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天未亮就攻城!”铎辰鲜勒恨恨地吼道。
槊枪上的垂缨落在地上,红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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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北狄军攻城。
照旧是投石器、攻城云梯、弓【防和谐】弩这老三样。
“这回给步兵穿上甲胄了?不过是改头换面罢了。”苏其央笑嘻嘻地探头朝着城下吼道。
铎辰鲜勒头也不抬,他根本不想理苏其央这人。
身穿铁甲寒衣的北狄步兵们再次登上云梯。
守军从城墙上倒出提前备好的铁水,倾泻而下的铁水快速将之烧为灰烬。
眼见着军中士兵被活生生地烫死,铎辰鲜勒终于忍不住,冷然地抬头看向苏其央:“也不知是你们的铁料多,还是我们的人头多。”
“是啊,我也不知。”苏其央如此回答道,俨然摆明了要耗到最后。
说话间,北狄军有弓【防和谐】弩手朝苏其央射了一箭。她伸出两指夹住,指缝处被擦掉了一层皮。
苏其央向城下随手扔下这只箭矢,睥睨着铎辰鲜勒:“二世子就趁着我大原京师还未赶来,多叫嚣几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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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后。
城中已无多余的铁料,剩下的还要用来做箭镞。
封城数日已久、这几日又没了活水水源,百姓们也有些按捺不住,一时之间哀鸿遍城。
北狄军军营中,先前挖的那条地道只用了两次便被北狄军找到了,更是在城外郊野之处布下严防死守的人马。
提刑按察使府中。
“援军到底何时到?城中可就只剩下一万守军了。”苏其央径直来找胡宝枫,“北狄那边,第二批军粮都送到了,我们这边的增援可迟迟不见踪影。”
胡宝枫摇头:“老夫真的不知道,也许十日内罢。”
“好。”苏其央沉吟片刻,满眼倦怠地道,“我再等上十日。若到时京师还不来,我便开城门与北狄军交战了。”
胡宝枫看出她的疲惫,没来由地有些心疼:“白姑娘今日先歇息会儿吧,可别累垮了身子。你若是倒下,守军就要被唐生青拿去瞎霍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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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作战了二十日,白日里要应付北狄军的弓箭、抛石,夜里又要领带奇袭。
苏其央快要撑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像只困兽。
也许是该放松片刻了,于是她动身前去找文姨。
已有二十多天未见,文姨惊喜过望,慌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你这孩子,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来见见文姨,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苏其央忽地感到眼眶一热,险些又要掉下眼泪。
“文姨,你不叫我阿央姑娘了,之前听着觉得怪生分的。”苏其央笑着轻眨双眼,上前抱住文姨。
文姨摸了摸苏其央的脑袋,轻声问:“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苏其央将头埋在文姨的肩膀中,嗓音闷闷地从中传出。
文姨轻轻推开苏其央,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孔:“胡说,你眼底乌黑一片,显然是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苏其央笑得没心没肺的:“文姨真是火眼金睛,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见她不敢正面回答,文姨也不再多问,只是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去给你做点吃食。”
后厨里摆着苏其央之前送来的白糖和枣泥。
文姨和面揉团,再用加糖枣泥裹住,搓至粒粒圆球,一把放到滚油中炸熟。又翻出来几块豆腐,切至方块、削去棱角,也放到油锅里炸。
“喏。焦团、豆腐团,快吃吧。”文姨快速用竹签将之串起,递给苏其央。
“文姨,你和阿婆最近过得如何?吃食和饮水打紧么?”苏其央伸手结果,问道。
文姨转身去煮酒,希望苏其央喝醉了可以好好休息一晚。
“吃食是够的,城中官府早早地下令囤粮。只是水越来越不够,前些日子城南还有人为了抢水打起来。”文姨背着她道。
无水,无援军,今日的铁水也见了底。这无异于是雪上加霜、火上加油,苏其央食不知味的嚼着嘴里的豆腐团,心绪更复杂了起来。
“不过我瞧着这天气,过几日应有大雪将至。到时候可以接来些雪,再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化了,那雪水也是能喝的。”文姨一边朝着酒壶下的炭火煽风,一边接着回答她。
“真的么!”苏其央激动得站了起来,看见文姨偷来的异样眼光后又灰溜溜地坐下,“如此甚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怎么对这等事如此上心?”文姨嘴上虽然问着,可却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酒烧开了,阿央来喝些。”
苏其央笑着给自己倒了一碗:“好,我多喝些。”
一壶绿蚁当前,她大可大咽浇尽心中块垒。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援军到!(应该能写到嘿嘿orz)
第48章
回府后,醉醺醺的苏其央没有敲唐生青的房门,而是直接踹开。
“过几天要下雪,你赶快派些人提前多做准备,再张贴告示提醒城内百户。”虽然有些醉了,可她也是记得正事的。
唐生青尚且躺好在被褥里,被苏其央这一踹吓得半死:“来人呐!有刺.白姑娘?你喝酒了?”
“废话,眼瞎了看不出来?”苏其央恶狠狠地瞪他,“听清我方才说过的话了没?你若是再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就.”
“听清了。”唐生青猛地点头后又问,“就什么?”
苏其央摇头,乖巧地关上了门,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进去:“还没想好,你先睡吧。”
关门后,苏其央拖着步伐慢悠悠地朝她自己的客房走去。
途径至某处时,白灼突然跑了出来:“阿姐终于舍得回来了?”
待看清苏其央粉扑扑的双颊,他又微愣地问:“你喝醉了?”
苏其央摇头。她也不知道什么程度才叫做喝醉,她如今只是走路时走得笨重罢了。
“对不住,阿姐近日忙得恨,没能来看你。”苏其央笑嘻嘻地弯腰,摸了摸白灼的脑袋,“你嘴唇怎么有些起皮?府中没水?还是唐生青待你刻薄?过几日要下雪,记得接些雪水喝。”
“苏其央,你怎么回来了。”贾如谷突然也从住房里走出来,“一回来就找你的义弟?怎么还学会喝酒了?”
苏其央微眯杏眼,借着月光打量他脸上的神情,乐了:“你今日怎么不笑了?”
“夜深了,你快回去睡。”贾如谷笑着上前,将她放在白灼头上的手挪开。
白灼斜睨了贾如谷一眼,便知趣地回房了。
“算我多嘴问一句,你同谁一起喝的酒?”贾如谷牵起苏其央的衣袖,替她带路。
苏其央小声地打了个酒嗝:“文姨。她说我太累了,要大醉一场忘掉烦心事。”
贾如谷回头看她,笑道:“文姨说得不假,你这些日子确实累得太过。我倒是好奇你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先前不还总说怕杀人?”
忽地,苏其央挣扎开被贾如谷拽着的袖角。
脸上的笑意一滞,贾如谷装作若无其事地将头转了回去。
“你走得可真慢。”苏其央越过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我爹爹想要守着中原,我便替他守。”
手腕处传来少女掌心的温热,没有想象中的软糯,贾如谷被她拖着向前,感受到她掌心和指节处的薄茧。
这几日军中的事务必定是繁忙得远超他想象,才让苏其央的手上突地生出茧子来。贾如谷明白,他此刻心中的情感叫做心疼。
苏其央在他前头,步伐走得笨重:“贾如谷,你明日记得早些叫我起床。没有铁水,北狄军明日就能上城墙了。”
“好。”贾如谷看着她的背影道。
“贾如谷。”苏其央骤然停下脚步,“你一定不要死,要撑到玄林送来草药。”
贾如谷直觉得被她握着的手腕愈来愈烫,问她:“为何不想让我死?”
“我的朋友真的不多,所以你一定要活着。”苏其央又抬脚迈开步伐,“你若死了,我一定会很伤心。”
只是朋友么?贾如谷有片刻的黯然失落。
跟着她一齐向前,贾如谷又扬起唇角:“只是朋友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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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时今日,北狄军与城中守军各是死伤近半。
可苏其央知道,从前不过是仗着北狄军无法上城墙。从今日起,局势应当会翻盘。
加上王数在城中招募的新兵,满打满算也不过剩下一万五千左右的守军。可城外却有近六万北狄军。
城门口已堆了许多层尸体,还好是天寒地冻的冬日,并未散发出恶臭。
夜间会有北狄步兵顶着盾牌秉甲前来搬走战友遗体。苏其央给守军下过死命令,不准弓【防和谐】弩手对捡拾尸体的敌军下手。
可饶是这样,那尸海也是搬不完的。人死时只需要一瞬,可活人为之善后却要花上数百倍的功夫。
这一个月以来,苏其央已经见过足够多的死人。是故当她眼下又斩下一人首级后,心经脉络早就麻木不堪了。
耳边是投来巨石划破虚空的声音,脚底传来巨石砸至城墙的震感,鼻尖嗅到的是枪尖血的味道,眼前是前仆后继、从云梯一窝蜂地爬上城墙的敌军。
杀到最后,苏其央已经不知道为何而挥舞手中兵器,只是本能地辨认出敌军甲胄,然后手起枪落。
爹爹当年也是这样的么?
苏其央突然觉得天地万物仿佛都放慢了行踪,刀光剑影、弓林箭雨都被拉长。
她现在苦苦死撑着,不过是因为下意识中她也要和爹爹一样守着中原大地。
身后传来呵声,苏其央转身,果然是三位敌军。她向后仰去躲过一刀,随后干劲利落地给了他们一人一枪,但愿这三人死时能少些痛苦。
她不懂北狄为何要举兵攻克上党这座边陲小城。偏安一隅不好么?为了区区一池土地送上这么多人马,就是值得的么?
头顶兜鍪有所震动,这等力道让苏其央心中一惊,急忙抬手在箭矢将她脑袋射个对穿前拔出。她拔得有些迟了,左脑传来的刺痛告诉她——兜鍪已破。
苏其央看着手里箭矢前的箭镞,带着点点她的血迹,还好伤得不深。
她从不信命,此刻却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这箭矢上带着的力度之大,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射出的。苏其央转头看向城下,铎辰鲜勒正冲着他笑,笑得张狂又得意。
他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脚底下躺着那么多具尸体,甚至敌军的云梯都是架在他国尸首之上,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他铎辰鲜勒——挑起这场争端的罪魁祸首,凭什么在她眼前笑!
胸腔中忽有熊熊怒火燃起,须臾之间,万物的速度又恢复正常,不再是慢动作。苏其央大喝一声,杀得更卖力了,连杀数人。
今朝刚至城墙上时,王数告诉她,城中百姓已经没水喝了,现在都是惜水如金的,可昨日文姨还给她烧水煮酒喝。文姨对她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真好,她都不知道日后如何回报。
她恨,恨北狄人,恨铎辰鲜勒。若非他们狼子野心来犯中原,她的文姨会遭这等罪受么,贾如谷会因为断了药剂而行之将死么?
慢慢地,城墙上也堆满尸身,再无立脚之地,众将士只能踩在别人的遗体上短兵相接。
苏其央也不知脚底踩着的是守军还是敌军,只是向前迈去,拦下冲她奔来的数不清的长刀。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守城?她如今杀得奋起脱力,是因为无知无畏么?
苏其央反手朝敌军们咽喉狠狠划去,有一人咽喉中枪后还拼死向她的胸甲上捅了一刀。
而这些源源不断的敌军也杀得奋起脱力,他们又是在为了什么而攻城?
古时有圣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苏其央多希望能找到十四年后的自己,问问她这些无人解答的困惑。
忽地,自天上缓缓洒下仿若风中絮的白屑。
是雪。
好似重新活过来一般,苏其央不自觉地笑了。
果真如文姨所说,下雪了。城中又能靠雪水撑一阵子了。她的文姨、阿婆、贾如谷、白灼、唐生青、胡宝枫、还有许多许多人,又能喝到水了。
“守军听令!要下大雪了!趁着雪未下大、敌军未退,杀他个干干净净!”莫名地来了力量,苏其央扔掉手中长【防和谐】枪,抽出左腰间的怀春剑,红着眼砍向敌军。
那白屑初始是零零星星的,逐渐成了鹅毛大雪。大雪阻断敌军行军视线,北狄军不得已撤退。
这一日,上党城中雪花大如席。
失去知觉倒下前,苏其央才发觉她身上铁衣早就被敌军砍得脱甲,浑身上下有无数迟来的疼痛一齐发作。
“白姑娘!白姑娘!”
“她还在呼气,还没死!”
“医官呢!快叫医官来啊!”
“对对对,我这就去叫!”
耳边嘈杂极了,苏其央觉得吵,嘴瓣翕动。
“白姑娘,你想说什么?”王数见了,连忙俯身凑近去听。
苏其央的声音微不可察:“王大哥.我.好疼.”
王数眼眶中有大颗大颗的热泪掉落,系数砸在她的脸上:“我知道,我都知道。白姑娘,这些日子里苦了你了,你一定要撑过这一关,万万不能死啊!”
“王大哥.别哭.快去清点死.伤者,天黑前报数与.”
记得报数与我啊。
苏其央觉得,如果她一定要死,只希望除了她以外的士卒当中,能多幸存上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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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客房屋内。
有人挖雪、有人煮雪、有人将热过的雪水送至苏其央的唇边。
脑海迷迷糊糊得像一团浆糊,苏其央努力睁开眼。
贾如谷、白灼、胡宝枫和唐生青都在此处。
苏其央想支起身子下床,此战还未了结,她不敢休息。
“苏其央,你醒了?”贾如谷最先看到她的动作,“你先别动。”
才稍有动作,苏其央就觉得头疼欲裂。伸手去摸,才发觉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你头上和身上都有伤,别动,会开裂。”屋内还有一位郎中,苏其央觉得有些眼熟,好似仁安医馆里的那位。
贾如谷知道她是个倔脾气,赶紧说道:“你安心歇息,援军已经在路上了。昨日送来的飞鸽传书,三日后就能到。”
“那就好。”那她所作所为,便都是值得的。
苏其央眼中有光,看向贾如谷:“你快去将此事告诉给文姨和阿婆,让她们安心些。”
可贾如谷闻言后,面有异色。
苏其央又去看别的人,这才发觉白灼、唐生青和胡宝枫的脸上都是这样的神情。
一看就知道是坏事。她心中不好的念头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