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苏其央已经信了七成。
在相国府待的那几年光景,恍如昨日。
她知道项伯父待她仿若陌生人家,却没想过他居然会害死她的爹爹。
人心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这样难看清。
韩安平察觉到苏其央的面色煞白,觉得此刻正是推波助澜的好时候:“不过你爹爹的死,并非只是国师和相国公的错。这桩桩件件,无一是在那位天子的默许之下发生的。”
苏其央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抬手将渐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韩大将军,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苏姑娘多心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替你不值,也替苏大哥不值。”韩安平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看得苏其央险些信了他的说辞。
苏其央将空空如也的茶杯放回原处:“真是如此?”
她虽不觉得韩安平是个罄竹难书的恶人,却也不觉得他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
若是无利可图,为何要替她搜集这些证据?这些证据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时的韩安平并不知道她爹爹留有后人。也就是说,韩安平搜集这些,最初是为了他自己。
如今骤然给她看这些,怕是想让她当那个首当其冲的冤大头。
第79章
面对苏其央的质问,韩安平却是不答反问:“相国公透露苏夜的行踪,而后国师派人杀了他,你便不想为你爹讨要个说法么?陛下装聋作哑,从始至终都佯装对国师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你就不想去陛下的跟前,将这所有的事情抖出来,治一治国师私自追杀前任权臣的罪?”
“你不会平白无故地帮我,直说吧,想从我身上谋什么好处?想让我替你做什么?”苏其央假装不为所动,实则心中已经被韩安平的所言煽动了许多。
韩安平蓦地起身,撩平圆领袍的后摆:“姑娘放心,我眼下对姑娘并无所求。事后,等我需要姑娘相助的时候才会前来叨扰。到时姑娘若是不肯,我也绝不会以恩相挟。”
苏其央冷哼一声。这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不仅想让她替他出头在原太【防和谐】祖的面前闹上一闹,还想凭这个卖她一个人情。
韩安平见她不仅不吭声,反倒冷哼,沉吟顷刻后缓缓道:“有一事事我从未于任何人提起,苏姑娘若不信我,我便说给你听,希望姑娘听后能稍微放下几分戒备。”
苏其央果然变了表情,侧耳去听他的后续。
“不知苏姑娘可曾听闻家母,陛下还曾封她为一品诰命夫人。”韩安平以问句起了这段故事的开端。
苏其央点头。吴晚然曾和她说过,原太【防和谐】祖明面上是赏赐了韩安平的母亲,可但凡是个长了个心眼的人,都能看出原太【防和谐】祖这是把她扣押在宫中,暗中以此要挟韩安平。
“那苏姑娘必定不知,家母已经溘然长逝了。”想到此处,韩安平也冷哼一声,“而陛下却怕我知晓此事,一直瞒着我,等到我发觉的时候,连家母的遗体都见不上一面。”
原太【防和谐】祖是如何对待韩安平的,苏其央从吴晚然那里有意无意地听过许多,却不知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抱歉,我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若她是韩安平,只怕早就一剑杀了那个德不配位的狗皇帝。
“人死不能复生,安慰又有什么用?”韩安平的眸色一沉,向来坚毅的五官在此刻却略显脆弱,“我只恨自己没有勇气与陛下当面对质,为时晚矣。可若能借姑娘这件事与陛下在明面上吵上一番,也算是替自己出气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苏其央觉得,他就算还有其他的心思,至少这句话是真的。
韩安平说完便从桌面下的暗格取出留魂刀:“此刀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苏姑娘记得好好存放此物,暂且莫叫旁人瞧着了,也请苏姑娘不要将家母已去世之事泄露分毫。我知道姑娘一时之间知道太多事,需要时间来思考和抉择。明日夜里,我会在府中等候姑娘的来访,听闻姑娘轻功绝顶,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来应当是不在话下。若姑娘不愿节外生枝,在下也绝不多言,只当作不知此事,明日夜里不来也好。”
见刀如见人,苏其央接过留魂刀,险些当着外人的面哭了出来。
上一次见这把刀的时候,爹爹还在她的眼前。
韩安平看出苏其央的眼眶发红,静默了一阵,随后道:“姑娘独自待会儿吧,今日的饭钱记在我府上。”
“多谢。”苏其央别过头去,尽力忍住,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哭腔。
她现在觉得,这样一个把他爹爹害死的朝廷,毁了又有什么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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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立储大典,清晨时分吴晚然来看了苏其央一眼便出府了。作为今日的主角,他走得匆忙。
苏其央的身份尴尬,毕竟只是天家还未过门的女眷,也就没受邀前去。
不过她本就不愿去,干巴巴地坐上一整天,平白无故地受罪。
她反复念着昨日韩安平在金明池畔说的那些话,昨日想了彻夜,今日醒来后也一直念着。
这种感觉就像是头上悬着一把剑。思来想去,她不如直接先去韩安平的府里等他。
午膳还未用,苏其央的人影就彻底消失在修王府中。府里的小厮早就习惯了她和她的义弟这两个人来去匆匆,打扫灰尘的动作都不曾停顿片刻。
前脚刚翻进韩府的墙垣,就有人叫住了她:“苏姑娘,请随我来。”
看样子他已经等了许久了,苏其央的另一只脚还没落地,被惊得差点崴了脚。
没想到韩安平才见了她寥寥几面,便能把她的性子摸索得彻底。苏其央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之是有些憋屈。
韩府的家仆将她带到一间客房,桌上摆满了蜜饯果脯瓜子仁之类的零嘴:“厨子还没做好饭菜,苏姑娘先垫垫肚子。”
“.摆这些做什么?”苏其央一脸黑线,“我是来找韩大将军说事的,又不是来吃饭的。”
韩府的家仆一脸为难:“这.韩将军说姑娘昨日心情不好都吃了两条鱼,猜到姑娘你是个喜好美食的人,这才特意吩咐我们准备了这些。”
好吧,她昨日临走前的确将饭桌上剩下的鱼片吃得一干二净。反观韩安平,他昨日却是一口未动。
“你们的将军平日里看上去五大三粗,私下里倒是心细得紧。”苏其央觉得她还是低估了韩安平的手段,兴许她本该多提防几分。比如昨日韩安平给她切的鱼片,她就不该轻易入口,指不定韩安平在那鱼里下了毒呢。
韩府家仆慌了手脚:“我等下人岂敢置喙韩将军的心思,妄议主子是大忌,苏姑娘莫要害我。”
“你们准备这些有心了,多谢。是我不对,你退下吧。”反正也套不出话来,苏其央干脆草草打发了他。
从那韩府家仆的反应看来,韩安平在府内下人们的印象中应该是很可怕的。往往只有严厉的主子才能调教出听话的下人。
那便与韩安平在苏其央面前展露出的面孔有所出入。尤其是昨日,她再三防范戒备,韩安平仍旧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苏其央一时之间琢磨不出韩安平是在自己面前佯装平易近人的模样,还是出于某种原因对她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她是他义子吴晚然未来的妻子么?
房门骤然被人叩了三声,打断了苏其央的胡思乱想。
“进来吧。”苏其央眼角瞥了一眼,发觉她方才磕的瓜子片居然已经搭成了一座小山。原来她已经想了这么久。
这回换了另一个家仆,手里端着食盒,进屋后便打开摆放到圆桌上:“苏姑娘若是口渴,可以喝茶。”
三碟小菜,一碗白米——很是简单的家常便饭。
“府里上至将军,下至我们这等仆人,都是吃的这些,还望姑娘不要嫌弃。”韩府家仆许是怕她说什么,抢先解释道。
苏其央一怔:“韩大将军一日三餐也吃这种?”
韩府家仆点点头:“将军一向没有什么口腹之欲。”
苏其央不免愕然。莫说项伯父和吴晚然,就连上党城里的那个唐生青吃得都比韩安平好。
若说成是作秀,她实在想不出韩安平是作给谁看的。原太【防和谐】祖本就见不得韩安平的好,倘若这等节俭的美名传入原太【防和谐】祖的耳中,对韩安平是百害而无一利。
人心隔肚皮,韩安平的心究竟是何等模样。事到如今,苏其央已经完全想不明白了。看来要对不住吴晚然了,眼下韩安平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变好太多。
好到几个时辰后,等韩安平从立储大典回来后,苏其央放弃了昨夜在腹中打的草稿,没有提任何条件:“我需要如何做?”
韩安平才从原太【防和谐】祖的视线下逃脱,一身的防备还未完全卸下,被她的贸然出声微惊得止步,回头看去:“苏姑娘的轻功不亚于传闻之中。”
“韩大将军过誉了。”苏其央施展内力,从树下翩然落下,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窥探,打量着韩安平的上上下下。
“苏姑娘为何这般看我?”韩安平被她看得汗毛倒竖,颔首看了一圈自己的衣袍,也没发现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苏其央自知失礼,收敛了些许,故意没答他:“若想要朝廷给我爹一个说法,我该如何去做?”
“.明日你需打扮成我的随身侍卫,偷偷随我进宫。”韩安平没问苏其央为何如此心急,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皇宫地图,你轻功上乘,应当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早朝之上。至于昨日给你看的那些物证,就在我房中放着,你且随我过去取,明日在早朝上将之出示在众目睽睽之下即可。”
苏其央靠近了几步,接下地图,道:“我已经拿到了。”她想看看韩安平会不会被她惹怒。
“你适才查过我的房间?”韩安平微微皱眉,却并无怒意。
没能如愿以偿,说谎也没意思了,苏其央将地图藏在护腕的夹层内:“骗你的。皇帝虽年迈,可也还没老成傻子。他若是问及那些物证的来历,我又该如何作答?”
韩安平不懂苏其央为何突然对他改了态度,竟还开起了玩笑,却也没问:“苏姑娘但说无妨,我从没想过将自己从此事中摘出来。”
“可.要是皇帝怪罪于你,你苦心经营而来的大将军一位怎么办?难保皇帝不会借此革了你的职。”苏其央没忍住,还是把关心的话说了出口。
按理说来,苏其央没有理由在乎他的死活。是故,韩安平稍作讶异,却很快平息:“那便要看我们明日怎么说了。”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些奏折,是我挨家挨户地去求百官凭记忆将当年所写的折子转述于我的,算不得什么大罪。”韩安平继续道,“至于国师时刻搜寻苏夜的下落一事,朝廷中但凡没有双目失明的人都知道。既然我没有特意去监视国师,皇帝又如何治我的罪?”
苏其央死死地盯着他看,没搭腔。
“姑娘不必担心国师死不认账。”韩安平猜想苏其央仍旧心存担忧,“国师此人,自负甚高,向来不屑于撒谎,否则他也不会亲口告诉你他便是你的杀父仇人。只要将此事摊到明面上来讲,他不会不承认的。”
苏其央这时才开口:“韩大将军似乎很了解贾艽的为人,对我好像也是知根知底。这京城中,还有谁是韩大将军不知底细的?”
她是真的好奇,韩安平在京城布下的暗线有多少。
她也好奇,韩安平到底有没有吴晚然说得那样坏。
第80章
苏其央这时才开口:“韩大将军很了解贾艽的为人,对我好像也是知根知底。这京城中,还有谁是韩大将军不知底细的?”
此话颇为冒犯,韩安平睨了她一眼,顷刻后开口,却是另一个话茬:“苏姑娘方才担忧皇帝怪罪于我,那我也要提醒姑娘一二。开弓没有回头箭,姑娘可想好事后皇帝会如何怪罪于你?”
“我无事一身轻,他能如何怪罪我?总不能治我死罪吧?”苏其央满脸尽是不以为意,“你适才也说过我轻功好,就算他真要杀我,我也能毫发无伤地逃离京城。”
韩安平实则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如今却被她这话逗得笑出了声,而后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回到原先那严肃的神色。
苏其央头一次见他笑得开怀,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死罪并非不可能。若皇帝想要罚你,那罪名绝不止一件:私自现身于朝廷上、于早朝前的侍卫动手、暗中与武将勾结,亦可以有其他莫须有的罪名。数罪并罚,最差的打算便是斩立决。”韩安平一顿,“我能看出吴晚然那小子对你情根深种,到时候他若以死为你求情,皇帝念在此时再无其他合适的储君人选,应该会饶你一命。可惜,太子妃一位,苏姑娘就不要再想了。”
苏其央的双眸中的光几番流转,仰头冷笑:“若能为我爹讨个说法,什么样的罪名我都受得。只是,韩大将军这是把你的义子也算计了进去。”
“看起来,苏姑娘并不在乎太子妃一位。”韩安平自顾自地说道,“该说吴晚然在姑娘心中并无分量,还是该说吴晚然与姑娘的情分不是区区太子妃三个字眼便能生分了的。”
“够了。”苏其央沉声制止道,语透怒意。她与吴晚然是什么情分,和他韩安平有什么关系。
被晚辈吼了这么一句,韩安平也不恼,伫立于原地,任凭微风吹得衣袍的下摆晃动。
良久以后,韩安平冷不丁开口:“你很像我。”
言罢,韩安平径自转身,迈开步伐:“随我去取明日要用的物证吧。”
苏其央一愣。
她像韩安平?哪里像了?
不过韩安平看起来不会再多说分毫,苏其央便也没问,只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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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时,苏其央惊觉吴晚然一直站着她的门前。
见了她,吴晚然迎面走去,虽是笑着的,语气却有几分幽怨:“今日的仪式一结束我便回府了,没想到你竟不在家中。”
苏其央看得出来他在偷瞄自己手中的檀木方盒,心虚地往背后更送去了几分。
既然确定过彼此的心意,吴晚然就不想再在苏其央的面前假装,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此刻满脸皆是止不住的失落。
苏其央本想解释一二,不知为何,开口却成了:“如今你是太子了,是不是很开心。”
“你怎么会这么问?”吴晚然察觉到她的异样,上前几步,去抚平她微微蹙起的眉毛。
从眉宇处传来吴晚然指腹的温度,苏其央垂眸,心情复杂。
她明知吴晚然是无辜的,可是想到爹爹,想到韩安平,想到项宇,想到项伯父,想到国师,还有吴晚然的父皇,心中总是平静不下,开口的声音略显嘶哑:“对不起,我今日脑子乱得很,明日再和你解释好不好?”
吴晚然抬手轻拍了两下苏其央的脑袋,眼神比春水还要温柔几分:“好,明日下朝之后,我便立刻回来找你。”
苏其央一怔。
也对,吴晚然现如今是太子了,以后日日都要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