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御医暗自腹诽:想见二皇子一面还真难,算上下一次来,他可称得上是“三顾茅庐”了。
“既是如此,钟御医明日来是最好的,今日二皇子在礼部,怕是不得空见你。”张内人没想太多,反正二皇子这病都二十年了,明日钟御医就是不来也是一样。
于是他与钟御医作别后,便径直进了修王府宣旨。
吴晚然今日仍在忙活他的立储大典,白灼也不知所踪,今日府中就苏其央一人。
恰巧,张内人宣的正是她。
苏其央接过旨后,暗自冷笑一声。
国师昨日才从她这里走了,陛下今日就来召她入宫。若说贾艽没有从中作梗,她苏其央是决计不信的。
“苏姑娘,跟小的走吧。”张内人是宦官,也就没想着避嫌,向前靠近一步,像是在逼着苏其央随他走。
苏其央学着吴晚然那样的笑:“那便有劳张内人了。”
想来应该是有人急不可耐了,马车行得很快,未过多久,她便被带到了原【防和谐】□□的跟前。
“草民拜见陛下。”苏其央鞠了一躬,行了个礼。吴晚然说过,她贵为前任大将军之子,不必跪拜,免得失了身份,反倒显得卑贱。草民二字,也不过是自谦。
张内人还未完全离去,眼见苏其央未行跪拜礼,心下大惊,止不住地偷瞄原【防和谐】□□的反应。
原【防和谐】□□并未怪罪下来,似是品出了什么来,饶有兴致地开口:“既是苏夜的孩子,便不会是草民,乃是我大原的臣女。”言罢,他朝张内人那处瞄了一眼。
常伴在君王的身侧,张内人是知趣的,立刻离开殿内,不敢多作耽搁。
“臣女谢过陛下的抬爱。”苏其央已经行过礼,直起身子,平视着龙椅之上的天子。
“你和你爹,像极了。”原【防和谐】□□笑得和蔼,倒真像个善气迎人的长辈,“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寻你前来?”
苏其央来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回答:“回陛下,臣女猜测有二。此前臣女曾碰巧从刺客手中救过皇孙,兴许陛下是为了当面赏赐臣女。又或者,陛下是想看看臣女够不够格作二皇妃。”
至于国师口中的变数,她只字未提。
原【防和谐】□□并不知道苏其央和贾艽私下碰过面,信了她的此番说辞:“不错。朕听那日在场的禁军说,你当日施展的轻功翩然似云中白鹤。虎门无犬女,看来你得了你爹武艺的真传。”
苏其央觉得这位皇帝似乎并未将话说完,便没接话。
“朕还听闻,二皇子能从上党城顺利回京,你功不可没。”原【防和谐】□□一顿,“关于兵法,看来你也是颇有一番见解的。”
苏其央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不慌不忙:“回禀陛下,臣女自幼呆在深山中,除了看看兵书,并无其他消遣之物。看得多了,自然就略懂一些。”
“哦?那便是你谦虚了,能大胜北狄,怎会是略懂。”原【防和谐】□□笑道,话锋一转,“眼下朝中除了韩爱卿,再无善于兵道之人了,来日若是北狄来袭,你可愿为朕分忧,当一当那女将军。”
“倘若北狄举兵,臣女必定为万民亲上战场,义不容辞。”苏其央双手抱拳,这动作做得豪情万丈。
原【防和谐】□□许是没料到苏其央竟无半分推诿,怔然片刻,随后感慨万千:“直抒己见,口快心直,你与你爹是一样的。”
苏其央不清楚他话下隐藏何等的心思,只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严阵以待。
她觉得,原【防和谐】□□过会儿便要主动提起贾艽口中的那个变数了。
岂料原【防和谐】□□竟是问起了儿女情长:“你可否告诉朕,为何要嫁给二皇子?你应当知道他的状况,没几日可活了,能否撑到明年也未可知,你可想好了?这东宫不比深山,若是嫁了他,此后守一辈子的活寡也未可知。”
听得他语气里的漠然,苏其央的双眸镀上一层不可置信,身为人父,怎么可以这般飘飘然地说出“没几日可活了”这六个字。
她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二皇子可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不觉得这般说他,太过残忍了吗?”
话已出口,她知道此话必定冲撞了陛下,可又不想昧着本心向他道歉,只悄然将头颅低下几分。
“放肆!你爹就是这么教你跟朕说话的!”原【防和谐】□□果然怒斥道,却也没有真正动怒,许是觉得难得有人敢这般对他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罢了,朕不问了。你这般护着他,朕已知你心意。吾儿能娶到你,是他的福分。”
见苏其央还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原【防和谐】□□已是懒得应付:“张内人,带她出宫。”
他自觉今日一见,已经对苏其央的性子摸得半清。心思单纯,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心性稚嫩,面对君威,也拉不下面子请罪,这样一个寻常女子有什么好防备的。
一个韩安平就已经搅得他这几日睡不着安稳觉了,这个国师还来给他添乱,真是比他这个做皇帝的还草木皆兵。既如此,这个皇位不如让给他来坐。
原【防和谐】□□回顾起方才苏其央怪罪自己的话,冷哼一声。
说起来,韩安平这几日倒是安分,那日称病离席也不知是示弱还是韬光养晦。不过他韩安平就是韬光养晦也无妨,待苏其央成了太子妃,大可以给她一官半职,权当作给韩安平使绊子。更不用说朝中还有国师和相国公与其制衡。
帝王心术钻研得久了,人总是容易疲乏。原【防和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向两旁的宫女打了个手势。
宫女们忙不迭地赶上前来,给皇帝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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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宫,苏其央越想越气。
原【防和谐】□□掌握着偌大原朝的生死,却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皇帝。
她爹爹都甚少凶她,今日还是初见,凭什么被他凶!皇权就是这么了不起么!
昨日贾艽的拜访也搅得她心烦意乱。按理来说,她应该亲手杀了贾艽以祭奠爹爹的英魂,可她却没有。苏其央往日里只知道别人的人心难测,如今却觉得连自己的心,她都看不清。
贾艽在想什么她也是根本猜不透。若贾艽也会武功,那她便可以和他立下生死状,正儿八经地打上一场。
吴晚然也是令人烦躁,从前她是不知他的心意,可如今知道了,却要装作不知。
苏其央满脑子都是烦心事,郁闷得要死,本想去找贾艽问问留魂刀的下落,到了国师府却被门前小厮告知:国师今日不在府中,还请择日再来。
“看来国师是有事要忙。那便有劳小哥替我给你家国师留句话,烦请他明日将事情忙完。后日我会再来,若他还是恰巧出了府,那我就深更半夜来造访。”苏其央狠得直咬后槽牙,硬生生地挤出笑来。
门前小厮看着苏其央阴恻恻地朝自己笑,打了个寒颤。
不想就此回修王府,苏其央调了个头,去相国府找白生香了。
上回她去的时候,还记得白姐姐说京城有许多穷书生游学,背着包袱多有不便。白姐姐便打算卖竹子编制的书箱:上有粗麻布,可以遮雨;下有两层隔箱,可以放书;旁边再做些枝枝丫丫,当作挂钩,可以挂许多随身物品,就比如篦子、方巾和香囊,方便极了。
不过,白生香还说,当今世上游学的书生全是男子。
苏其央便想着,若以后她真的能垂帘听政,定要让女子也可参加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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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府。
那牌匾崭新,不久前挂的还是韩将军府四字。
一人全身黑衣,裹得严严实实,半跪在地的身子微微起伏,鼻间尽是细微的喘息,显然是才赶路过来。
“神色如此慌张,说吧,在贾艽那里发现什么了?”韩安平甚少见他如此,了然他必有要是禀告。
黑衣人应声起身,道:“属下在国师的密室里发现了一把刀,刀鞘末端刻着留魂二字。”
“可是留魂刀?”韩安平骇然问道。
黑衣人没有颔首,迟疑道:“属下不敢断言,只是国师将此刀藏在密室深处,料想是极其重要之物。将军可要属下将之取来?”
韩安平毫不犹豫:“带来。”
黑衣人一顿,动了动唇。
“我明白,事成之后,你肯定无法继续在国师府呆下去了。”韩安平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不过,你此后也不必在国师府潜伏了。若此刀真是苏夜的佩刀,那这些牺牲便都是值得的。”
此前他已搜集了许多国师打探苏夜下落的证据。留魂刀若是得手,便能证实贾艽和苏夜的死大有干系。
若能借此让国师在牢里待上几天,那他的设谋用计就更可行了几分。
“事不宜迟,我会吩咐别的人连夜打造一把假的,明日你便把假的留在国师府中,将真的带来。”
第75章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马车晃悠悠地走着,钟御医透过车窗抬眼看去,今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照得街坊四处都暖洋洋的。
他又在去修王府的路上了。
接连三日,今天他说什么也要见到二皇子。
他这把老骨头可不想天天坐马车被颠簸来颠簸去的,经受不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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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王府中种了许多山茶花,时值春日,如今全都开得正好。
风一吹,花粉散落空中。苏其央怕打喷嚏,只好隔得远远地赏着。不知怎的,她忽地就想起文姨来了。
文姨曾经说过,待春天来了,还要给她做什么新鲜饭来着,是什么呢,苏其央突然想不起来了,好像是艾草饭?
苏其央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怎么这也能给忘了?”
“忘了什么?”吴晚然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想得如此入迷,竟毫无发觉吴晚然就在不远处朝她走来。
苏其央本不想看他,纠结再三还是转身:“没忘记什么。”
吴晚然看到苏其央眼底下的青黑,楞然片刻。她这两日睡得不好,还在想她的父亲么?
“你的心情,今日可有好些?”他问得委婉,这是在问国师来的那日,苏其央对他所说的怪里怪气的话。
可惜苏其央没品出这层意思来,淡淡地瞧着他,不答反问:“你眼皮怎么底下一圈乌黑,这几日忙得未曾好生歇息过吧?”
日光大好,衬得吴晚然的笑更添几分和煦:“你关心我。”
他这几日确实忙得很,早起时连铜镜也是匆匆看过一眼便走,竟没发现他自己的眼底也是一片乌黑。
苏其央看他把“你关心我”这四字说得如此斩钉截铁,险些翻了个白眼。
“我昨晚回府时听玄林说你昨日去见了父皇,本想当即来问问你,可又听到你已经歇息下,就没敢来打扰你。”见好就收,吴晚然趁这个时机提了正事。
“我没事。”苏其央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回想起昨日原太【防和谐】祖的那副面孔,愤愤道,“只是一想到这天下竟是由你父皇这般喜怒无常之人来坐镇,不免觉得天下苍生真是可怜。”
“你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吴晚然笑笑,并没有指责她语出惊人。
蓦地,他想起来什么,面上的笑散去了大半,试探地问道:“昨日礼部尚书与我说,项宇在朝中声望渐长,就连向来苛刻的国师也夸他戒奢以俭,戒贪以廉,过些日子又要升官了。”
苏其央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觉得好笑便生了坏心思,装傻道:“那又如何?”
“咳咳。”吴晚然不自然地咳了两声,“他的官职既然升了上去,便是好事。如此好事,你既是他的旧相识,便不打算去相国府庆祝一番?”
自从国师来过后,他便害怕苏其央一时冲动去找人拼命。留了个心眼,他一直叫玄林在她后边偷偷跟着。没想到,昨夜玄林回来告诉他,苏其央昨日在相国府待了好些个时辰。
就他所知,相国府中,与苏其央渊源最深之人便是那项宇。
他不知道苏其央与项宇聊了些什么,竟聊得这样久。
“有什么好庆祝的,这未必是他心之所向。”苏其央略一沉思,神色转而黯然,“他也是可怜。”
记忆中的项宇,总是按照着项伯父的喜好做事,入仕也是其一。可她与项宇相识一场,知道官场并非他最想待的地方。
吴晚然看苏其央唏嘘的模样,知道她是为项宇伤心,笑意戛然而止。
苏其央发觉他脸色黑沉,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冷了些,知道他这是吃醋了,却不挑破,转头去看山茶花。
“你那义弟近日总是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都在京城里做什么,你可有什么头绪。”吴晚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颇为生硬地转了话题,笑着调侃起白灼。
提及白灼,苏其央明显地顿住了,随后才开口:“他是敌国的皇子,又还年幼,如今寄住在原朝二皇子的府上,个中滋味想必不会好受,大抵是憋屈的。京城繁华,他多看看也无不可,何必过多打探。”
许是因为近日的忧心事太多,吴晚然只觉得他现下已经无法强颜欢笑了,眼底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在作祟:“.你这是在怪我拿他当人质?”
离开上党城时,苏其央本想让白灼留下来。如此一来,白灼和阿婆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他心中虽然也是想让白灼留下的,可考量许多之后还是对苏其央提议,希望她能带着白灼一起去京城。
即使白灼是个失宠的、不得势的皇子,可他到底是北狄王的亲身骨肉。他若能随时将白灼带在身边,今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苏其央察觉到吴晚然的异样,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义弟也很可怜。”吴晚然向前迈了一步,即使努力克制,满腔的嫉妒还是溢出了几分,冷言冷语。
苏其央看过他对着自己笑若桃花,看过他对着自己正襟危坐,也看过他酒后的热情似火,却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这般大失分寸,对着自己话中带刺。吴晚然此刻用带着侵略意味的双眼看向自己,一时之间让她看呆了。
“你觉得项宇可怜,你觉得白灼可怜。”吴晚然的眼眶发红,冷冷地望向她,隐忍多年的假装在此刻消失殆尽,“那我呢?苏其央,你为何不肯看看我?”
下一秒,吴晚然的眼眶更红了几分,像极了日暮时分的晚霞,声音也染上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为何不肯看看我这个短命鬼呢?你为何不肯看看我这个未曾得过任何人垂青的病秧子呢?我便不可怜么?你为何就不能多分给我些关怀?”
说完,吴晚然又靠近了一步,近得可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咫尺之间,苏其央被他这样看着,不知所措极了:“吴晚然,我.”
大概是因为近日太过劳累,前几日又被钟御医诊断为活不过五年,吴晚然这才破天荒地爆发了。是她方才不对,不该故意捉弄他。
吴晚然见她呆愣在原地,自觉失态,快速擦了擦险些落下泪的眼角,丢下“抱歉,你权当我今日不曾来过”一句后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