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晚然此刻心情大好,双眸中盛满了笑意,坐直身子整理发冠,换了个话茬:“听白灼说,阿央你曾跟他说我不行?”
苏其央拼命搜刮记忆,想到某个携着白灼外出的日子,心虚地眨了眨眼睛:“钟御医还在外面等着呢,你先.先穿好衣服!我去找他。”
望着苏其央消失在眼前的裙角,吴晚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奇妙的感觉。
这大抵就是世人时常提起的幸福罢。
人生能尝到这样的滋味,哪怕是片刻也好。哪怕他明天就死掉,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屋外的阳光在他眼中显得更加明媚了几分。
很快,钟御医就进来了,苏其央微着低头跟在他后面。
半个时辰后。
吴晚然钟听了御医刚刚说的话,彻底理清来龙去脉。
皇后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给自己喂下千年雪篙,只是想让外人相信他是真的气短体虚,并不曾动过坏心思。是他那个皇兄太过心狠手辣,从皇后口中得出真相后觉得如此做法只是徒有表面,怂恿皇后去下真的毒。
皇后不肯,却也知道她这孩子心毒,若是明着面否决了他的提议,只怕他会私下里行动。于是皇后便设计联合周太医串通一气,骗过了太子。
吴晚然猜想,当时的情景,大概是皇后对皇兄说:“既然如此,你就去找周太医。他乃是用毒的个中翘楚,你去问问他该用什么毒。”而周太医自然不会给太子真的毒药。
“那也就是说,吴晚然其实没事?他其实没得病,还能活很久很久?”苏其央也听明白了,激动地快要雀跃起来。
钟御医笑着摸了摸白花花的胡须:“正是如此。二皇子的身体,底子里是与常人无异的。我此行特意带了调理气血的药方,二皇子以后记得每日服用三次,中和梳理体内的寒气与阴气,这以后啊,就会慢慢好起来喽。不出一年,二皇子往日咳嗽的毛病便不会再犯了。不出三年,二皇子这身上所有外显的病症就全都看不见了。”
活了这么大把岁数,钟御医看人脸色的本领已是炉火纯青。他看得分明,二皇子如今得知此事,已是欣喜万分,不会怪罪他那日武断的误诊。到底是未来的太子,说不准还是未来的天子,他还是不敢、也不能得罪半分的。
“多谢钟御医前来告知,这份恩情我永生都不会忘却的。”吴晚然朝钟御医作了一揖,强压下心中欣喜,只是脸上的笑意却收不住,“只是病弱二字到底是伴了我二十年的护身符,可否求钟御医不要将此事告知给任何人?”
别人尚且不提,他那位疑心病重的父皇若是得知此事,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惊天骇俗的事来。
钟御医自是满口答应,从医箱里取出药方和几叠药包,言语间透露出谦卑:“二皇子放心,在宫里待了这些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下官还是知道的。”
“还有一事,想请钟御医赐教。”吴晚然侧身看苏其央,后者此时因为知道他实则无病的事实,眉眼都写着开心二字。
吴晚然佯装难以启齿的神情:“钟御医方才把过我的脉象,可知我这身子在那等事情上,可也是无碍?还是说,我有什么隐疾,应该补补那处?”
“二皇子说笑了,好端端的,无需去补什么。”钟御医知道他暗指的是房事,也知道他这话是问给未来的二皇妃听的。
“多谢钟御医。”吴晚然作了个揖,又侧身去看苏其央,“太好了,以后阿央就不必忧虑于此了,日后这等事也无需让阿央的义弟知晓,免得多一人为此烦恼。”
他虽然笑得和往常一样叫人挑不出差错,却看得苏其央有些瘆得慌,声音压得极低:“不说就是了。”
苏其央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她从前怎么不知道吴晚然还记仇。白灼也真是,怎么还偷偷告状,他们二人的关系不是十分恶劣来着,何时变好了?
“二皇妃与二皇子恩爱和睦,真是羡煞旁人啊。”钟御医已将要事讲清楚,提上医箱便准备走了。
苏其央暗自腹诽,还没成婚,哪儿来的二皇妃。
“离去之前,下官不过是个略懂岐黄之术的大夫,斗胆僭越一句,二皇子从前虽住在修王府,陛下却一直未正式过封王,没有王爷的架子也就罢了。可二皇子今后便是太子,若面对群臣时还是这副随和的性子,怕是难以服众。”
依他之见,二皇子和原太【防和谐】祖虽为父子,却无半点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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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其央已经许久不曾早起过了,往往都是日上三竿才起来。今日她记得与国师之约,特意起了个早。
说“约”可能也不太恰当,只不过是她单方面撂下的一句话罢了,谁知道贾艽是否听了进去,此时又有没有待在府中呢。
昨日的事历历在目,她眼下心情好极了,走在街上,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刚出府还未多久,偶尔引得零星几个路人侧目,见着她笑,也回笑一下。
突然,苏其央有意识地将步伐放慢。
她向来警惕,很快便察觉出有人在尾随她。
只是她摸不准这人的意思。若说是跟踪吧,这人偏偏有意无意地在向自己透露出他正在跟踪的蛛丝马迹。
那就是刻意想要引起她的注意,而非是真的在跟踪她。
苏其央心下有了答案,当机立断地停靠在路边卖吃食的摊位,佯作挑选,不再走了。
果不其然,还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有一位身着常服的男子靠近她:“我家主子想请苏姑娘前去京城西郊的金明池一叙。”
这人穿得像个寻常樵夫,肩上还担着几捆柴草,乍一眼晃过去,还真看不出是个练家子。
“没别的话要说了?你不打算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苏其央无语,提腿就要离开原地,“好大的排场,他想见我,我就得去?”
上来也不自报家门,直接就让她跟着走,实在是莫名其妙。
那樵夫连忙跟了上来,肩上的柴草差点打到铺子上的木架,摊主给他投了好几记恶狠狠的白眼。
“苏姑娘先别急,等到了金明池便能知道我家主子是谁了。”樵夫朝摊主低头以表歉意,随后又跟上苏其央,“至于姑娘想不想去,在下绝不会勉强。不过我家主子有留魂刀的下落,不知道姑娘现在可有兴趣随我过去一趟?”
听到“留魂刀”这三个字,苏其央立时回头看去:“你说什么?”
她今日本来就是去找国师问留魂刀在不在他哪儿的,怎么这么巧,刚出门就有人上来主动给她透露留魂刀的消息。
樵夫从现身之时到如今,始终是面无表情的:“是真是假,在下说了不作数,姑娘何不随我去亲眼看看?”
苏其央没有半点犹豫:“带我去。”
这人若是手里有爹爹的留魂刀,那就和爹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若不是,那也和国师贾艽脱不了干系。
第78章
每年的阳春之际,金明池旁的酒楼盛况空前。
原因无他,只因金明池中养了许久的鲤鱼此时最是肥美。酒楼内提供上好的钓竿,食客们可以自行垂钓,图的便是一个情趣。若是有哪位食客钓上来大鱼,便能引来周遭好一阵子的喝彩。
随后这鱼会被店内的小二拿着送去给厨子加工。厨子用快刀刮去鱼鳞片片,再挖去内脏、切掉鱼头鱼尾、将鱼刺整个连端抽出,整个过程快得一气呵成,堪称一绝。
苏其央刚进酒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境,顿觉惊奇,多瞧了好几眼。
身前的樵夫见她好奇,刻意走得慢上些许:“我家主子就在楼上天字客房等侯苏姑娘,却也不急。苏姑娘若是看够了,记得叫在下一声。”
“不必不必,此事紧急,你即刻带我上去吧,有劳了。”苏其央摇摇头,她分得清轻重缓急。
樵夫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领着她上楼去了。
门口后的第一瞬间,苏其央便看清于客房内端坐着的人,脱口而出:“是你?”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安平,他面前是饭桌,身侧是一方雕刻精致的檀木盒。
韩安平点头道:“是我。”
说完,韩安平将视线落在他对面的座椅上,示意苏其央坐下说话。
“我爹爹的留魂刀在你手上?”苏其央不想和他兜圈子,一边朝位子走去,一边问他。
韩安平似乎是猜到她会这么问,不急不躁:“我知道苏姑娘心急,不过在亮出留魂刀之前,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从何处找到的这把刀吗?”
说完,他执起一旁的小刀,将砧板上的鱼块切至薄片,随后用竹筷夹起,放进苏其央跟前的银碗里。
门口的樵夫见苏其央已落坐,静悄悄地合上门,退下了。
苏其央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告诉韩安平有关国师的事情,仔细想了想,他大概已经知晓了许多,否则也不会来找自己。
那她便没有撒谎的必要,于是她大大方方地回答他:“想必是从国师那里寻到的。”
“殊不知苏姑娘已经清楚此事,是我多此一举了。”韩安平嘴上说着惊讶的意思,眼中却无半分,手里的动作也未曾间断,把盛放蘸料的几只小碟推至苏其央的那边,“正是用午膳的时候,苏姑娘尝尝这临水斫鲙,哪怕不蘸佐料、直接入口也是好吃的。”
苏其央没有推脱,动筷尝了一片,的确极其鲜美:“我也没想到韩大将军的手竟然能伸进国师府里。想来韩大将军在京城中安置的眼线定是多如牛毛吧。”
“苏姑娘这又是何苦?不必对我展露出如此敌意,我叫你来,绝对没有害你的心思。”韩安平露出苦笑。
苏其央一愣,在她与韩安平的接触中,韩安平给她留下的印象的确不似项伯父和吴晚然口中那样的狼子野心,是她冒昧了:“抱歉,事关家父,是我太过敏感了。贾艽已向我坦白过,我爹是他派人杀的。”
韩安平微皱眉头,从苏其央的神情看来,她对国师的恨意似乎远远不到滔天的地步,默然片刻:“苏姑娘既然说知道,那又知道多少?”
“韩大将军如果想说,直说便是,何必与我卖关子?”苏其央眉宇间显出几分不悦,她着实不懂老一辈的人讲话怎么总是藏着掖着,况且她记得这韩安平也没有多老。
韩安平在苏其央面前一直是和善的,给她赔了个不是:“抱歉,平日里在官场待得久了,难免沾染上文官们身上的坏习惯。”
“既然是武将,又为何甘愿屈居于京城的官场,韩大将军不该去驻守边疆么?”苏其央越看韩安平,越觉得他身上的气度和爹爹是有几分相像的,那约莫是为将者特有的志高气扬。
韩安平闻言哈哈一笑,是为自嘲:“不愧是苏大哥的孩子,心思同他一样的单纯。我倒是也想如此,可有人不乐意,容不得我手握兵符。”
苏其央知道他说的是皇帝,她前日刚见过这个原【防和谐】□□,喜怒无常,东猜西疑,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韩安平在他那里估计受过不少苛待:“抱歉,是我冒犯了。”
她现在越来越能懂得,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难处。
“苏姑娘不必抱歉。”韩安平并不会因她的随心之言而耿耿于怀,偏着身子将一旁的檀木方盒拿到桌面上,随后双手收回至最初的地方。
这是要她亲自打开看的意思,苏其央也没想同他客气,“喀哒”一声,打开来察看。
“这些是?”苏其央看着眼前一摞一摞的本子,犯了难,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认不出来是何物。
“这些全都是我派人誊抄的奏折。”韩安平随手拿起一本,给她介绍起来,“这一堆,是你爹仍然位居于大将军之时,国师召集朝中百官给陛下上的折子,不外乎是些指责苏夜拥兵自重、倚势挟权的。苏姑娘可以随便挑一本看,其中言辞之辛辣尖酸,叫人看了不免心生动摇。”
苏其央照着他所说的,随便挑了一本奏折,细细看后,火冒三丈。她又挨个儿去看下一本,本想将所有的奏折都看完,可惜才看到一半便气得她狠狠地握拳去锤桌子:“满纸荒唐!我爹何时做过这样的事!全都是栽赃陷害!”
“那就要问国师了,这些折子全都是他撺掇群臣们上奏的。”韩安平一面说着话,一面替她倒了杯茶,“姑娘消消气。”
苏其央也不是傻子,知道韩安平这是想故意拱火,快速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茶杯,本着平复心情的念头端起来抿了一口。
茶香四溢,闻来颇为心旷神怡,苏其央莫名想起吴晚然,敛了敛神:“抱歉,方才是我失态了。”
“无妨。”韩安平见苏其央懂得在盛怒之下抑制情绪,又联想到原太【防和谐】祖有意抬举她以制衡自己,心中感叹她日后说不准真能成为一代名将。
不过,原太【防和谐】祖活不了太久了,念及此,韩安平暗自冷笑一声,继续道:“而这一卷册子,是我命人记录下来的国师打探苏夜行踪的佐证,自从你爹被赶出京城,国师无时无刻不在搜寻苏夜的下落。不过他寻了十余年也未得一二有用的线索,想来你爹躲他躲得辛苦,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苏其央做不到自欺欺人,此时此刻,她心中弥散开来的恨意已经将她整个人席卷了进去。她虽不想让韩安平得逞,却也不得不承认韩安平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
“不知道姑娘可想知道,苏夜瞒得那么好,整整十余年都未曾被人发觉,又是如何被国师找到的?”韩安平不露声色地打探着苏其央的情绪变化,开口问道。
又开始拐弯抹角了,苏其央懒得再点出来一次,干脆顺着他的心意问了下去:“韩大将军以为是谁?”
“并非是我以为,是我亲耳从国师口中听得的。”韩安平轻轻摇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是相国公将这个情报卖给国师的。”
“.你说什么?”苏其央控制不住地蹙起一对黛眉,她虽不喜项伯父,可也不觉得项伯父会背叛爹爹。
韩安平不懂她为何在此处惊讶,怔了一怔:“难不成相国公在苏姑娘心目中是个行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姑娘可知在朝廷为官的这些个文官,没有一个是善茬。相国公他能白手起家,从寒门子弟一跃而成当今的相国公,背地里怕是做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情。”
霎时间,苏其央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了浆糊。怎么会呢,若韩安平所言非虚,那项宇当年来到她和她的爹爹身边,是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吗?
不,不会的,项宇大抵是不知情的。苏其央突然回想起项宇那突兀生硬的态度转变。这样看来,他之所以突然不再愿意见到自己,恐怕是因为他那时才知道爹爹的死和项伯父有关。他觉得愧对于她,便另娶她人。
怕苏其央不信,韩安平又道:“更何况,那日下朝后乃是我亲眼所见。国师不知与相国公之子说了些什么,相国公见了便慌忙赶过去。我甚少看见他们二人交谈,便也悄悄跟了上去。那相国公似乎想带他的儿子离去,却不知是何处惹恼了国师。国师当着百官的面拔高音量,说苏夜的下落是相国公告诉他的。姑娘若是还不信,大可以私下里去问其他的官员,国师那日的声音那般大,怕是也不止我一个人听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