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言诚赶到后已是挂黑的傍晚,呛人的纸钱气息风吹不散。
他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
质地矜贵的衬衫西裤,和这里格格不入。
“……谁来了啊。”
打扫院子的云朵出来张望。
她这两天眼睛哭得红肿,揉了揉看清眼前人,“你是谁?”
柏言诚颔首,“请问这里是云家吗。”
“是啊,你是?”
“我是云岁的男朋友。”
“男朋友……?”云朵皱眉,朝屋子里喊,“姐,你又来一个男朋友。”
第43章 晋江
又……一个男朋友?
柏言诚的疑问, 自屋子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后解开,和他相比,陈则的烟火味自然许多, 这几天忙于操持,俊颜略露疲色, 衣服上也蹭了点灰。
接地气得更像出现在这里的女婿。
“我姐这几天心情不好。”云朵说, “我们父亲刚举办完葬礼。”
“父亲去世了?”
“你不知道吗?”云朵愈发怀疑,“你是她男朋友吗?”
柏言诚皱眉, “我不像吗。”
说实话,云朵没觉得像。
所谓先来后到, 陈则先来这里混眼熟打理事务, 云朵和亲朋好友默认他为姐夫。
人哭出来是一种解脱, 云母和妹妹情绪舒缓许多, 只有云岁一滴眼泪没掉,悲怆积攒压抑在心,郁郁寡欢得很少吃饭说话,屈膝坐在椅子上, 对柏言诚的到来仿若陌生。
他要走近的时候被陈则喊住:“你过去没用,她谁都不搭理。”
比柏言诚早来几天,以云家半个女婿的身份主持那么多事,云岁的情况, 陈则比谁都清楚。
柏言诚置若罔闻, 半蹲下来臣服她跟前,轻轻攥住她冰冷的手,“抱歉, 我来晚了。”
因为那晚她上陈则车后不曾过问情况,冷战的这几天, 也是她最痛苦难熬的。
他一概不知。
他只在忙于事务之余想起她,而陈则时时刻刻陪伴左右,孰轻孰重,是个人都分得清。
她的妹妹多次鄙夷他。
“他真是我姐男朋友吗?”云朵看向陈则,“怎么看怎么不像。”
“他说是就是了。”
“那你呢,你不是和我姐一起出歌吗,我觉得你们两个更……”云朵嘀咕,虽然她不是陈则粉丝,但他是大歌星,又体贴照顾这么久,可当半个姐夫看待。
“更什么。”陈则问,“般配吗。”
后两个字音量提高。
柏言诚很难不听见,但他只是看了下陈则,正宫位置被抢,也不得不收敛。
比起他先前为云岁的一掷千金,此时的平心静气,让陈则看出几分真心,这男人也许真的喜欢云岁。
而云岁对他,哪怕意识模糊她也能辨认出柏言诚的特殊性,感知到他的到来后额头抵在他怀里,依旧没说话,但心头的重量尽数偏向他。
陈则视线移开。
在察觉到他们两的细微后,从上至下浮起奇怪的情绪。
-
云岁的失语症持续很久。
哪怕回到北城,被柏言诚带去做全面的身心检查,效果甚微。
陈则的判断为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系铃人走了,怎么做?
她不全是失去意识和判断力,只是话格外的少,几乎不和人交流,不仅仅因为父亲去世的悲伤,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拂去一身繁华,前方遥遥,再没有期盼。
像个掉落世间和忘川河的孤魂野鬼四处飘荡,无栖无靠。
她不和人交流,包括柏言诚。
大部分时间,坐在公馆的琴房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拉着晚秋的旋律,这其中的一半是她作的曲,当时作曲和现在弹曲的心情,天壤之别。
窗外传来雨击声。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最后一场秋雨,玻璃上留下星点的水痕,掺杂初冬的寒意。
外面逐渐昏黑。
柏言诚半个身影溺于融融夜色里,孤冷的雨和灼烈的威士忌格外般配,暖黄色温热的屋子被乐声包裹,整体如沉浸俄罗斯文学的氛围。
他回头看向专心致志擦琴的女孩,无数次,他就这样陪在身边,说再多的话都是自言自语,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么沉默,要么弹琴哪怕手指出血。
柏言诚走去握住她的腕,轻巧抹去指腹那点红,低声哄,“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岁岁。”
她别过他的手。
力气终究抵不过,可人也没动,一味抱着大提琴,像个无喜怒的痴儿。
他挑了块白姨做的点心,递送到她唇边,“吃完再继续弹,好不好?”
她没有动。
饿久了,胃没有知觉和欲望。
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真怕要跟随云父而去。
柏言诚沉着许久,忽然俯身掀开一旁琴凳,取出一本崭新的乐谱本,递送到眼前,“晚秋太悲凉,要不咱们换个谱子?”
终于,云岁眼睫一颤。
焦距跟着落过去。
看到书名为柏默的时候,焦距渐渐清晰,抬头看他。
“那是我哥生前作的最后一曲。”柏言诚长指滑过琴键,“旋律比晚秋欢快很多,你要试试吗。”
他给她弹起的前奏,确实欢快些。
可细品,急促的节奏里,蕴含沉鸣。
哪怕经柏言诚这个非专业的人的手,也能听出,那不是欢快,更像烈火烬灭前最后的焚烧声,死囚落刑前的仰笑,在这现代化时代里,很难有人写出这样的曲调。
云岁怔怔,“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时隔多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柏言诚将乐谱翻到前页,“中译是黄昏。”
黄昏是白与夜的交界。
落日最后的一抹亮,等待堕入黑暗。
“你是不是好奇过,为什么我哥的名字被抹去。”乐声停滞,他平缓而述,“有个秘密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哥死于车祸坠崖那天,我目睹在场。”
那年柏言诚十来岁,最爱跟着大哥晃悠,一个阳光明媚平平常常的日子,柏默的车到半山腰抛锚,他哄弟弟背过身闭眼数数,说数到一百就能修好车了。
柏言诚自以为聪明不信以为真,数数的时候是睁着眼数的。
他看见柏默进了车厢,油门启动,事故不过三秒,人和车全部坠崖。
后面跟随的保镖车下来人,个个人全傻眼。
他们起先的供词是,大少爷无故驾车开向山崖。
后来变成了,什么都没看见。
后来又称,柏家没有大少爷。
“大哥是自杀,但柏家为了掩盖他患有精神病的可能,对外宣称是意外,我这个唯一目击证,也被长辈教唆,他是意外,不是自杀。”
那是对柏言诚最好的大哥。
在尔虞我诈的家族里,他们兄弟情最深。
可大哥死后,弟弟背叛了他。
大人吓唬小孩,说谎的人下地狱会被阎罗拔舌头。
大哥却说,弟弟人如其名,不会撒谎的,就算有那么一天,他也会保护弟弟的。
可是啊。
他要保护的弟弟,撒了关于他的弥天大谎,迫使他沉入无人记得的荒芜里。
意外比自杀的热度容易压,事发一年后无人提起。
十年后无人记得。
如今连名字都被抹了。
他们都曾做过,无比后悔,无法挽留的事情。
云岁睁开的眼睛愈发清明,一瞬不瞬对上他目光,“柏言诚……”
“是不是觉得,我打小就不是好东西。”
“你觉得,他们会怪我们吗。”
大哥会怪柏言诚说谎吗。
她父亲会怪她没常回家探望吗。
都不会的。
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处于被迫的环境里。
但正因不会,更令人无比自责。
-
意识恢复清晰后,云岁才看到手机里的邮件。
一封英校的offer。
另一个人生旅程的车,终于启动。
无人知晓这件事,也没什么可庆祝的,只是打个电话给家里,询问母亲妹妹的情况。
她们终于搬出那个出租屋。
“你之前的东西都被你妹妹整理好放一起了。”云母说,“她本来想寄给你的,但我想你在北城终究没有安定,不值钱的旧东西还是搁家里放着吧。”
“好。”
“不过有一张照片,不知道你想不想要。”云母轻轻叹息,“是你高中时期带回来,我看上面的人很像你现在的男朋友。”
云岁不吭声。
“当初你执意要考北城不会是为了他吧。”
那年,本身成绩优异的云岁比过去更发愤图强,没日没夜地集训练琴,放弃离家近奖学金多的N大,一心向往另一个城市,执迷不悟,走火入魔。
时间久远,云岁快忘记满手冻疮和茧子的寒冬腊月。
“……不全是吧。”
“他这个人,其实挺好的。”
云母不知怎么形容,好是好,总缺了点什么。
柏言诚比陈则后到,做的事并不少,陈则料理后事,柏言诚处理云父生前的不公,迫停违规工地,搜寻当年逃债的朋友。
“你爸那朋友是找着了,现在被关押着,听说断了只手,现在半死不活的。”云母提起这人,也没过分责骂,“这几年他的生活也不比我们好,算是他该。”
柏言诚替她们做的是一般人做不到的,是实事,也让人足够梦幻,不比陈则接地气。
前后事宜处理妥当,好像一切能从头开始。
又或者,从这处,告一段落。
冬日到来之前,R&J新歌出品。
没有之前过剩的宣传,专辑凌晨悄无声息上线平台。
乐队里无人想得到,云岁在经历巨大悲痛之后重新振作,灵感涌现,将晚秋的女声部分加以修改,不再一味地凄凉,加进去部分轻扬的和声。
最难把控的女声情绪,曾被陈则断言她无法驾驭的部分,不到三天的时间杀出重围,效果胜过之前的数个版本。
这年的最后一月,她的《晚秋》突然爆火。
不到十天的功夫,热度超过盛夏那首朗朗上口的小甜歌。
火到行内一众大拿分析原因,却怎么都摸不透,是因为陈则的名气,投入的女声,还是深意的歌词。
歌词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反而很普通,只是除了感叹来不及告别的晚秋,还隐喻一种无法挽回的初心。
歌曲下有一条高赞的灵魂评论——
现在为生计奔波的人,小时候的梦想是买房买车吗。
兴许这才是歌词引人共鸣的原因,人人自危的时代,内卷和打拼束缚,是否要静下心思考,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这年冬天,碎碎的名字和晚秋绑定,各平台搜索指数暴涨。
云朵给姐姐留言:姐,你火啦。
火到粉丝数几万几万地上涨,老莫笑得唇角没下来过。
可云岁怀念的,是不火的时候。
不怎么会上网的父亲,托人截了她在盛夏里仅有的两句歌词,作为手机铃声。
那是她,第一个粉丝,也是最爱她的人。
第44章 晋江
云岁一夜成名, 商务活动接踵而至。
柏言诚全给她推了,只挑个自己旗下的品牌代言给她,既名正言顺给她零花钱, 还不用她辛苦跑业务,空出的工作时间, 带她就近去隔壁的小岛国滑雪散心。
玩之前, 他托朋友带他们拜访当地著名的百岁大师,给云岁祈福。
其实就是走个过场, 礼佛之人不论唯心唯物主义,心中有佛即可, 她这段时间备受打击, 情绪低落, 作法驱驱身边的霉运小人, 以作心理安慰。
大师送了她一串御念珠和一个御守,有护佑平安,心想事成之意,末了还有个求签的环节, 有吉凶中三种可能。
当地朋友调侃说这儿的寺庙不比其他的,为了吸引游客设置更多的吉签,反而凶多吉少,他自己运气不好, 多半抽到凶的, 不过无妨,有专门消灾的地方。
见她迟迟未动,柏言诚说:“随便抽个试试, 我帮你看,抽到不好的算我的。”
云岁晃动签筒, 抽出一根签子,上面贴有数字,找到对应的小抽屉取最上面的一张薄纸,中国游客流量庞大,纸上印有中日双语,从右向坐看是“枯木逢春生,前途必利亨”,是个吉签。
“枯木逢春,前途光明。”柏言诚将薄纸折叠递她,“这个寓意很适合你。”
向来运气不好的那位朋友也抽了根,竟也是个吉签,乐得他喜笑颜开。
“就怕不是我自己的前途。”云岁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而是有人暗中铺垫好了的。”
“哪能,是你运气好,我可没在签上做手脚。”
她抿唇,“那我再去抽一根?”
信不信再去抽,还会是一根吉签。
大概率是他早就设置好的吉签。
正如她的前途,也全由他张罗,她只需要跟着走就行。
“一天只能求一次签。”柏言诚拉起她的手,义正言辞拒绝,“想求的话以后再带你来。”
他很想当然地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