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们还有很多以后。
翌日逢好气候,北海道下一夜的雪后放晴,满场的粉雪,吸引大批游客,云岁不懂日语不识路,怕她犯路痴走丢,柏言诚一直牵着她不放,腻歪得像度蜜月的情侣,卖票的工作人员用日语祝他们旅途愉快。
知道她不会滑雪,去的是人少的雪场,坐缆车上去,她穿厚重的白呢外套,裹得像只兔子,乖巧又呆滞地坐在那儿,透过窗口看皑皑白雪,压不垮的松干一簇又一簇。
很直观地,柏言诚感知到他家的姑娘比之前更乖更沉静了,先前那点猫爪子尽数被收起来,流露在外的只剩下温和。
父亲的离世,把她半个魂魄也带走一般。
心理创伤难以医治,他这么多年也没放下来,现在能做的,是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人学着报团取暖,各自收起锋芒。
U字型的滑雪场,柏言诚替她整理好头盔,雪服,护具,他在前方领路。
这样手把手教的,还有刚上小学的小孩。
这里的小孩甚至比她更利落,衣服穿得极少,生龙活虎的。
摔完两个跟头后,云岁默默地摘掉头盔,“我不滑了。”
“怎么了?”
“不想学了。”
她原先那持之以恒,愈挫愈勇的精神,不知何时淡去,沉淀在心的,是对下一个跟头的恐惧,也许这并不疼,但她害怕了。
“没关系。”柏言诚没有勉强,“不学就算。”
“你玩你的吧。”
她脱掉雪板,在便利前的长椅上坐下,发了好久的呆,眼神再没有原先的活灵活现,连柏言诚到旁边的时候不曾察觉,他递来一杯热咖啡。
她垂眸,“你会不会觉得带我来这里是白跑。”
不滑雪,来这里做什么。
“没有。”他说,“缆车上的风景和你都很美。”
哪怕是此时的景色也胜过万千,绝对的白净,一尘不染,如诗如画。
“你可能觉得,我们来这里是滑雪的,所以就应该做滑雪的事情。”
“但我们的旅途没有目的,做什么无所谓,你开心就够了。”
人生只追寻某个目标的话,未免太枯燥乏味。
云岁吸了口高山上极寒的空气,“这里风景是挺好的,怡情怡人。”
因为经常发生地震,小岛国居民住的房子很多都是木制的,乡情气息浓郁,显得亲人。
“喜欢的话给你在这里买个别野,没事过来看看。”
知道他从来不说空话,云岁摇头,“只是随口说说。”
“那再随口说说,喜欢住什么样的地方?”
“以前看过宫崎骏的一部电影,叫做《哈尔的移动城堡》,我喜欢后面出现的秘密基地,开阔无人,遍地花草。”她停顿了下。
才想起他对花过敏。
“看样子你很喜欢。”柏言诚淡笑,“能记得这么清楚。”
毕竟是童话风的电影,很难不喜欢。
宫崎骏爷爷的电影,擅长用浪漫的风格侧面凸显成长意义,比起倾注式教育,他们偏向于引领。
不远处,有个日本父亲正在教导小孩练习下坡。
那是个很小的坡,其他小孩早早会了,胆小的迟迟不动。
父亲很有耐心,孩子每挪一步,他都会用日语夸赞一句加油。
就算孩子退后,他也会说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云岁忽然想起她小时候学自行车,因为运动向来不怎么行,走路骑车都比别人慢,摔个鼻青脸肿,自行车也没学会,后来别人骑两轮,她还骑三轮。
云父安抚她三轮实用又安全,给她买了最漂亮的三轮,粉色系的凯蒂猫,可惊羡一群小伙伴。
所以她到现在也没学会自行车。
没有暴风雪,天气晴朗碧蓝,云岁站起来伸展腰身,热咖啡重新还给柏言诚,“我再去试试吧,总得摔几个跟头,证明我来过。”
自个儿突然开窍了。
可惜乌鸦嘴,还真摔了不少跟头。
看她像只雪狐似的埋在那里一动不动,柏言诚唤她两声,没动静,过去拽了下帽子上的两颗毛绒球,“岁岁?摔傻了?”
还是没出声。
“岁岁?”他声色略急再度喊她,低头去看的时候,手下的人不知何时掬满一掌心的雪,直往他这里洒。
他睫毛和鼻梁都挂着白雪,黑色短发也被染了小片,恶作剧得逞的云岁终于看乐,梨涡浅浅勾着弧度。
这回算是柏言诚小看她,随手抓起一旁的粉雪,也朝她扔去,她早有准备,灵活躲开了,起身控制脚下的滑板,急于逃蹿的缘故,竟顺畅地滑落下去。
随着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柏言诚再看时,人已经追不到了。
玩累了,云岁呈现一个“大”字,躺在雪地里,遥望远边的天和山峰。
“让我好找。”柏言诚将点杖放到一旁,在她一侧坐下。
此时格外寂静,上空无云,风雪惧停。
“二哥。”云岁唇间吐着一团朦胧白雾,声音却格外清晰,“我们分开吧。”
他不甚惊讶,拨了拨她耳鬓的碎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分开。”
柏言诚俯身捏了捏她的下巴,了然轻笑,温和中藏着丝丝戾气,“宝贝,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不会的。
他向来一意孤行,不管旁人的感受。
云岁别过脸颊避开他的亲吻,轻声叹息,“其实,之前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都是我故意制造巧合。”
“我知道。”
她睁着的眸子眯了眯。
“我也是故意的。”柏言诚说,“不然你没机会接近我。”
“你都知道什么。”
“我们第一次想见的时候,在梁婉家里,你一直看我。”他说,“后来下楼路过,又不看我了,搞得人莫名其妙。”
她神色松了松,坦然自若一笑,“那我们都算心怀不轨的人,但是二哥,你图我什么呢。”
不过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日日夜夜为兼职忙碌,脸蛋素净打扮普通,说白了,是个没法给他们男人找乐子的类型,单说见色起意的话太没信服力,偌大一北城,像她这样的一抓一大把。
“说不上来。”
“是说不上来还是不想说。”她侧过身,揪着一小团雪球玩,“我知道你注意我,是因为大哥的缘故,我和他都喜欢同一个作曲家。”
她淡然接受这个最开始。
也能接受他见色起意。
“喜欢勃拉姆斯的女孩子多了去,我总不能挨个注意到。”柏言诚尾音一转,“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想听实话吗。”
“嗯。”
“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女孩。”
她唇际的弧度慢慢淡去,不会是俗套的替身梗吧。
“那会儿我被家里断绝设计这条路,召回国继承家业,要走我哥当年的路。”
柏言诚不愿服从安排,但老爷子以上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为由,硬逼着他来做,他为给自己寻条自由的出路,想到二叔的一个私生子,柏居。
柏居自幼被抛弃,寄居在南城一长辈林氏的家里,虽是寄居,但他恪守本分,从不僭越关系,自持给大小姐当小保镖的身份。
那小子天资聪颖,日后培养必是人才,可惜没啥出息,柏家人想带他回家,一概被拒绝,不乐意做少爷,只想陪在林大小姐保护她。
柏言诚亲自去请,也没请得动。
希望的光再度破灭,他情绪一度低迷。
“某天晚上一个人在那边喝多了酒,莽撞想开车走。”柏言诚一顿,“被一个高中女生拦住了,你猜她怎么拦的。”
云岁没猜,静静听着。
“她以身作墙,硬生生挡在我车身前,让我不要想不开,不要酒驾。”他说,“我现在也纳闷,她怎么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有点想大哥了。”
“女人的直觉。”云岁抿唇,“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喝多了看不清。”
“那为什么说和我像。”
“神韵。”他又笑说,“但是她没你漂亮,很普通的小女生。”
“毕竟青春期长痘,皮肤也有点黑。”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以前班里挺多女生都这样。”
他点头,和她形容的差不多,时间有些久远,他记忆好也不乐意记无关紧要的外貌,基本淡忘了,最开始看到云岁的时候不是没迸发出一个“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想法,一直没说是这话用起来太轻浮。
但他确实,对云岁最开始的照顾是出于私心,当年没报的恩情,汇到她的身上,想给普通的小姑娘,施一点恩惠。
“还有一点像。”柏言诚又说,“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你们两一模一样。”
后来回想,那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光在外面站着就足以骇人,无法想象一个普通高中女生怎么有勇气堵车的,他当时喝多了,她完全就是拿自己的命来堵他敢不敢撞上来。
一个不小心,就会葬送自己的一生。
“哪是不服输,是个人都会害怕的。”云岁手里的雪球越来越大,垂眸喃喃,“要么她菩萨心,要么她喜欢你。”
柏言诚想当然地以为是前者。
说多疲乏,她掸掸身上的粉雪,眺望远方雪峰,“你喜欢看山还是海。”
山峰挺拔秀丽,但险峻。
海面波澜广阔,但潮湿。
各有各的美,也各有各的险峻。
“我喜欢有你的地方。”
云岁接自己的话说,在他深邃目光投来之前,又轻描淡写,“但我以后,不想再喜欢你了。”
她不再一味地追求在他的身边。
她沿途,会路过其他更多的风景。
第45章 晋江
那天的话柏言诚没放在心上, 就当她一句傻话,她为父亲的去世伤透心,火急火燎出了首离别的歌, 才造就她一时口误。既然当初千方百计来接近他,怎么会轻易放下, 那姑娘的心还是搭在他身上的。
潜移默化的, 在一起时间久了,他自己兴许没意识到, 他也跟她学会自欺欺人了。
柏言诚不喜欢旧事重提,尤其是听着不自在的话, 纵然有个石子搁在二人之间, 他置若罔闻, 往后的很多天, 他最做多的事情,就是哄她开心,衣食住行样样皆按最好的来。
他们重新搬回公馆,云岁没事的时候会练大哥留下的曲子, 他偶尔放白姨的假,做饭给她吃,久而久之,一个留过美的北城人, 倒能烧出一手地道的南方菜, 起初无法理解土豆丝儿都要放糖的人,流理台上的调味糖再也没断过。
开年后的春天,云岁手腕上多了个纹身, 是个普通的字母“Y”。
她说是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柏言诚瞧了,硬说是言字的“Y”, 知道他是胡搅蛮缠,她不同他计较,是什么无所谓,总归将先前的疤痕给盖掉了,她不仅不想别人知道,连自己都羞于启齿,她曾经为了和他行周公之礼,做过哪些荒唐事。
整个春节和假期云岁都回南城过的,以云朵学习成绩下滑为由到开春才回来,柏言诚晚晚给她打电话,问她何时归,但他没再像之前那样找她,一来是忙,二来,他知道她家里人不太待见他。
回来后云岁给他挑了个新年礼物,她现在手头里有不少闲钱,礼物比过去上档次得多,六位数的钱包送得落落大方,不再是当初捉襟见肘,畏畏缩缩的姑娘。
柏言诚素日里给她送的礼物数不胜数,有时候节假日反倒没放在心上,他挑了个好日子,说带她去慈善拍卖会买几幅画赏着玩。
目的地是处罕见的哥特庄园,一座乡艺古堡简修为展示画廊,庄园主是个深度收藏家,上至这所从不出现在世人视野里的地界,小到台面的鎏金珐琅和波斯地毯,无一不透着古老珍贵韵味。
云岁从库里南下车,一身瓷蓝色斜襟旗袍衬得腰段端庄轻盈,苏绣材质,郁金香纹样点缀,收腰中长袖款,两侧开衩及膝盖上,白皙笔直的长腿若隐若现,曼妙玲珑的曲线完美衬出。
每年不少企业总通过慈善捐款达到交税合理化,以公司名义成立的基金会更是数不胜数,正儿八经以个人账户拨款做大慈善的,并不多。
来人面孔有一小半云岁能认识,最熟悉的莫过于哪哪都能当显眼包的周景致。
他上来瞧见她,笑吟吟叫了声“嫂子”,“咱二哥呢?”
“里头画室看画呢。”云岁指了指旁边的厅室。
他和这里的庄园主认识,被叫去谈话,人家没邀请她的意思,索性退至门外,无聊赏玩玻璃后面的画作,她赏识目光欠缺,总无意识在衣香鬓影中寻找下一个乐趣。
这里的灯无需明亮,女人们精致华丽,细节到衣领上的珠饰,足以闪耀光泽。
向来好事的周景致难得闲下来,乐意陪她搭几句无趣的话。
又有熟人进来,宋淮。
周景致没打招呼,单叫一声“哥”,宋淮没理。
后面又见陈则和老莫。
陈则看到他们后,耷拉的眼皮动了动,他一般不掺和这类场合,这次过来也是慈善拨款部分会捐到他曾经所在的福利院的缘故。
“阿则。”周景致乐颠颠招手,喊他过来说话。
陈则懒洋洋抬了下眸,无波无澜扫过他旁边的云岁,勾勾唇笑得突兀,还真听话过来,低头凑到周景致身边说句话。
周景致听完面色一变,下意识看旁边的云岁。
她颇有闲情逸致,手被手挨个赏画,抽象派,一个比一个难以捉摸,没鼻子没脸概念模糊的画,报价的数额比她至今赚的都多。
她明明没回头,却早有预料似的,慢悠悠丢出一句:“周少你看我做什么。”
“我……”
“你总不会对我有意思吧。”云岁笑眯眯地。
“嫂子,这玩笑咱们可开不得啊,这要是给二哥知道的话,得剥我一身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