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
“你应该在公馆看到过。”柏霖声音浑厚,有条不紊,“你目前能看到的所有画作真迹, 都是我大儿子喜欢的。”
在摸不清对方想表达什么之前,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云岁也没开门见山问缘由,一寸一寸扫过画作,她疑惑点太多, 无从问及。
“到底是兄弟情深, 就算柏默过世这么多年,柏言诚依旧在怀念他。”柏霖朝她走来,每一步稳重如山, 云岁没有退,快到两米距离的时候, 他停顿,指了指最近的一幅画。
云岁注意到,这幅画的笔迹,稚嫩得多。
画的是两个小人,一大一小,呈“大”字躺在一块宽敞的草坪上,落款人是柏言诚,画作幼稚,名字应该是后来填上去的,潦草得龙飞凤舞。
“这是他画的。”她终于开口。
“兄弟两感情打小就好得很。”柏霖背手欣赏,“可惜了,哥哥走了,弟弟还背叛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在观察云岁的表情。
看她是否知情。
云岁没惊讶也没意外,听柏霖将他们的事情讲一遍,和柏言诚说的没有任何出入,只是柏霖在说的时候,着重强调,弟弟背叛了他最好的哥哥。
你看,他们的感情那么要好,哥哥给弟弟弹琴,弟弟给哥哥画像。
可就是这样好的感情,柏言诚竟然帮着大人,为了维护家族名声,为了不让人觉得柏家有精神病遗传的倾向,为了一代又一代的荣华富贵,他说,哥哥是意外坠崖。
“当年他说话的录像我还保存着,云小姐想看吗?”柏霖问。
他做足准备。
他要在云岁面前,活生生揭开二儿子的恶劣一面。
“他当初不过是小孩子。”云岁说,“做的事情,还不是大人逼的,反而大人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不仅自己不承认,还教小孩子撒谎。”
“有你这样的父亲,大哥在九泉之下难以安宁。”
她知道说什么,这个中年男人不会有动于衷。
他们既有逼死大哥的本事,能掩盖当年真相捂媒体的嘴,事后又怎么会为其感到内疚,他们还会拿这件事一次又一次伤害活在世上的另一个小儿子。
“柏先生把我叫来,应该不是为了单纯地叙旧。”云岁说,“毕竟在这件事上,我无条件站柏言诚。”
“是啊,你们感情很好。”
阴阳怪气吗。
不是。
柏霖当真觉得他们感情好。
可那又如何。
“他今天为你砸了三个亿,外人怎么不说一句感情好。”柏霖笑面虎的能力可完全碾压周景致,“不过你不好奇,今天为什么那么多名媛千金吗?”
她没说话,猜测是,相亲?
“长大后的柏言诚,为了当年哥哥的事情没少找我们算账,他是家族里最叛逆的一个,说东做西,最不听话。”柏霖说,“从家族继承,再到婚姻大事,他都想和我们对着干,云小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
家族继承他无法反抗,既轮到自个儿头上,自然不能败坏祖宗的心血,但他投资和所做的项目还是随心所欲的多,办公地点也没有定数,自由领导人。
至于婚姻,他多次和乔思楚作对。
云岁感觉身上循环的血似乎冷了些,寒气逼得她打了个冷颤,这时后面的门忽然被踹开,她闻声回头,眼帘已被熟悉的身影覆盖,柏言诚来得太匆忙,似乎以为她遇害了,看到人后下意识揽入怀里。
那条件反射的动作和凶狠冷漠的眼神,落入柏林的瞳孔,老父亲不急不慌不意外,坐下来慢慢品口茶,直白表示,你的女人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事。
他可没柏言诚那么狠决,做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柏言诚一句话都不想和父亲多说,拉住她的手,“走。”
柏霖开口:“你是要带她步入婚姻殿堂吗?”
“用不着您管。”
“看来还是不敢。”
“我怎么不敢。”柏言诚本就来得急促,情绪尚未平复就被激怒,怫然冷笑,“我现在就带她去民政局,明日举行婚礼又有什么难的。”
柏霖笑了。
他看到云岁的表情渐渐僵硬,不动声色抿口凉掉的茶,接下来无需他出场,那二人,自有他们的好戏上演。
“……婚姻在你眼里,好像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云岁低声喃喃,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柏言诚无缘由地一松,竟也由着她脱离了,神色微怔,“岁岁。”
“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他拧眉。
“你刚才说和我结婚。”她凛然一笑,“是真的想和我长相厮守,还是把我当成你反抗家族的工具人?”
他怎么不敢。
他随时能带她去民政局。
可他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她什么感受,难不成他说去,她就屁颠颠答应了吗。
柏言诚敏锐察觉,矛头直指那边喝茶的人,“你刚才和她说了什么。”
“瞧,求婚不成,反怪起我来。”柏霖看戏看得心情十分愉悦,“这男人啊,求婚要凭真心,不能一腔热血,更不能——只为了和家里作对。”
他这盘棋,永远下不完,永远让对方无法预料,他下一颗落子的位置。
“对了,忘记和云小姐说声抱歉,去年夏天发生的车祸,怪我不小心,没安排好。”柏霖最后说,“反而牵连到你的朋友,实在愧疚不安,好在言诚帮我隐瞒住,没丢坏我名声。”
他哪有半点在乎名声的意思。
甚至不遗余力嘲讽一番:“就是可惜了当初给他起的好名字。”
言诚,但他言不可信,从大哥的死开始,他隐瞒一个又一个真相。
云岁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
去年的真凶,终于露面。
兜兜绕绕的思绪,也被捋清楚。
周景致的话不全无道理……他拆散他们,原来是真的为她好,毕竟柏家不会接受她。
毕竟,柏言诚也不太想娶她。
现在的她,宁愿他们是被乔思楚拆散的,而非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眼前。
柏言诚始终无从辩解。
旧时的回旋镖,能飞这么多年,这么多次,再度精准无误地刺入人最阵痛的地方。
“柏言诚……当初起这名字,想必他们希望你坦诚相对。”云岁靠着走廊,墙壁杵着的蜡烛熏香浓郁得让人反胃,“我也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实话告诉我。”
——“你刚刚说的结婚,是为了和我长相厮守吗?”
还是,她是他一时冲动说出口的工具人。
柏言诚看着她,瞳孔漆黑,失了片刻的神,“我暂时没想过。”
没想过长相厮守,也没想过分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无疑是快乐的,小吵小闹怡情怡心,不必计较得与失,也不必考虑未来。
柏言诚宠她吗,圈子里比她大一轮的人都得恭恭敬敬叫嫂子,随手就能用个人资金摔三个亿的玉石给她,怎么不算宠呢。
可只能宠到这份上,如果想要更多,要婚姻,要爱情,要相守一生,倒显得她不礼貌。
也许在他刚刚脱口而出的瞬间,她可以抱有假设的幻想,说到底,被他牵手的人是她,说能去民政局领证结婚的人也是和她,想得开的话,乐津津捧为一种虚荣的爱意——他怎么不带别人,偏偏带她呢。
竹篮打水怎么能说一场空呢,好歹那竹篮子,它泡过澡啊。
云岁整理好情绪下楼,有个偷偷摸摸入场的记者想采访她,想知道她集宠爱于一身的感受如何,长镜头下,她睫毛颤动,生硬的微笑尚未调整,柏言诚身后的人已经将记者驱走。
他素来不喜欢有记者的场合,谷歌翻烂都未必找到他出席场合的照片,她可不可理解为,那记者原先,是为他服务的。
他是打算将今日的事宣扬出去的,后几日圈内新闻头条少不了和她有关,他就是大张旗鼓让人知道她的存在,让人知道,他不会听从家里安排和任何名媛千金联姻。
年少时的创伤,终究要用一生偿还。
云岁的楼梯下到一半,柏言诚从后面牵着一起下楼,她没有拒绝挣脱,很配合演戏。
和来时一样,两人旗袍西装,佳人才子,举手投足间默契般配,只有两人听到刻着礼仪的面具底下,彼此的声音。
云岁说:“我希望你永远是今天的样子。”
他眉梢一凛。
“永远高高在上,无法僭越,而非为爱缠身,迷失自我。”
“也祝你,和往后的妻子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第47章 晋江
经历父亲的事后, 云岁的心情很难再被事情掀起波澜起伏,柏言诚知道,所以后面的一段时光, 她没有任何的异常行为,也不闹任何情绪, 整天为学校的毕业忙于奔波。
闲下来, 她会出现在公馆里,知道柏言诚对花过敏, 就近买了两盆小番茄搁在后院不常走动的地方,待花期结束, 它们结出酸酸甜甜的果实, 给满眼的绿地添一抹红色。
收到黎珊去世的消息, 云岁正用小喷雾给盆栽浇水, 遮阳帽照着一片阴影里,有只金龟子停驻在小叶上,电话那端传来余曼曼的唏嘘。
“是上周的事情了,听说羊水栓塞, 难产而死,多鲜活的一条生命啊,居然就这样葬送。”
到底是各奔前程,手头里有更要紧的事, 吃瓜远没有大一二时那样紧凑, 原先某某劈个腿第二天传遍整个学院,而这件事,发生一周才被知晓。
余曼曼说起时对黎珊早没有原先的厌恶, 许是逝者已逝,许是之前两人的矛盾实在不值一提, 她现在甚至不理解当年为渣男哭湿半包纸巾的意义何在。
“生的女儿倒是活下来了,可怜小孩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余曼曼感慨,“要是没发生这些事的话,她应该和我们一样要毕业了。”
这快一年的时间,云岁没听说过任何关于黎珊的消息,周景致对她早已嫌弃,再没带出来过,她以为黎珊会打掉孩子拿钱潇洒过日子,万万想不到怎么有勇气生下来的。
“孩子的父亲呢?”云岁问。
“你说姓周的吧,他刚开始不认那小孩是自己的亲骨肉,做完亲子鉴定后才认的。”余曼曼思忖,“听黎珊的朋友说,他挺伤心的,黎珊父母给女儿哭丧时对他拳打脚踢,他也没动。”
“那他,应该挺喜欢那女儿的吧。”
云岁没说周景致喜欢黎珊。
换以前她觉着可能有点爱,毕竟黎珊在他身边呆的时间最久,他舍得给她花钱,受得住她作来作去的性子。
现在,她没法形容他们那些人的感情。
“肯定喜欢啊,给了黎珊父母好多钱要女儿放抚养权呢。”余曼曼说,“算是老来得子了。”
“那么年轻,哪里老来得子。”
“哎,我就是形容下嘛,觉得他们不太像会结婚生子的人。”
个个都不年轻了。
三十的年纪一过,迈入中年的步伐。
圈子里永远有新人面孔,他们与其呆在一起,会觉得自个儿也年轻,风华正茂,永远放浪形骸。
黎珊的事,云岁晚饭时通过柏言诚了解得更清楚一点。
她难得下厨,做了五菜一汤共六道,每一样都是精心而制,天气愈发炎热,她用薄荷叶提前泡两小时的水,做了两杯苏式绿豆汤,这汤里有糯米葡萄干,大部分外地人吃不惯,但闻着十分清凉。
自从上回心意被辜负,柏言诚没见过她进厨房,这次的示好令他略微受宠若惊,一道一道品尝小菜,不辜负任何,心情愉悦,菜的真实味道不重要,兴致愈发浓郁瞧她,“想套八卦你问我就是,没必要自己劳累。”
看得出来,他被美食收买得很受用。
云岁不反驳,听他娓娓道来,其实柏言诚和周景致关系虽然不错,但他不爱八卦,不会巴巴地去问情况,饭都是别人问到嘴边的,他知道的也不是一手消息。
周景致确实喜欢那女儿,也为黎珊掉过眼泪,他之前找过柏言诚喝酒想诉苦,柏言诚没空拒了,电话里的他嚎啕大哭,说自己不想看到这样的,他没以为黎珊那孩子就是自己的。
他曾经用最恶毒的话骂过黎珊,骂过他们的孩子是野种,如今现实当头给他一棒槌,整个人被敲傻了,他果真是有个女儿了?是亲生骨肉,是他的孩子。
小婴儿小得只有他一截手腕那么大,尚在襁褓之中,一出生失去母亲,背负骂名,但她一概不知,闭上眼睛睡觉,安然地感触这个世界的美好。
“周家的意思,让他把女儿送走。”柏言诚说,“免得以后的联姻对象介意。”
“他舍得?”
“舍不得,所以被停职了。”
周景致左右逢源求得的钱权,为孩子不得不拱手让人,钱可以再挣,东山可以再起,孩子已经没了母亲,不论如何不能让她没了父亲。
“原以为他是最会巴结的无耻小人。”云岁抿口水,“想不到挺男人的。”
“我以为今年我们就能参加他的婚礼。”
柏言诚知道周家已经给周景致安排了合适的妻子,能助他一臂之力,混得好的话日后成为周家最具威望的继承人未尝不可,周父那几个私生子,名声和能力到底比不上周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