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错的人是他,他倒是骂得心安理得,句句在理,完全忽视自己酒池肉林,在法律边缘试探的行为。
那会儿就可见祖宗脾气。
她认识的柏言诚从来都是这样,天下再大也不放在眼里,凡事都做得理所当然,命运尽在掌握之中,他有睥睨万物众生的资本。
也有资本,说罩她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柏言诚始终没让任何人留下他的照片,这一张还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那时同桌林樱说有人调查她和柏居,偷偷拍下一些照片留证据,云岁看到当初救自己出小巷子里的熟悉面孔,问林大小姐要了这张模糊的照片。
昏暗处,柏言诚倚车身点烟,意气风发地同身边手下谈笑风生。
那年他尚未步入北城的围局,眼神还不似现在这般疏离冷漠。
云岁抚摸照片上颠簸过的岁月痕迹,完整封好,以作最后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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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致出事后,圈子里的热闹退减一半,再劲爆的歌舞也提不上神,八卦一个接一个谈资不断,可没人刚明目张胆地提起,只在私底下议论,二祖宗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小女友潇潇洒洒出国了。
两人闹掰到无人敢在二祖宗面前提云岁的名字,云或者岁甚至其他发音都是个忌讳,具体为什么分手无人得知,最亲近的周少自顾不暇,没人给他们整第一手八卦。
柏言诚恢复遇见她之前灯红酒绿的生活,常年坐在最不起眼的座位上看别人的热闹,大部分情况一言不发,对人和事兴致乏乏,没了周景致从不缺席的乐子,宋今川成为新的酒友。
但这二人都是闷性子,半晌打不出半句话来,真凑到一起,再欢乐的场合也得凉透。
在俱乐部会所,很寻常的一晚,有人嬉笑间在柏言诚眼前打碎一瓶酒,液体溅落至他的衣衫和裤脚,他心平气和看那人一眼,也只是看一眼。
旁边的侍应好心打圆场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嘛。”
本是好意提醒,反而激怒本沉静的祖宗,连同自个儿手里的酒杯一同捏碎,碎片咣当掉落在地,全场大气不敢出一声,怕出事,侍应被好心人请出去。
这个过程里柏言诚没有任何表态,甚至连滚字都没提,拿起另一个杯子倒满,琥珀色液体没几秒一仰而尽,眸色幽深,扫过众人,又置若罔闻。
危机解除,立刻派人打扫地上的狼藉,其余人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观察那边。
二祖宗的脾气比过往更甚,几乎没有笑过,可处理方式莫名其妙地变得温和,别说是他,刚才的事,换做任何一个普通顾客,衣服被弄脏少不得责骂三两句。
宋今川扫了眼身侧许久不曾动容坐姿的男人,其实很早时候柏言诚就不似原先那般骇人听闻,身边的小姑娘走了,她身上那股子柔软劲保留至今,连带柏言诚的棱角削平,尖刺锋芒被剔除。
时过境迁,潜移默化地,他行为处事无法不受她的影响,仿佛人还在他身边,他凡事收敛着给她看呢。
前几日他们在这儿看见一个蹲在角落低声抽泣的普通女孩,身形纤细瘦小很像一个人,哭得那样伤心,让柏言诚注目许久。
云岁不会哭成那个样子,父亲离世她没掉过眼泪,更多的是呆滞和麻木,发生再大的事她只把悱恻悲痛埋在心底,自个儿慢慢消化。
他原先竟然没注意到这些,那一刻不是没想过在那边哭的人是她,泪汪汪哭成小花猫无助蹲着,由人拉到怀里轻笑着哄。
她最好哄了,摸摸头打几句浑语就能破涕而笑。
可她没哭过,过去和以后都没给过他这个机会。
打听到那女孩是因为家里人生病筹不到治疗费而哭,柏言诚做了回慈善拨款相助,脑海里蹦出那句“可我觉得,你是好人”的话,近得好像不是两年前的事。
宋今川问:“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去找她。”
柏言诚:“哪儿放不下?”
哪儿没放下了?她走那天他一句挽回的话都没说,她不让见面就没再见面,她坐飞机出国他安然和朋友喝酒,不许身边人提起关于她的名字。
怎么就放不下了。
他坦然得从未对上段感情抱憾,不曾有过一丝留恋,她要去要留全凭她自个儿,他不会为之感怀,兴许会乏味几天,兴许会想起生命中是有这么个人,但到底不是令他长久驻留的一个。
偏偏那些兄弟一个胜一个坏,宋今川不比周景致会讨好,本以为他安分的性子问句就罢了,他反而晃着酒杯,随手指个方向,“那不是云岁吗。”
明知是诳语,可柏言诚就是抬头了。
继而扑了个空。
但宋今川指的位置,也是她曾经来过的,她那天在这儿,救下一个女孩,笑眯眯问他,就算我不在这里,二哥也会救的对吧。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叫他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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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姨说公馆收到一个南城寄来的包裹,问柏言诚要不要回来看看。
他没放在心上,给她送去不少分手礼,不论是寄往学校还是她的家里,无一被退回,估摸着又是哪个不被受用的礼物,迟了好些天,柏言诚踏入公馆。
是一个书封似的包裹。
楼上书房里,放着她曾经用过的雅思书。
她走后他才发现的。
又是一个,她早就设想离开的证据,他近乎无感地接受,没扔掉,搁不起眼的角落放着,和大哥的乐谱排一起,不常碰见就不会想起。
公馆里遗留的东西太多,那对红玛瑙饰品,羊脂玉,祖母绿,再到最开始送的大提琴,小发卡,还有数不胜数的衣服包包,她最后,怎么连洗面奶都没带走。
白姨帮忙拾掇一些,剩下的尘封起来,柏言诚在琴房擦拭完她用过的大提琴,捻起最后寄来的包裹,东西太多,记不清被退回来的是什么。
先露出照片一角。
合影吗。
他们不是没合影吗,庄园那次唯一的合影也被他的人掐了。
柏言诚抽出照片,看见全身。
那是张被云岁保留好多年的照片,上面映照柏言诚自己都快忘却的模样。
来不及打量,只冒出一个念头——她为什么有这种照片。
猛地联想到什么,他喉间紧涩发苦,生吞一把沙砾一般,无声唤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岁岁。”
胶片定格曾经的时刻,看的是他自己,记忆涌现其他画面。
那张稚嫩的高中女生面孔一帧帧一幕幕占据他的脑海,梦最开始的地方是无人问津的小巷,她被班上几个太妹堵在那儿,巴掌声吵醒闲然抽烟的他,不耐烦让她们滚远点。
她没有走,红肿着脸颊不敢回家,他去买烟的间隙看见冰柜里有冰淇淋,顺手捎了盒放在巷子口的台阶上。
他不记得她的样子,就像后来她在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出现,同样没认出来是一个人,都穿不起眼的校服,第一次她脸肿了,第二次他喝醉了,无法将二者联系到一块儿去。
他没能带柏居回去,无法逃脱家族安排的束缚,临行前一晚喝了很多酒,她浑身淋透,像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纤弱身形瑟瑟发抖,不敢同他多搭腔,惟独在不让他酒驾的事情上比任何人果敢。
“……反正我这条命不值钱,你要是撞就撞死吧。”
记忆力大概说过这样的话,她抱着敢死的决心,明亮的车前灯照得眼睛睁不开,脚步半点不移,硬生生将路堵死,他们僵持许久,僵持到柏言诚理智回旋,到底没和大哥一样不顾死活,下车后手下蜂拥而来,满口“二少爷你没事吧”佯装关心。
他被人带走,走之前和她说过几句话。
——谁要是欺负你,你来找我。
“偌大的北城,给小姑娘撑个腰不再话下。”
他醉得分不清自己在南城或北城,却丢下一句信誓旦旦的话。
算一时兴起,也算一种承诺。
其实后来柏言诚被手下带回北城后不是没寻过人,但当时天不好,只凭一个穿校服的特征,又在人脉关系不够清晰的南城,很难寻觅到当初那到底是谁救的他。
原来就是云岁。
兜兜转转,命运将人重新带到他身边,再续多年的缘分。
可他们真的是命运偶然吗。
真的只是巧合吗,壹号院别墅里,他请她上车,她说不顺路。
他说,怎么不顺路了,我多绕一圈不就顺了。
他们路隔遥遥,他以为自己多绕一圈和她同路,殊不知,她来见他的这条路,走得有多艰辛。
“哪是不服输,是个人都会害怕的。”
“要么她菩萨心,要么她喜欢你。”
窗外一阵厉风,捻在指间的照片忽地被吹拂落地。
要么,她喜欢你。
她……在很久以前,就默默喜欢他了。
喜欢到和家人分别,不惜一切来到北城。
跨过山高水长,一身尘嚣越千里,只为求一次人生中的上上签。
捡起照片,柏言诚用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拿起车钥匙欲出去,这一刻思绪里没有任何的目的,一味地,只想见某个人,甚至忘却他们如今的距离,已过万公里。
停滞的脚下,蓦然碰撞到什么,咣当两声,碎掉的声音。
回头,是一株小番茄,枝繁叶茂,不知何时结出橙红色果实。
听到动静的白姨在门口喊道:“哎呀,那是云小姐留下的,今天天气好,想腾到院前晒晒太阳。”
结果瓦盆被他不小心撞翻,营养土倾洒一地。
白姨要拿工具清理的时候,却见柏言诚半蹲下来,干净的手指轻轻触碰绿色的小叶子。
记忆再次苏醒,白茫茫雪山,是她呵出热气,温凉的声音。
——但我以后,不想再喜欢你了。
曾经浓烈的喜欢,不会再有了。
他起初没注意到的,以后也没机会再注意。
白姨拿着扫帚过来时,从来不做家务的男人,矜贵的气质敛去,低头垂眸,拼起碎掉的瓦片,散落的泥土掬进去,徒手将小番茄的根栽好。
弄得满手是泥,也未能将盆栽恢复原样。
碎掉的东西,终究难以复原。
第49章 晋江
柏言诚睡眠一直不太好。
短暂的休憩时间还被梦魇缠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梦到的却是自己不曾触及到的,堕入一个陌生虚空,周身漆黑无人, 徒留他一人受尽无边无际的黑暗。
少有的几次梦见身边存在感最高的周景致,梦他白发苍苍, 烟酒不离手, 老来得绝症,疼爱的女儿长大成人, 却跟浑头小子跑了,气得他久病不起。
和周景致提起这事, 他吓得掐灭手里的烟, 这可使不得, 他不能那么早挂了, 他得活久一点,养足精神,看看哪家的浑小子,来勾引他宝贝闺女, 看不打折那狗日的腿。
他对新添的闺女宝贝得很,三岁的糯米团子,眼睛圆润晶莹,鬼灵精怪得确实招人疼。
想起小孩年龄, 才后知后觉, 熬去三年了。
这千日的岁月里,他竟然没有一次梦见她。
要么说她狠心,连梦都和他不复相见。
周景致闺女一周岁被家里琐事耽搁, 没好好操办,三周岁生日这天, 周景致宴请身边亲朋好友前去一聚,至今为止他没和周家妥协,不论一周岁或者三周岁,周家那边没见过人,也没送过一次祝福。
小闺女叫梨梨,大名黎离,为悼念她母亲,随黎珊的姓氏,圆丈母娘一家的心愿。
柏言诚没什么好送的礼,老太太赠与云岁的祖母绿没被带走,他让工匠重新打造成一条链子送给黎离,小家伙对饰品兴致缺缺,更热衷于其他叔叔阿姨送的衣服和玩具。
陈则送的一套bjd娃娃很得梨梨喜欢,爱不释手,要给三个娃娃取名,大的叫爸爸,小的是妈妈,最小的那个是梨梨,于是联想到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妈妈,为什么她没有的问题。
其他人绞尽脑汁掩饰辩解,陈则坦荡荡说:“因为你妈妈去世了。”
“什么叫做去世。”
“就是像睡美人一样永远沉睡。”陈则手指一竖,指着屋顶,“但她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如果你想她的话可以看星星。”
这类话都是他从小听人编出来的。
他从来没信过,却能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再原封不动安慰这个同样没有母亲的小女孩。
一众叔叔里,梨梨最喜欢陈则,总是“陈叔叔”地屁颠颠跟在后面叫,看起来最不近人情冷着脸的陈则,意外成为小孩子眼里的宠儿。
周景致手里攥着女儿的那条祖母绿项链,去找柏言诚谈话。
“你跟我客气什么,这么贵重的东西哪能轻易给一个小孩,她太小,什么都不懂。”
说罢要把东西还回去。
柏言诚没接,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童话手册,眼皮不曾一动,“那你跟我客气什么?”
“主要是。”周景致一顿,“那不是你奶奶送给她的吗。”
他哪好意思让闺女承这份人情。
他知道,柏言诚挺喜欢梨梨的,不止是他,圈子里的大部分熟人都喜欢他家宝贝女儿,在利益中浸淫久了,小孩的天真无邪是最难得的。
她既没随妈也没随爹,完美避开嚣张跋扈和矫揉造作的缺点,乖得像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捧着一手心甜丝丝的糖果,安慰一众人的心。
但周景致总觉得,柏言诚喜欢他闺女,是把小家伙当成他和云岁的干闺女看待。
“奶奶当时送这个的时候,并没有认可她是孙媳妇。”柏言诚说,“那更不算定情信物,只是一颗普通的宝石,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周景致受宠若惊,这哪是普通宝石,柏家老太搁古代是长公主的人物,随手送的东西顶一座城。
怪他这些年没赚大钱,没能送女儿太值钱的东西,还要柏言诚帮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