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项伯父听后便叫苏其央过去坐,还拉着她问了许多问题。从四书五经聊到修身齐家,又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和治国安邦,一直询问到用午膳的时分。苏其央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对答如流。
“妙极。阿央,你很不错,知道随机应变,却不投机取巧。若为男儿身,前途定无量。”苏其央显然是深得项伯父嘉许,于是项伯父用力拍了拍项宇的脑袋,“方正之士,人人称而赞之,却也敬而远之。宇儿,你要学会中庸之道,就像阿央这样。”
听到项伯父说“若为男儿身”时,苏其央的眉头很明显得皱了起来。
项宇则是点头敷衍,余光止不住地留意林三的神情。
这时有下人们陆续地端菜上来。苏其央闻到香味,肚子隐隐作响,她素日里在府中吃到的饭菜始终都很简陋,今天居然能蹭到项伯父的饭,看来她还是赚到了。
先上来的是两样很常见的点心:环饼和糖饼;随后上来的是两碗苏其央从来不曾见过的索饼,她猜这是给自己做的长寿面;后面上的菜式,苏其央更是没有见过。
“这些都是什么菜?为何我从没见过?”好奇心使然,苏其央抬头问项伯父。
项守眯起眼睛,故作高深地看着她回答:“大小抹肉淘、甲鱼羹、煎燠肉、杂煎事件和生熟烧饭。前段时日里,我托蜀地中的一位友人寄来一些当地菜谱,这都是我叫厨子照着做的。你肯定没吃过川饭,尝尝吧。”
苏其央夹起一块煮熟的排骨,放到旁边的蘸料里滚了一圈,送入口中。蘸料里除了常见的香料和酱汁,还有切成碎末的金橙颗粒,吃来有微酸又微甜的果香。苏其央大感稀奇,她第一次吃到用水果做蘸料的菜。
“还有插肉面和大燠面,你爹说你爱吃面食。”项守看得出来苏其央很喜欢川饭,心情大好,也开吃了。
项宇连忙把两碗面移至苏其央的碗边,他怕苏其央还生他的气。还好苏其央已经气消了,没有再跟他置气。
燠面里的肉应当不是在水中煮熟的,而是在油里熬熟的,还掺和着盐、白酒和佐料——姜、蒜、韭菜和胡椒。
“要是爹爹也在场就好了,他必定会喜欢吃这个。”苏其央有些惆怅,“项伯父,这种青黑色的是什么椒?我第一次见,少许的麻辣又有浓郁的辛香。”
项守没有对苏其央的前一句话做出回应,只答了后一句:“是川椒,你日后若去蜀地,就能常见了。蜀地美食众多,民间游宴也多,官府还会举办赏花宴、酬宾宴和避暑宴,是个极好的地方。”
最后一道菜姗姗来迟,是狮子形状的糖人,乳白色,间或点缀着茱萸和乌梅的碎片。项宇告诉苏其央,这叫“乳糖狮子”,是用砂糖、蜂蜜和牛乳炼制而成的。今年益州、梓州、利州和夔州这川峡四路的地方官将之进贡到京城,圣上便给相国府也送了一些。
“美食还得配上佳饮。”看着吃得欢快的苏其央和项宇二人,项守有须臾的恍惚,似乎有点懂得什么叫做阖家欢乐了,“再尝尝这研膏茶。”
项守手握一块圆形茶砖,摘掉包裹在外的竹叶,吩咐下人去煮。煮好后,他给苏其央和项宇各递了一碗。这茶经过压榨、舂捣、揉洗和研磨,叶里的苦汁几乎都给挤出去了,喝起来甜香甘滑,入口绵柔,不像平日里的龙井观音,倒像是加了牛乳和甘蔗汁的甜饮。
“这茶也是蜀地特产的,如何?蜀地是个好去处吧?待我年老后,我就打算去蜀中养老,尽享天伦之乐。”项守自己喝了一碗,悠然道。
吃饱喝足后,项守起身,准备回屋午憩一会儿,他问苏其央:“我先走了,今日这餐可还满意?”
“满意!和我爹做的菜一样好吃,我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了。”苏其央笑嘻嘻地回答他,“今后我能顿顿和项伯父一起用餐么?”
项守大笑,点头以作允应,转身去和林三说:“林三,你先留下,宇儿有话和你说。”
“是。”林三嘴上答应得好,心里却十分不满。
苏其央还在继续吃着残羹剩宴,她对今日这顿饭的喜爱可谓是有目共睹,心想七年后她也要去蜀地。
项宇把林三叫到院落的一隅、逼仄的一径,问他:“如何?今日上午听得可还清楚明了?”
林三不悦地反问:“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特意让父亲叫你过来的,也是我特意让父亲在你面前问她朝政、兵法和四书五经的。”项宇皱眉,他不信林三没看出来,“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林三噤声,准备转身离去。
“站住!你就不觉得羞愧么?私底下骂她没爹没娘、野种、见不得人、没教养、不是正经女子,却至今没半分歉意!”项宇动了怒,伸手拦下他,“何况她强你数倍百倍,你又有何脸面对她指指点点!今日你听得一清二楚,她的所识所思,像是你那夜所诋毁的模样么!”
“我还说二少爷最近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林三冷笑,明白了项宇是在为某人出气,“她懂得是多,可那又如何?她就是个女人,女子无才便是徳,又不能当个一官半职的?”
项宇蓦地攥紧了双拳,显然是在竭力遏制愤怒,一字一句地说:“我本以为好言相劝会有用的,看来是我缘木求鱼了,对你这样的人,根本无需多言。”
林三此时还以为项宇和三年前一样,根本没听进去,抬脚就要走。
“道歉。”项宇不让他走,目露阴鸷,“限你今日之内去和她道歉,我知道你家中有父有母,别逼我做出你不想看到的事来。”
林三迈开的步伐生生地停了下来,他猛地转身,瞪向项宇;可一看到项宇眼中的凶狠,他又不敢瞪了。他觉得这位二少爷好像突然就变了,和从前判若两人,变得可怕了起来。
于是林三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嗯”,随后倍感屈辱地再次转身。
谁知这时苏其央又冒出来了,原来她方才一直偷偷尾随着二人。她向来心直口快,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直接问林三:“我与你无冤无仇,相识不过数日,你为何处处和我过不去?你为难我应当有你的理由吧?有什么理由还请直说。”
看到苏其央从拐角中走出来,项宇脸上的阴冷瞬间消散不见,分外慌张地问:“阿央,你怎么来了?……才都听到了么?”
阿央?林三若有所思,他这才知道苏其央的单名。
苏其央看了一眼项宇,示意他一会儿再谈这个,转而继续问林三:“回答我。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子,才对我心生偏见?”
林三不置可否。
“还真是因为这个。”苏其央笑了,“以宫笑角,我不屑你这种人的道歉,你滚吧。”
林三走后,项宇分为忐忑地问她:“阿央,我并不是故意那样威胁他的。对不起,你有没有被吓到?你会不会讨厌我?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分了?”
苏其央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之前在姑射山上时常做的那样,安慰他:“怎么会吓到?过分嘛,倒是有一点,不过我也不会讨厌你的。只是觉得你刚才好像变得老气横秋的,好像也不能说老气横秋?就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有点像话本里的狠角色。”
从前的项宇,一直是个小哭包,没想到现在也学会恐吓要挟别人了。
“对啦,我的生辰礼呢?”苏其央满脸期待地问他,“不是说好有一个大惊喜给我的么?”
项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本来想让林三给你郑重道歉的,结果你刚刚回绝了。”
“.”苏其央无语了,“就这?林三的道歉?就是你说的大惊喜?”
项宇又不好意思地点头。
苏其央低头看了看自己下意识握起的拳头,又看了看项宇,没忍住,一拳打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宋时的索饼是面条,环饼是麻花,糖饼是方糕。
希望“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还没有成为时代的眼泪!这可是我们紫薇的金句哈哈哈
最后!能看到这里的都是小天使,爱你们!
第16章
夤夜,月黑风高,空中唯有些许的星光点缀。依稀可见的星星,像是不知谁人随手撒的几颗白芝麻粒,随意分布在漫天夜空之中。
时值深秋,姑射山上的树一夜之间都枯黄透了。秋风萧瑟,将树上的枯枝败叶吹落在地,从而又将一地的落叶卷起、而后又飘落,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男人正站立在这一地的落叶之上。
他面前有一群黑衣客,身后也有一群黑衣客。
面前的黑衣客是国师派来的人,是来杀他的,有十八人。
身后黑衣客是项守派来的死士,是来帮他的,只有八人。
麻衣男子没有料到那国师竟派了这么多人来杀自己一个。
他面前的黑衣客中,为首者礼貌地问道:“阁下可是苏夜?”
今夜的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的,为首者看得不大真切,再加上他已十多年未曾见过苏夜,怕认错了人,枉杀一命。
毕竟如若不是受命而为,没有人愿意杀人。
身穿粗布麻衣的男人并未答他,只亮出他的刀,往虚空一划,呼呼生风,大有一幅划破长空之势。
“是留魂刀。”为首者心下了然,此人必定是苏夜,“苏大将军,得罪了。”
麻衣男子冷哼一声,沉声道:“不必假仁假义,只管来取我性命就是。”
语还未毕,他已出手。
刀光剑影,一阵厮杀后,终是寡不敌众,麻衣男子和死士们占了下风。
为首的黑衣客却心存疑惑。久闻苏大将军武艺高超,如今看来倒有吹嘘的嫌疑,又或者是因为这十多年他一个人在山上荒落了武学?
“我苏夜此生半生戎马,为大原立下了汗马功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麻衣男子面露绝望之色,“而今我已被逼上姑射山,十多年来从不曾出世。他贾艽为何穷追不舍,偏偏不肯放过我!”
为首者听及此言,也有些羞愧,却没停下手中的轻剑,答道:“还请苏大将军见谅,我们人微言轻,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
不多时,对面虽然死了大半,可项守派来帮他的死士们也已逐个倒下,只剩麻衣男子一人了,他心中一沉,知道自己今夜在劫难逃,不由自主地露出一脸死色,胸前也出了一丝破绽。
眼尖手快的为首者没有放过麻衣男子的这一出纰漏,不容置疑地将手中之剑往他的胸前送去。
“噗呲——”有什么东西被刺破了,麻衣男子的胸前不断渗出汩汩的液体。
为首者暗叫不好,心知自己中了计,方才那个破绽是人家故意摆给自己看的。他定睛一看,试图细细辨认那液体是什么,不由得皱眉,问他:“不对,这不单单是血,你还藏了什么在胸前?”
麻衣男子吐出一大口血,迅速从身后取出项守托人交给他的火折子,拔开盖子以后轻轻一吹,小火苗就立马冒了出来——若非万不得已,他也绝不愿如此。
“是莱菔油。”麻衣男子自嘲地笑笑,用火折子点燃胸前。一遇到莱菔油,火势便迅速地蔓延至全身。
为首者看呆了,他叹了口气,道:“苏大将军这又是何必?”
“我苏夜堂堂大好男儿,倘若不能风风光光地战死沙场,就只能死在我自己的手上!”麻衣男子冷声道。
为首者不再多言,他掏出手帕擦拭剑身上沾着的血,而后收剑,言语之间是可惜之意:“苏大将军这是在为难我们,你应当知道国师想要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麻衣男子被火烧得疼痛难忍,却还是强撑着说:“呵,你以为我会相信贾艽愿意给我留个全尸么,我凭什么要让他人作践我的遗体?”
为首者哑然,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因为他也并不确定国师会不会当真如他所说。
“我并不愿为难你,你要交差,拿走我的留魂刀去便是。见刀如见人,贾艽不可能不信。”麻衣男子收起留魂刀,用最后的力气将刀和刀鞘一并扔了过去。
为首者一愣,伸手接住,道:“百闻不如一见,苏大将军还真是重情重义,多谢了。”
“不必言谢,我苏夜此生,大半辈子都无父无母,亦无子无女,更无亲朋好友,这几十年来,陪着我的人至始至终只有吾妻杨氏。我只求你一事:将我的骨灰埋在我夫人的坟墓旁,她的坟墓也在这山上。”麻衣男子脸上慢慢地冒出许多冷汗。
他把这番话说得极为熟练,仿佛是早知有今日,这段时间内已演习过数遍:“答应我,否则我死不瞑目。”
“好,苏大将军请放心,在下答应你。”为首者朝他抱拳,心中有倾佩之情。
闻言,麻衣男子不再说话,他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期到来,脑中不断浮现出此生的片段,有痛苦的、有快乐的、有潇洒的、也有愤怒的。
可再过一会儿,他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他有些不甘心。
一片火光之中,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不断有泪划过。
“就这样了么,这一生可真短,我还没有活够呢。”他喃喃道。
声音微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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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国师府上。
有人快马加鞭前来,带着一把清洗干净的留魂刀。
在他身后另外有人驾着马车,马车内是他们在苏夜的屋内搜出来的诸多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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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这日,夜里。大原国师贾艽在屋内又推理演算了一遍大原的气数。
他不禁皱眉,看了一眼桌上的留魂刀,眉头越皱越深。
奇怪,苏夜既然已死,为何这个关乎苏夜的变数仍然还在。
不仅仍在,还愈大愈重了。
莫非苏夜没死?还是说,这个变数真的不是苏夜,而是另有其人?难道自己真的白白害死了一条性命?
他心中有愧疚闪过。
贾艽反复琢磨苏夜自焚时的那一套说辞,这是适才他的手下前来转告的。
实在是捉摸不透,贾艽觉得苏夜提前备好火折子一事有些蹊跷,又想起他的手下报告道:那日夜里,苏夜有八个帮手相助。
事出反常必有妖,贾艽当机立断,立刻叫人前来去查个清楚。
他要去查苏夜这十几年间在姑射山上做了什么、接触过什么人,他要去查苏夜在杨氏死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女人,又有没有怀上他苏夜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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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相国府上来了一位贵客——国师贾艽,这位贵客一进府就径直去找项守。
有下人前来告诉苏其央,她今日不得出闺阁半步,苏其央自然是十分气愤,在闺房中上蹿下跳的。
然而并没有下人去告知项宇,所以他并不知此事。
他也在去找父亲的路上,这一路上移步易景,有亭台楼阁,有雕花水榭。他想向父亲请教近来职位上的一些政事和父亲昨日给他布下的课业。
因为学过轻功,清醒的时候,项宇的步子总是走得很轻。是故当项宇走至项守的房前时,屋内的人竟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