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层一层递进下去,最后供出个地头蛇都算幸运。
晚九点的北城,繁盛耀日,霓虹如昼。
院落僻静得仿若与世隔绝的清雅,两盆红似火的兰花左右门前而放,正值得意时,翠叶中的花朵昂首,温和的风吹出极淡的香气。
门敞开,一个年纪不过三十的女人身姿婀娜走来,带来阵阵浓郁的香气,笑吟吟道:“忘了二少爷不能沾染花香,这就搬走。”
“不用,我马上就走。”
“您父亲在客厅候着呢。”
在他过来之前,女人恭敬俯身,将花搬离进屋,放在偏厅不起眼的角落里,离落座的沙发有一段距离。
这里是老居民区,不是胡同里的人未必能寻得到,屋里的设施都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木板掉了蜡,墙上的字画磨了角,德全而不危的末字,掉了个尾巴。
电视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老旧款,看的人却津津有味,新闻一条接一条播报,等柏言诚坐下视线并无转移,“比我想的要早些。”
“怕柏总明天进去,让我找不着。”
柏霖脸色难堪些,下巴一点,“看见我新买的两盆兰花了吗,怎么样。”
不论屋里屋外,两盆兰花始终放在阴暗的角落。
柏言诚目不斜视,“这花叫朱顶红,颜色红火奔放,寓意鸿运,很讨喜头,”
“你对花过敏,知道的还不少。”
“我还知道这花和君子兰相似,很容易让人混淆。”柏言诚说,“君子兰娇气金贵,不是这种喜欢腐殖的花能比的。”
“北城气候不比二十年前,养不得太娇气的花,君子兰贵气清高,还不是命短。”
“爷爷的君子兰屹立不倒,您不如向他取取经。”柏言诚拿起遥控器,调到央视12,放的是法律讲堂,“只不过话要说得委婉一点,免得老爷子又要换根拐棍。”
柏霖脸上的笑僵硬几分,“你还没说,你今儿个找我有什么事。”
柏言诚看了眼眼前被他称为父亲的人。
他们一家人,相像的地方不多,唯一统一的是看不出年纪,六十的年纪,四十的脸,在家族里见怪不惊。
连年纪都不能从脸上看出来的人,何况洞察心思。
“既然说我来得早,父亲应该知道为什么。”柏言诚关了电视,客厅寂静得能听见女人走路声,两杯茶被放置在父子两跟前,但谁都没动。
柏霖:“怎么,人死了吗。”
言外之意,还没死,你大晚上赶什么时间问罪。
“让你失望了,好得很。”柏言诚漆黑的瞳孔倒映着角落里的盆栽,“她要是出什么事,别说什么朱顶红君子兰,您恐怕得在小黑屋待到老眼昏花。”
“虎毒不食子,子毒能弑父吗。”柏霖冷笑,“真是翅膀硬了。”
“您不就是试探吗。”
事发那一刻,柏言诚已经锁定幕后主使。
疑心别人一分都是对自家父亲的失算。
“对,我就是试探你的心意。”柏霖大方承认,“倒要看看哪个狐狸精,让你迷失心窍,给乔家小姐气就罢了,连周景致这个多年兄弟都置了不少气。”
既是试探,就不会做得太过火,否则真想除掉一个人,哪会用一辆冲击力度可控的机车,哪会在光天化日下,哪会选择,在柏言诚的眼前。
柏言诚端起茶杯,薄唇靠了靠,没喝,眼皮掀起,“这茶闻着苦,您不会下毒吧。”
不等柏霖反应,啪地一声,连茶带杯掉落在地。
滚烫的茶水溅落到脚下。
“至于吗,动这么大的气。”
柏霖略有动容,似在怜惜这上好的茶叶,幽幽一叹,“后续我会处理好,有人会指认罪名,赖不到我头上,不影响你们感情。”
柏言诚冷笑。
混迹江湖的老狐狸,到底是识趣的,没必要和一个女孩过不去,影响自己的前程,当年逼死大儿子,二儿子的脾性未必就比他哥小,甚至更阴狠,指不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明哲保身要紧。
“你放心,我没有害那小姑娘的打算,也没有拆散你们的意思。”柏霖又说,“想必你也没有娶她的意思。”
柏言诚起身,懒得同上年纪的人啰嗦。
那背影一看,摆明一意孤行。
“知子莫若父,你随手择个女学生,不就因为讨厌我们控制,存心违抗家族联姻。”柏霖继续说,“我不是不能依你,要是不喜欢乔思楚,其他家的女儿也好得很,只要她们相处和谐,你又何苦置我们和自己的难处。”
“她们相处愉快,我看您亏得很。”柏言诚撂下一句,依然没回头,迎面撞上屋子里的女人。
女人娇羞地颔首,“二少爷要走了吗。”
“照顾好父亲。”柏言诚说,“记得弄点鹿茸给他补补。”
“……那不是补肾阳的吗。”
女人刚说完,看到沙发上柏霖骤变的脸色,立马噤声。
-
夜已深。
大小蓝姐弟走后,余两人守在病房里看守点滴,苍白的灯管照明,云岁脸色从下午到现在不曾还原,只有唇色被强行带出去吃点东西略有好转。
“不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吗,他怎么还没醒来?”云岁抬头看向点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监测仪不是没问题吗。”老莫安慰,“医生说了没大碍,有问题他们会过来的,你放宽心。”
“他为什么不醒?”
“应该在补觉吧。”
云岁拧眉,“补觉?”
“你别看他经常白天靠在椅子上休息,其实是因为他晚上睡眠很不好,看起来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晚上睡眠不好白天才需要补觉,但他实际补不了多少睡眠,即使在椅子上靠躺一上午,能眯个半小时都算休息好了。
“所以他有时候只是眯一会儿,不是真的睡觉。”云岁诧异,“还好我没在他睡觉的时候偷懒,不然就被发现了。”
老莫笑眯眯,“你认真勤快,没偷过几回懒吧。”
偷懒没有。
嘟囔着说老板几句坏话在所难免。
以后得注意些。
陈则这一觉补得太足,从下午休息到现在,不到早上怕是不会醒了,老莫几次提醒云岁让她回去休息,她并没依,人不在这里,放心不下。
听到门轻微别开的动静,老莫一见来人,松口气, “这么晚了,柏公子怎么还来。”
他身上沾染不少外面的气息,被夏风吹散不少,又有医院消毒水的气息掩盖,云岁心神不宁,没逮着人细细嗅一遍,“你怎么也来了。”
柏言诚:“接你回去睡觉。”
“我睡不着。”
“医生都说没事了。”柏言诚指背蹭过她白皙的脸颊,“你现在不回去休息,明天怎么办?”
他料准她明天还会过来,针对性下药,让云岁有所动容。
“是啊,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老莫添油加醋,“我照顾人你们还不放心吗。”
云岁犹豫。
要是醒过来一次就好了。
让她确定人没事。
否则因为她让陈则出事,别说今晚,以后她也睡不着。
“外面车已经候着了,你回公寓休息一晚上,养足精神后明早再过来。”柏言诚拉起她的手往外面带,“这里我替你看着。”
老莫讶然,“哎呀,这怎么好意思,犯不着柏公子你亲自……”
“走吧,我送你。”柏言诚送她去电梯口。
云岁没让跟下来,下去前叮咛他,陈则醒来后给她打个电话。
看红色的数字根据楼层板变化,柏言诚映照在电梯门墙壁的面孔,不动声色恢复来时的冷沉。
老莫受宠若惊地出来迎人,再度想劝柏言诚也回去休息,他在这里,不论身份还是处境都不妥。
柏言诚打断:“你去洗把脸,搁这边的床铺睡着吧。”
老莫欲言又止,只能听命,他玲珑心,这会儿却不太看得懂这祖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为女朋友承担照顾的责任,也不必亲力亲为,难道仅仅想争个表现分吗。
洗手间水声流淌,声儿不大,病床上躺着的人似是被吵着了,慢缓缓睁开眼睛。
漆黑的眼眸并无疑惑,反而通透清明。
柏言诚背靠窗,长身玉立,声调扬起讽意,“看来你早就醒了。”
陈则身体能动弹的地方不多,眼睛只看天花板,“柏公子怎么成我的看护了。”
明明云岁在的时候就醒了。
怎么会不知道,柏言诚是替云岁,心不甘情不愿照顾的。
还故意说是“看护”。
柏言诚强调:“你救了我女朋友,我照顾你是应当的。”
陈则偏头:“那麻烦了,给我倒杯水。”
“要冰的。”
第36章 晋江
老莫从洗手间洗把脸出来的时候, 看见柏言诚握着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前接了水,他正想过去帮忙, 又被周身的低气压所镇住,默默扫了眼病床上另一个祖宗。
非常地……心安理得。
两祖宗碰撞, 受伤的是中间人。
老莫为自己捏一把汗, 屎难吃钱难挣,回家养老算了。
陈则整体状态不错, 值班医生过来检查后只叮嘱他好好休息,明天早点做个全身检查, 方便后续的治疗方案。
他眯神有一会儿, 这时候不困, 半靠在床头, 手里握着一杯水,“难得这么荣幸,能喝到柏公子倒的水,这福分, 周老板都未必有吧。”
老莫:“……要不咱睡觉吧。”
明里暗里是讽刺或挑衅,无关紧要。
柏言诚背后是面占据一半墙的玻璃,夜景怡人,他温和的嗓音像在陈述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 “肇事司机已被拘留, 初步提供的线索指明,幕后指使的人是个和你们有过节的对家。”
“这么快就出结果了吗。”老莫感慨,“柏公子办事效率一绝。”
陈则喝完水, 慢条斯理将手里的纸杯揉捏变形,少见地笑了声, “我胳膊骨折了,眼睛并没瞎。”
老莫左看看,右看看,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我亲眼看着那辆车朝她驶来。”陈则说,“当时要不是我拦下来的话,她应该是要过马路的,一旦过去的话,更容易得手,怕是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是她自己了。”
“我说是和你们有过节的对家,又没说,不是冲着她来的。”柏言诚淡淡陈述,“你急着澄清事实,是在怀疑我说的话吗。”
“什么情况你自己心里有数。”陈则面无表情,“把她从这里赶出去,不就是想堵我们的嘴吗。”
“阿则,和柏公子好好说话。”老莫听得一知半解的,不忘训斥自家的艺人,“他帮我们调查肇事凶手,你说堵嘴是什么意思?”
陈则冷笑。
无心争论。
争不过结果来。
没人比他更清楚今天的危险矛头指向谁,但偏偏有人只手遮天,硬要扭转乾坤。
不出意外的话,柏言诚既然那样说,一切应该都打点妥当,届时肇事司机也会表示,他的目标是陈则。
所以现在的任何辩解,都无济于事,真相抵不过假话,沙粒和海浪对抗,最后的结果只会卷入海底,无人问津。
-
早上七点不到,云岁拎早餐赶来医院。
一晚上没接到电话,再看柏言诚为了不打扰她睡觉,只发条报平安的信息。
病房里专家医生正在查房,出于隐私考虑,没带实习医生,四个护工在的缘故,房间里人并不少。
陈则是个喜静的人,身体无碍,眼睛半死不活地闭着,懒得搭理他们。
医生走后,护工也被暂时请出去,他不喜欢人多。
“待会要出去做检查,你现在身体不适,总得让人扶着吧。”老莫苦口婆心,“我怕我一个人照顾不来你。”
“一个护工够了。”
正常病人一个护工,柏言诚给他请四个护工,不知道的还以为躺着个植物人。
“你们都没吃饭吧,我买了早餐。”云岁走进来,把东西放在床对面的台面上,“莫哥你辛苦了,吃点东西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
搁昨天老莫还能推脱,现在他恨不得赶紧长翅膀溜之大吉,夹在两人之间快要将人熬死。
病床有专用的餐桌,老莫在吃东西,云岁蹲下来把桌子扶上来,又把床头的位置调高,方便陈则坐起来,他没柏言诚那么挑食,好养活,什么都吃,她随手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买的,偏油腻也照吃不误。
“要喝点东西吗,我带了酸奶。”云岁拿起一盒酸奶,盖子拧开后放在小餐桌上。
接来后,陈则抬头看了眼柏言诚,“谢谢。”
不看倒没什么。
这一看,柏言诚喝水的动作慢缓许多。
陈则将温好的豆浆杯推到云岁的跟前,“你吃过了吗?”
“嗯,随便吃了点。”
“你眼色发青,脸色比我还白。”陈则说,“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没那么夸张。”她深呼吸,“但确实被吓着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有多危险。”
“知道。”
所以才奋不顾身。
“你们尝尝,这家的牛肉生煎味道还不错。”老莫吧唧着嘴,打断他们的注意力,“柏公子,你怎么不吃。”
“没胃口。”
“这不挺好吃的吗,你昨晚受了一夜也累着了,不吃东西怎么行。”老莫好心让了块生煎,并没有受到领情。
云岁接杯水,把手里的饭盒一起递到柏言诚跟前,“你昨天晚上也辛苦了。”
他脸色稍缓,“没事,你睡得好就行。”
云岁拧开饭盒,里面是一份刚蒸好的虾饺,薄皮多肉,没有经过重加工,香气自然,“这个清淡一点,你应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