热。
……
船舟的停靠点是徐州府渡口,也是回京的必经之道。
前些日子,楚南瑾收到了徐州府布政使司布政使递的宴帖,邀他们拨冗小住几日。
楚南瑾墨守成规,不尚风花雪月,按察使却是个极爱饮酒烹茶之人,楚南瑾体恤底下人辛苦,便应了布政使的宴帖。
算算脚程,按察使一道应已到了徐州府辖区。
楚南瑾执着一根枝条,拨弄着炭灰,眸底映照着“呲呲”跳跃的焰火,面容清雅恬静,虽穿着粗布衣裳,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清隽贵气。
小花从梦魇中惊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楚南瑾温润如玉的侧颜。
楚南瑾扔了手上的枝条,忧虑地望着她:“可是做噩梦了?”
小花摇了摇头,微垂着头,不敢与他对望。
她是做了噩梦,可是梦的内容她不敢与太子说。
那两道纠缠诱哄过她的声音卷土重来,却是躲在角落,而这次诱哄她、与她对峙的,是一道全新的、像海妖一般的声色。
它问她,是否丢了心。
小花微微皱起眉头,太子光风霁月,她崇敬他,仰慕他,可是她不明白为何心脏跳得这般快。
她总觉得有什么将要破土而出,可是她抓不住,也看不懂。
看着她迷糊的神色,楚南瑾也未追问,另起了个话题:“若是能顺利到达徐州,我们就立刻赶往布政使司,我的近侍和巡查官吏都在那儿,只要我们与他们汇合,就彻底安全了。”
小花刚要唤他殿下,又想起太子纠正她的场景,到嘴边的敬称又吞了回去,道:“我看那些高官都是前呼后拥的,连我们县城里的县令,出门都是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哥哥是太子,身份尊贵,为何不带人保护你呢?”
“念兰是怪哥哥粗心,要是带了随从,就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不,当然不是……”小花急急解释,“我,我只是好奇……”
“念兰可读过书?”
“不曾。”
楚南瑾唇角弯起笑意:“念兰的成语用得不错,不像是没读过书的姑娘。”
小花耳垂染上一抹粉色,窘迫地挠了挠鬓角,轻声道:“偷,偷学过……”
他们村里有个年近花甲秀才,乡试屡试不第,儿子经营的铺子却是生意红火,财源广进。儿子让他安享晚年,他却耐不住清闲,在村里开了个私塾,不收束脩,只招收贫苦人家。
小花的弟弟赖殷就在这所私塾上过学。
那段日子,小花每日都要去给赖殷送饭,她总是会提前半个时辰去,躲在木窗外,听着屋内的朗朗读书声,听着秀才满口之乎者也,她抓获从窗缝透出来的学识,牢牢地刻在心里。
即使因此凉了饭,赖殷抱怨,爹娘训斥,小花也风雨不改,直到赖殷因偷睡懒觉顶撞秀才,屡教不改之下被秀才赶出了学堂,小花的求学之路戛然而止。
娘说,才学是男子和高门千金才需要的东西,她只须得烧一手好菜,洗得干净衣裳,做一个贤惠听话的媳妇。
可是她总是觉得,不该这样的。
第7章
船舱内只燃着一豆微弱的灯火,小花的声音很小,几乎消弭在炭火燃烧的滋声中。
楚南瑾温声问道:“想读书吗?”
小花微微犹豫了一瞬,随即轻轻颔首:“想的。”
“我宫中玉册浩如烟海,待回宫后,念兰只管去读。从徐州至京城大约需要月余,沿途路中,念兰若是有想知晓的,也可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小花眸中氤氲着水雾,仍带着睡梦初醒的迷糊,听见这一番话,拨云见月,两只桃仁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不自信道:“……回宫?”
“自然。”
小花呼吸一滞,局促不安道:“宫里会有很多规矩吗?宫里的人……会不会讨厌我?”
她曾偷偷看过娘珍藏的戏折子,有一卷的主角儿就是王公贵女,贵女们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数不清的繁衣锦绸。
可是她睡的是冰冷梆硬的木板榻,吃的是仅用充饥的糟糠,每日砍柴、浣衣、提水,一年到头,只有在新岁的时候才能添件衣裳。
姜念兰这个名字,对小花来说太过陌生,她不敢相信,她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
也曾感受过温情,村里心善的婶子们送她自家闺女穿不得的衣物,她高高兴兴地回家,却被爹娘大吼一顿。
“我们家虽然穷,但也要穷得有志气,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这叫嗟来之食,只有叫花子才会接受施舍!”
小花将衣物都还了回去,后来却发现娘收了别人的衣料,给赖殷做了件冬衣。
她心里难过,也觉得自己处处不如弟弟,才不招爹娘喜欢。这种念头随着朝暮更迭成长为参天大树。
她忍不住悲观地想,养了她那么多年的爹娘都不喜欢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又怎么会喜欢她呢?
高门贵女知书达理,而她略识之无,不知会招来多少笑话。
到那个时候,她会不会被送回菩村?
小花缩了缩手,想起自己难看的手,她更觉得无地自容。
楚南瑾瞧见她的动作,问道:“念兰又是想到什么了?”
小花不想让他担心,瞧他望着她的手,似是误会了什么,索性顺水推舟道:“我……我怕宫里的人笑话我,说我的手不好看,我也不懂规矩,他们会在背地里偷偷笑话我……”
楚南瑾无奈一笑,疏朗的眉眼弯成一轮皎月,信手拿起放置在木架上的手膏,拔出瓶塞,馥雅的杏花香味扑鼻而来。
小花疑惑地望着他,随即,手被他轻轻执起。
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旺,小花只觉得肌理交接之处烫得像有热浪翻涌。他的指腹抵着她的掌心,那处肌肤最是灼热,小指微微一颤。
楚南瑾琉璃般的眸子带着认真,将手膏涂上她的手背,轻柔地揉搓,膏体被化开,沿着纹路,一圈又一圈,将滑腻的膏体揉进肌理中。
“回宫后,哥哥会为你寻最好的香师,调配最好的膏药。若你害怕教习礼仪的嬷嬷严厉,我便亲力亲为,带你研习礼仪宫规。”他倏然弯下眉,“二者都有转圜之地,但要是念兰妄自菲薄,自我封固,哥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花垂眸轻望,原本粗糙拉碴的肤面,较之之前可算得上润滑柔顺,她又悄悄觑了楚南瑾的玉指,只觉得那双手好看至极,却苦于没有相应的词汇去形容。
她的视线悄悄往上移,对上他清澈认真的双瞳,心“咯噔”一撞。
楚南瑾知晓她大概是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又道:“念兰是公主,何须担心宫人欢喜与否?恩威并施,才是为主之道。况且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认为你是个纯善讨喜的姑娘,像你这般的小娘子,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楚南瑾鼓励地肯定道:“至少在哥哥这儿,就很招喜欢。”
小花恍若淌在秋水鸿波中,身子骨都要在他的话语中融化了开来。
“念兰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能很快参透这其中的道理。”
小花觉着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欲要破土而出。
她回想起从前,她很爱爹娘,却被爹娘厌弃,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放下,将他们的所言所道从心底摒弃。
可是她与爹娘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有些深入骨髓的习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
小花按下陌生的情绪,认真道:“我不知我是否有那样的决心和勇气,可是哥哥,我会努力地,努力地向着哥哥说的那样去做,我很笨,可能需要的时间会长一点,哥哥不要因此而讨厌我,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让哥哥失望的。”
闻言,楚南瑾轻轻一笑,柔和的轮廓荡在惶惶烛火下,“我怎会讨厌你。念兰和你的母妃很像,兰妃娘娘也是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
小花眨了眨眼,澄澈的眸底燃起一簇火焰:“兰妃娘娘……是我的娘亲?哥哥能跟我讲讲娘亲的事迹吗?”
楚南瑾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即回答,“此乃宫中讳忌,我尚不知全貌,不予置喙。念兰回了宫中,兴许能从陛下那儿知晓一二。”
小花嘴角耷拉了下来,有些失望,又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世人赞扬太子美名,可却从未有人提起过太子的母妃,那位培养出优秀麟儿的女子像在史书上匿了名。
她知道,但凡君王都有三宫六院,里头住着诸多女子,之中暗波涌动,不知多少明枪暗箭。
据闻兰妃便是在那场纷争中香消玉殒,小花不敢确定太子的母妃是否尚在世间,只好将满肚子的疑惑憋在了心里。
……
走了几天水路,船舟终于抵达徐州府渡口。
小花抻起烘干的衣物,见其皱巴巴一团,且有多处划痕,秀眉紧紧蹙起。
她自己的无所谓,但舍不得扔掉太子的衣物。她找船夫要了个包袱,将衣物整整齐齐地叠了进去。
楚南瑾无奈地笑了笑,想说他此类衣物多如牛毛,宫中更有繁多华服,但耐不住她抱着包袱揣宝一般,便默默地站在一旁,由着她去了。
两人找了个早点摊填肚,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肚米花粥下肚,小花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她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的吃食,一口气喝了两碗。
楚南瑾在一旁温声劝着,道她莫要急食,无人跟她争抢,小花却连嘴角沾着的粥也不肯放过。
待她风卷残云地喝完了两碗粥,侧眸瞧见楚南瑾碗里的粥还剩小半,他小口吃着,姿态优雅矜贵,不紧不慢。
小花的脸登时红了大半,啃包子的动作慢了几分。
两人用完食,成衣铺也挂了幌,楚南瑾为小花挑了件红梅缎面金丝线小袄,配一条杏白袄裙,与他的杏白圆领袍同色。
小花本就是个漂亮的小娘子,稍作打扮,艳丽的面容好似冬日里绽放的红梅,店家赞不绝口,楚南瑾也轻声夸了两句。
小花低头扯着袄裙边,唇边荡开两个小梨涡。
徐州府前几日落了场大雪,青石路上积雪成堆,清道夫握着苕帚扫除路障,融化的雪水流入路缝,积成小水洼。
小花几次几欲踩上水洼,都是楚南瑾及时拉住了她,几番之后,干脆让小花走在他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小花的鞋底干干净净,楚南瑾的鞋袜却湿了大半,他却一声不吭,直到下车时,小花才瞧见他落脚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水渍。
小花担心他会染上风寒,好生询问了一番,又瘪着嘴责怪自己笨,楚南瑾无奈地笑了笑,不在意道:“无妨。待到了布政使司,洗漱一番换了便是。”
楚南瑾初到徐州府,此地的官吏并不识得他,他的身份符牌却不慎掉落,只能先书信一封,打点府前守卫,让人将信递进去。
两人一番打听,找到附近最有名的酒楼,临窗而坐。
酒楼二层视野开阔,楚南瑾铺好宣纸,执笔落字,小花则撑着下颔,去望街边繁华交织的景象。
望了几眼,觉得无甚趣味,便收回了视线,目光落在认真挥毫的楚南瑾身上。
她不识字,但她识美丑,只觉得太子殿下写下的字清隽柔和,自成风雅,像极了他本人。
楚南瑾写完书信,揉了揉微酸的颈脖,抬起头,正好撞上小花满是崇拜的神色,温然一笑,眼波潋滟,恍若一眼就能望见满园春色,蝶翼纷飞。
正巧店小二上楼上菜,小花触电般回过神来。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小花早已饥肠辘辘,望着桌上丰富的菜肴,味蕾躁动,口水泛滥至了舌尖。
“客官,这都是本店的招牌菜,羊肚羹、八宝豆腐、酱炒三果……您们请慢用。”
店小二报完菜名就欲走,却被楚南瑾叫住,他侧首问小花:“念兰可曾酌过酒?”
小花摇了摇头:“未曾。”
楚南瑾雅声道:“那便给我加一碗果子酒即可。”
“好勒。”
小花早已按捺不住,待小二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执箸用食。
她也曾做过饭,可是她手艺太差,也太笨,无论爹娘怎么教,怎么骂,她总是学不会。
赖殷骂她做的东西犹如猪食,根本无法下咽。几次失败之下,爹娘便只让她去砍柴劈柴,不让她进后厨做饭了。
楚南瑾挽起袖笼,含笑望着她,见她狼吞虎咽,万般无奈道:“慢点,小心噎着。”
小花含着鸡肉,双颊鼓囊囊的,她一个从未吃过肉食的人一旦开荤,自然是慢不下来。楚南瑾也知这点,到底是因为心疼,并未继续劝阻,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怕她噎食。
这时,店小二去而复返,两手却空空,为难道:“客官,实在抱歉……店里的果子酒都没了。”
楚南瑾温声回道:“无妨,那便随便换一种吧。”
店小二仍是为难:“客官,不瞒您说,我们楼里无论哪一种酒都没了,全在上午被一位大人买走了,说是要宴请庄子上的人……”
楚南瑾蹙眉:“宴请?”他放下竹箸,正色问道,“你说的那位大人,可是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大人?”
第8章
店小二欲言又止,似有所顾忌。
楚南瑾掏出碎银,小二喜笑颜开地接下,环顾左右,小声道:“是。小的听来抬酒的几位大人说,布政使司里来了贵客,不知怎的,又来了一拨不速之客,两拨人见面就吵了起来,谁也不让谁,越吵越凶,抄家伙动起了手……”
小花听着,忍不住“噗嗤”一笑,楚南瑾看过来,她从食堆里抬起头,眉眼弯弯道:“我只听说过小孩儿会打架,怎么这些大人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会打架呀?”
小二揣着碎银喜不自胜地下了楼,楚南瑾笑着看她,跟她说起了此中纠葛。
布政使司的贵客,便是按察使一众,而那后来者,并与按察使起冲突之人,楚南瑾不用想也知是何方人。
按察使为人和善,但身为言官,且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总有树敌,但遑论最不对付,也只有那位徐州府辖下散州州判王治延了。
这位州判可不简单,官运亨通,好不威风,曾官拜内阁次辅。却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与按察使素不相能,遭以按察使为首的一众御史疯狂弹劾,芝麻粒点的事也能在朝堂上撕个昏天暗地。
王治延为人谨慎,两人吵了十几年,按察使也未能将其拉下马,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平步青云,春风得意,气闷之下生了一场大病,倒是偃旗息鼓了一阵。
王治延却以为这位多年的死对头终于计穷力尽,敲锣打鼓地庆贺,流水宴一场接着一场。
在他志得意满、容光焕发之际,按察使忽然带着若干佐证卷土重来,杀了他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