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不认识。”北狄王移开视线,看向吴晚然,一字一句地说出他所做的决断,“五世子迟迟不见踪影,想必已经死于中原人的手中。”
白灼心里明镜似得,父王为了北狄抛弃了他。
“呵!北狄王好胸襟、识大体,我佩服不已。”苏其央暗自捏紧双拳,再也看不下去,快步走向白灼,拉着他作势离去。
铎辰鲜勒忽地拦下她:“你就是那位苏将军的女儿?站住,和我打一场再走。”
苏其央手腕翻飞,猛地拍开他支出来的左臂,狠狠地瞪道:“滚!”
她手中牵着天可怜见的北狄五世子,眼中倒映出狼狈不堪的北狄二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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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吴晚然早就说过,北狄王一定不会认下白灼。
胡宝枫和白灼都点头称是,只有苏其央独自一人不信。
可不信又如何?方才在宴席之上,北狄王亲口说他不认识白灼。
地上仍有未消的积雪,苏其央走在上面,留下一连串浅浅的脚印。
白灼一言不发地跟在她后面,无意识地踩在她那浅浅的足迹上。
“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个痛快,哭过会好很多。”苏其央怕身后之人伤心,转身去抚摸他的脑袋。
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白灼觉得他那皱作一团的心似乎好受了些许。
他何尝不心痛?他甚至觉得痛入骨髓。
他知道父王对他不上心,从不管他的死活,却不曾想会有一天亲耳听到父王站在他面前,说他已经死了。
虽然已经努力想让他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可那嗓音还是带着几分哭腔:“我为什么要哭?为那样的人哭不值得。”
苏其央憋屈地叹了声气,轻轻踢着脚下的雪,看着雪粉四散。
她和白灼一样,都是早早地便没了娘亲。
她尚且能在爹爹的庇护下自由自在地度过童年,可白灼却连个疼他的爹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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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
苏其央带着白灼走了,吴晚然也懒得多费口舌。
“北狄王适才也亲口说了,五世子与太子不可相提并论。”他给胡宝枫使了个眼色,随后回身道,“我虽不拿乔,可也不会客气。”
胡宝枫取过提前备好的上党之盟,颇为恭敬地递给北狄王。
北狄王接过细看,看着看着脸色却是愈来愈黑:“二皇子,此份盟约是谁草拟的?贵国皇帝可曾看过?”
“回北狄王,我父皇不曾看过。”吴晚然微眯凤眼,用目光与他对垒,“不过皇兄已死,我不日后便是下一位原朝太子,想必太子的话应是有些分量的,北狄王不必忧心这盟约不作数。”
铎辰鲜勒见父王神色有异,也凑过去看,数息后怒道:“原朝二皇子!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些贵重东西在中原境内都不是司空见惯,我们北狄又怎么会有!”
盟约上写着,北狄每年送给原朝赤珠、青玉、水晶、猫眼、玳瑁、犀角、象牙、龙涎香各万两,自此方可议和,北狄与原朝约为兄弟之国。
“再难得,能有我皇兄的命难得?再能得,能有走出今日这场鸿门宴难得?”吴晚然忽地换上疾言厉色的模样,“可别忘了,韩将军还在百里外围着北狄军呢!”
这是在拿死去的太子大做文章,北狄王和铎辰鲜勒自知理亏、只好住口。
双方相持不下,胡宝枫忙站出来打了个圆场:“二位息怒,本想再加上砗磲这等海贝、珊瑚这等海枝的,二皇子念在北狄四处无海,早已吩咐下官们勾掉了。”
“二皇子不必动怒,既然大家都有议和的打算,本王签这份盟约就是了。”北狄王在背后朝铎辰鲜勒比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再多话。
铎辰鲜勒装作没看到,仰头问吴晚然:“既然方才走的那位是苏夜之女,那苏夜找到了么?久仰苏将军大名,怎么不见其人?”
“自然是找到了。只是苏夜大将军素来憎恨北狄,不愿出面罢了。”吴晚然眼底闪过一丝厉色,目光落在那纸盟约上,“二世子大可放心,回京后我定不会让苏夜大将军亲征北狄,毕竟我们今日已结为兄弟之国了。”
听到苏夜的名字,北狄王不免有些胆战心惊,他知道这位将军的本事。当年若非原太【防和谐】祖害怕原朝形成尾大不掉之势,不再让苏夜为官,只怕北狄会在苏夜所率的铁骑下割地求和。
“南番酒色紫玻璃,碗碟杯盘入眼稀。不知二世子可曾听过这句诗?”吴晚然伸出指节分明的食指,在紫色玻璃盏边缘敲出极有节奏的声音。
铎辰鲜勒以为吴晚然在暗讽他胸无点墨,黑着脸道:“好端端地吟什么诗,二皇子可是觉得我们北狄人粗鲁野蛮?”
“二世子多虑了,我并无此意。”吴晚然垂首看向铎辰鲜勒脚边的碎片,“我只是想说,二世子方才砸的琉璃托盘乃是贵重之物,寸片寸金。”
吴晚然徐徐起身,笑得无害极了:“念及今日结盟的情分,便无需二世子作何赔偿,只需亲自收拾下地上的一片狼藉。”
地上有油污四溅的菜肴、碟碗杯盘的尖锐碎片,俱是铎辰鲜勒踢翻案桌上的东西。
“胡大人,还不快去给二世子拿扫帚,万万不可怠慢了贵客。”吴晚然将双手背至身后,笑着走出正厅,“待二世子清扫完毕,北狄王再签订盟约也不迟。”
走至半路,吴晚然又回头露出半张笑颜来:“签好盟约后,我自会让韩将军撤军,或许也可安排他护送二位仓皇北上。”
闻言后,北狄王眼疾手快地拦下将要发作的铎辰鲜勒,凛然道:“还不快忍着!若不是你非要攻打上党城,也不会有此下场!”
胡宝枫将这二人的动作看在眼里,直觉得解气极了,暗自偷笑。
此次北狄动兵,俨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十年来,原朝还是头一次能在北狄面前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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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满地都是雪,再过数月便是春季,届时应有葳蕤青草冒出来。
在雪中不好分辨出身着白衣的白灼,吴晚然却能一眼找出苏其央。
二人并排站立于不远处,倒是真的像一对姐弟。
听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白灼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眼下会来寻他和阿姐的人,只有一个吴晚然。
吴晚然的步子走得不徐不疾,温煦的音色缓缓响起:“贤弟莫非不知道你阿姐的头伤还未痊愈么?怎么还让她呆在外面受寒风,可见你年纪尚小,不懂得照顾体贴旁人。”
白灼想说点什么,可还是闭上了嘴。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苏其央满脸惑色,转身问他。
吴晚然解下外套,披在她头上:“怕你伤痕处进了风寒,先来看看你。”
白灼终于没能忍住,冷然道:“你倒是关心我阿姐。”
“我如今是你阿姐的相公,自然是要关心些的。”吴晚然弯腰附耳道,笑着摸他的头。
白灼懒得理他脸上的炫耀之意,绕过去拽苏其央的袖子:“你怎么又犯蠢了?他骗你那么久,你还要嫁给他?”
“我不会忘记他欺我瞒我,嫁他只是共谋要事,没有别的意思。”苏其央回答后又对白灼问道,“怎么不叫我阿姐了?我看你压根没拿我当成姐姐。”
白灼听后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次抬眼时,他向苏其央告别:“你本来也不是我的姐姐,我先走了。”
“贤弟若不是你阿姐的义弟,还能是什么?”吴晚然朝着他的背影问,“敌国质子么?”
白灼仿若没听到一般,径直离去了。
“你怎么回事,为何这样说他?”苏其央深深蹙眉,不满地问吴晚然,“今日之事本就扰得他心中不好受。”
吴晚然言笑晏晏地不答反问,将话题岔了过去:“过几日韩将军要进城,你想好如何应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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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城,禁军军营。
终于找到了王数,苏其央可算是在万众瞩目下走完全程。
在场的军兵都知道这位姑娘的武艺惊艳、兵法卓然,都止不住地看她。
“王大哥,我是来告别的。”苏其央忙不迭地进了军帐,将万千视线阻隔在帐帘外。
王数早知会有今日,略微颔首:“好,祝姑娘日后万事胜意。”
“还请王大哥在韩安平面前不要提及我的姓名,只说有一女子相助即可。”她朝王数抱拳,笑道,“待我去到京城之后,王大哥便可以说了。”
王数诧异地看她:“姑娘你.不躲了?”
“对,难得违父命一次。”苏其央只觉得此间事了,一身轻松,杏眼中却无笑意。
第53章
白灼的客房内。
已是午后,屋内腊梅盆栽散发沁人心脾的香气,案上香炉里也有安神香薰往外冒着缕缕白烟。
这些都是唐生青吩咐下人搬进来的,自从昨日宴席后,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上。
其中缘由也并不难猜,不过是唐生青看到白灼被生父当面遗弃,觉得他可怜罢了。
白灼觉得怪好笑的,看来中原人都喜欢自以为是地动恻隐之心。
“铎辰含麦。”
对着窗外高照的艳阳,白灼轻声念出自己的名字。
可能日后也不会再有人叫他的北狄名字了。
这世上再没有铎辰含麦这个人了,他忽地失去了归属感。
门外突然响起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声响轻轻柔柔的,像是怕惊扰到他。
白灼起身去开门,只露出一条缝:“有什么事?”
是吴晚然和苏其央,二人都在门外冲他笑着。
他虽看不懂吴晚然的笑里藏了什么,却能看懂苏其央笑里的同情之意。
“你心情好些了么?”苏其央颇为不安地问他,“我准备赶在韩安平进城前去一趟姑射山,明日你要一起来么?”
白灼瞟了眼吴晚然,随后关上门:“有人陪你,我就不去了。”
苏其央吃了闭门羹,悻悻地摸摸鼻子,朝吴晚然撒气道:“都怪你平日里和他不对付,我早说了让你对他好些。”
“嗯,都怪我。”吴晚然觉得好笑,顺着她的心意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日光打在他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好看。苏其央听出他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宠溺,没来由地生出些燥热不安。
苏其央下意识摇了摇头,想要把这莫名的情绪甩出身子去,嘴里嘀咕着:“今日笑得倒是不假。”
“你说什么?”吴晚然没听清,俯身凑近准备再听一次。
眼见着他正靠近,苏其央忙不迭地推开他,甩下一句“先散了,明早启程”便匆匆离去了。
屋门又被打开,白灼冷眼瞧着吴晚然,语透讥讽:“满口谎话,你分明就听清了。”
“咣当——”一声响起。
那是吴晚然言笑晏晏地替白灼关上了门:“贤弟少说几句,有空不如先谋划下自己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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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射山是座小山,没有什么峰峦叠嶂、山色入湖的绝世好风光。
唯有春日天晴时,日光照得整座山青翠欲滴,也照得潺潺流水波光粼粼,是十分秀气好看的,别有一番味道。
苏其央离开那日正是这样的好天气,可惜今日却不是。
惊蛰已过,春寒料峭,天色如泼墨,滂沱大雨下得淅淅沥沥。
黑色皂靴的靴底上沾满了泥泞,吴晚然撑着一把油纸伞,在崎岖山路上走得极为吃力。
苏其央走在前面,腰间栓着一只晃悠的酒壶,抬起长腿、将将跨过一处路坷。
跨过后她回头看他,止不住地笑:“小心路滑,谁叫你非要跟着来?”
应着她这句话,吴晚然跨越路坷时脚底一滑、重心不稳。
“小心!”苏其央立即去抓他的手,用力一提,将他拽至跟前。
吴晚然没摔倒在地,可苏其央手中的油纸伞却跌落下去,在泥坡上滚了好几圈,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我早说了小心路滑。”苏其央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出事。”
吴晚然的眼睛藏在伞沿下:“你的伞脏了。”
“无妨,我用手遮挡住就行。”苏其央说着便松开抓着他的手。
“手遮不住的,照样会淋到雨。”吴晚然向前一步,他手中的伞向她倾斜,“你头上伤未好,我们共撑一把,如何?”
苏其央终于意识到什么,走进伞下死死盯着他,良久后颇为咬牙切齿地问:“你方才是故意害我丢伞的,是不是?”
吴晚然微眯双眼,并没有坦白:“此话怎讲?”
“哼。”苏其央知道他不会承认,也懒得和他争论,“就这么断定我会救你?”
吴晚然没有回答,心底却有些开心。因为她虽然气鼓鼓的,可也并未走出伞下。
苏其央有些气恼。一路走来,她一直都被吴晚然吃得死死的,似乎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谋划以内。
将伞面更向苏其央的那端倾斜去,吴晚然不敢逾矩,和她隔着距离,任由左肩暴露在伞外。
看着他被打湿的另半边身子,苏其央闭眼咬牙,一把拉扯过他的腰身,将他拽回伞面下:“本来就体虚,还淋什么雨?贴紧我。”
被拽近的吴晚然敛起笑意,忽地开口:“苏其央,你不要对我太好了。”
“你还得意上了?刚刚淋雨不会也是故意淋给我看的吧?”苏其央转头看他,嘴上嗔怪道。
吴晚然笑着摇头,感受腰间残存的来自她的余温:“你对谁都好,不是好事。”
“切,你管得倒多。”苏其央斜睨他一眼,大步流星地离他远去。
雨点落在油纸伞上,又从伞沿处滑落下去,看得吴晚然有片刻的失神,险些忘了跟上去。
他刚才其实是想无理取闹地说:“若你无法置之不理、一定要对我这般好,就只能对我一个人这般好。”
他怕习惯后又失去,也怕做不成唯一。
苏其央没看出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话说回来,皇帝是你亲爹,居然不肯立刻派兵来救你,非得拖上这么久。”
身旁是始料未及的安静,苏其央以为是她失言惹他生气了,有些心虚地主动示好,向他搭话:“我没有别的意思。”
吴晚然点头,惜字如金:“嗯。”
苏其央如今已经熟悉了他的性子,知道他被戳中心事,她便打算结束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
“我知道你城府深、心思重、喜欢算计。”苏其央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问,“可是我不懂你方才装作摔倒,又是为何?”
她想不出此举除了能让二人距离更近以外别的后果,也想不出吴晚然为何想要和她共撑一伞。
“轰隆——”要不怎么说造化弄人,此刻天边偏偏响起滚滚惊雷,盖住了她的后半句。
也许命该如此,她不问就是了。再者,她也不指望能听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