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谁打点过,他自己单独被关了一间。
他没有急着为自己鸣冤,也没有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恐惧。不知为何,自从再次进了京,他总觉得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怕死吗?自是怕的,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不怕?
但他还有更怕的事。
所以他也不吭声,就闷声自己坐在草席上,听着旁边刑房的哀嚎,脸色木然。
此处关押的都是重犯,狱卒自然也稳重些,没有污言秽语的调笑,只是指点着他,悄悄议论着什么。
如此过了三日。
皇上一直拒不见人,就连康王难得出府进宫,也碰了一鼻子灰。
这事真是触到了宋帝的逆鳞,事关兵卒和京察,动摇国本之事,哪怕错杀几人,他也不想放过任何。
更别提屡屡碰壁的林Z,就连魏青都不忍再劝他回去,只见他来了又走,跪也无用,求也无用。
百官纷纷议论,也不知这林大人究竟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如此执着,成日去替那苏文和求情。
终于在第四日清晨,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要将所有涉事官员,不必查罪问责,也不必严刑拷打,直接不由分说全都砍了。
圣旨还未拟下,若是定了便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林Z总算坚定了神色,起身向御书房行去。
第六十六章 求亲
苏家出事以后,林铮私下动用了林家这些年所有的关系人脉,想要保下苏文和一命。
他了解苏晓月的性子,她爹如果有个好歹,她势必要闹得玉石俱焚。
他根本不在意苏文和是不是清白,或者是否有人构陷,他要的只是结果。
随他忙前忙后的康穆云此时方才察觉,林家在朝中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哪怕与全盛时期的庄氏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每日有人轮番上书,还有人到御前求情,有文官也有武官,有权臣也有清流。
甚至在民间,也开始流言四起,百姓纷纷替苏大人鸣起不平来。也亏得苏文和平日倒确实是个清正廉洁之人,经人煽动之下,许多人也心服口服。
世子隐隐有些担忧,林家藏得这样深,究竟是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林铮也没有心思向他解释,只将自己所作所为都展现在他眼前,并不隐瞒。
康穆云也不多问,更没有抽身而去,仍跟着他走动。
无论如何好友仍是好友,这一点不会改变。
林家公子在做什么,自然没有太多人关注。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固执地每日去面圣的林大人身上。
自从苏文和出事以后,林Z就没有离过宫里一步。
他不管林家的事,也不顾林铮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将林家二十年的底牌动了大半。
那些本就是他给儿子准备的,他要如何选择,是他的事。
既然他已经给出了答案,那么这个做爹的,就是趟出一条血路,也要替他争。
为了扳倒庄家,他谋算了二十年,二十年家破人亡,他只凭着一口气撑着。
那是一口怨气。
他相信那不只是他的怨,更是妹妹在天之灵的怨。
是时候了。
他拿着一卷案宗,不慌不忙,走得极慢。
这条入宫的路,他走了整整二十年。
每次他都不愿抬头,世人都说他太过恭敬重礼,谨小慎微。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不敢看这里的一砖一瓦。
但他心中清清楚楚,从这条路往前走,不转右侧,直朝左边,便可到后宫去。
御书房他去过无数次,可后宫只进过一回,就这一回,他永远也不会忘。
那是皇上格外开恩,破例让他去见林环最后一面,为了圆她最后的心愿。
他风尘仆仆地随着皇上微服归来,脚还没落到林府,宫里就传来消息,林后服了毒,怕是快不行了。
他亲眼看着脸色灰败的妹妹硬撑着一口气等他到身边,他不顾旁人,再三询问她凶手是何人,她却只说了一句话。
后来,皇上问过他数次林后临终说了什么,他都推说没有听清楚。
究竟清不清楚,他有时也会恍惚。
他只记得他走前林后回府看他,虽然笑得勉强,但还是活生生的。
他绝不相信她是宫人所说的郁结自尽,宋帝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因为皇后身子虚弱代掌后宫的庄妃。
可是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在皇上离开的数十日里,庄妃不仅没去见过皇后娘娘,就连东西物件都没给她送过。
他的妹妹,是个极任性的人。
也不知上天为何会跟历来家风肃立的林家开这样一个玩笑,给他们一个天生调皮古怪的姑娘。
为此林家上下都头疼不已。
二老再三归正她的行为,但总是无济于事。
日子一长,就对她愈来愈失望起来,常叹这个孩子不可教。
林Z是个很古板的人,少年老成,从来都是庄重得体,让爹娘为之自傲。
每每此时,林环就会逗弄他,说他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头似的。
她不爱读书,也不爱学女红刺绣,只喜欢偷偷溜出去,和外面那些脏兮兮的野孩子疯跑。
他是不喜这个妹妹的,书中早有言,女儿家本该三从四德不出深闺,在他看来,林家的女儿就当效仿前人才是。
可林环不在意他的疏远,总是拿些女儿家爱吃的干果蜜饯来,坐在他身边咯吱咯吱的嚼,打扰他读书进学,将他惹得快恼了,再笑嘻嘻地跑开。
有一次,他无意中撞见她爬墙出府,好容易爬上墙已是力竭,额上汗涔涔的她坐在墙头上看到他,将青葱似的玉指摆在唇边,悄悄地说了一声“嘘――”
而后冲着他粲然一笑,扑通一声就翻出了墙外,那边还隐隐传来她的呼痛声。
林Z忍不住想笑,又想起君子终日乾乾,忙端正起来。
但是不知为何,本该去告状的他保住了这个秘密,再见她翻墙时也只当视而不见。
因他总想她保有那天的笑容,得意而骄矜,像一只初初得道的小狐狸。
有了这个只属于二人的秘密,林环便对他更加亲近起来。
每次她来时,他还是会皱眉,却不会赶她走了。
她小松鼠似的坐在兄长身边乖乖吃完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跟他搭话,只那样冲他笑笑,胡乱拍拍手上的渣滓就走。
林家是不许她吃那些的,也只有在林Z的书房,她藏起来的吃食才不会被爹娘搜出来扔掉。
林环不知道的是,每次她走后林Z都会偷偷拿出一把扫帚,将她的“罪证”小心翼翼的打扫干净,方才继续读书。
他有时也会偷偷看她,见她吃的极认真又虔诚,好像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做什么事情都会付出满腔的热情,仿佛要将整个自己都融化一般投入。
可是如果能重来一次,林Z知道,哪怕与她老死不相往来,他也绝不会放她出去。
就是那样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午后,林环坐到他身边,一声不吭,也不吃东西。
他忍不住抬眼看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脸上,终于有了愁绪。
似有半分甜蜜,又有半分苦涩,灼痛了他的心。
果不其然,他听见她说:“哥,我好像有中意的人了。”
确认了心意后,林环更像飞蛾似的,为了一簇微弱的火苗,燃烧着自己全部的生命。
少女的心思憋不住,她不知与谁说时,就照旧例来书房找他。
林Z不知道什么是中意。
林家的儿女,很少有像她那样明烈的情感。
所以她每次来找他碎碎念时,他心里是带着困惑的。
他虽然担忧,但看着她越来越灿烂的笑颜,也只能沉默。
他想留住妹妹的快乐――这是他一世中规中矩下,唯一的私心。
直到圣旨下到林家,他才终于知道,他的妹妹不顾一切爱上的不是籍籍无名的乡野农夫,而是当朝的太子殿下,皇上唯一的儿子。
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朝着林家打来,攀附权贵、心机算计这样的谣言,数不胜数。
出嫁前那日,他看到一向果决的妹妹脸上,头一次有了犹豫。
怎么可能不知?圣旨不是一道,林氏虽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可更风光的却是名副其实的贵女,太子的侧妃――庄氏。
外面的风言风语都说,苏婉儿失踪后,庄氏才本该是正室,是林环不要脸皮勾搭了太子,迷惑了他的心思,才抢先一步得了正妃之位。
林家重清名,他们的爹娘还未等大婚礼成,就连夜回了江南。
两女共夫,说要识大体,又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
为了稳住庄家,抓住权势,宋帝再爱林环,也有不得已的时候,总要雨露均沾,君恩同受。
后来,再看着林环脸上越来越勉强支撑的笑容,他倒还真巴望着,她能像谣传中的那般,颇有城府,心计甚深。
林家势薄,不敌庄家万一。
林Z放下清高,用心辅佐刚继位的皇上,拼命三郎似的付出,总算得到了宋帝不加质疑的信任。
他最后一次同皇上微服出巡时心想,既然娘家不能帮衬她,那他就缔造一个让人无法看不起的林家,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哪知她的光火,燃的决绝,灭的也决绝。
往事不如烟,林Z想起这些,只觉得昨天就在眼前。
他怎么能忘记,当年的少女林环坐在他身边,羞涩而甜美的冲他笑着说:“可我就是喜欢他啊,能怎么办呢?”
***
魏青觉得林大人今日有些不同。
他见林Z来了,本想如往日一般拦住他,却突然发觉他竟然昂首挺胸,走得端正极了。
他的眼神一点点打量着宫里的一切,好像要将周边的一切浸到心里去。
魏青心中有些发毛,他强笑道:“林大人,请回吧,皇上吩咐过了,谁也不想见。”
林Z淡淡瞟他一眼,魏青浑身的汗毛就炸了起来。
他伸手一把将他推开,从从容地打开门,吱呀一声,缓缓走了进去。
魏青愣了片刻,扑棱棱就坐在了地上,张了张嘴,只发出一阵阵怪声。
尖锐的嗓音像是利器划在地上似的,直让人}的慌。
“来...来人呀,林大人...林大人擅闯御书房啦!”
宋帝本在看着书,也是心烦意乱的很,听到有人进来,只当是魏青回来了。
“他倒是执着的很,你可打发他回了?”
话音一落,屋内鸦雀无声。
门外此时响起了魏青的喊叫,宋帝一抬眼,林Z站在下首,直勾勾地看着他,面不改色。
他皱了皱眉,却也没有惊慌,喝退了就要上前的金羽卫和门外的魏青,只剩君臣二人留在屋中。
“你这是疯魔了不成?一把年纪了倒是愈发没规矩了!”
宋帝有些不满,却没有真的责怪林Z。他知道若非事出有因,他绝不会如此反常。
林Z没说话。
他抬起手,缓缓摘下了头顶的官帽,跪在地上,放在了一旁。
随后一磕到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你真的是疯了!朕已经说过,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宋帝见他如此不依不饶,才真有些动了肝火。
还没等他说完,林Z就出言打断:“臣今日,不为苏大人求情。臣是求亲来的。”
皇上眉头蹙的更深。
他不是没有听说林铮和苏晓月的事,也应允过太后的要求,后来想想,倒也明白太后所图。
但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预言毕竟不是凭空而出,万中有一,他再心疼林家,可还是觉得天下重要些。
苏晓月,还是该嫁给大宋的皇子。
林Z知他所想,但没有犹豫,继续说道:“臣今日求亲,不为臣子林铮。”
“你这是何意?”宋帝不解。
“臣求皇上开恩,将苏氏苏晓月,许给二皇子。”
“你竟为瑾瑜求亲?”宋帝心头突突直跳。
林Z摇了摇头。
“臣所说的二皇子,是二十年前已故林后所出的,皇上嫡亲的儿子,宋元朗。”
第六十七章 他的算计
外面已经掀起了血雨腥风,苏晓月并不知晓。
幽暗的狱中再如何也不如家里,再加上对苏文和的担忧,老夫人在二皇子走后第二日就患了病。
那狱卒受过打点,倒是机灵了许多,忙前跑后找了许多郎中来,只说是忧思成疾,须得出去好好休养。
苏家是重犯,当然不可能将她们放出去,顶多也就是叫她们在这里头待得舒服些。
宋瑾瑜再不出面后,侍卫也撤了下去,狱卒的态度便开始不咸不淡起来。
祖母一直昏昏欲睡,还说些糊涂话,苏晓月贴身照看几日未眠,整个人都憔悴了下来。
尽管如此,她还是咬牙坚持着。
冬日苦寒,额外多添了几个炭盆,还是叫人冷得发抖。
她将自己的棉被也给祖母盖上,生怕她一病不起,自己则披着草席就和着。
这天阴得吓人,外头下起了大雪。
雪沫子顺着牢房上头的小窗飘进来,苏晓月本想用草席子将那窗遮住。
怎料老夫人今日突然醒了,说是黑的难受,想见些亮,她只好作罢。
风呼呼的刮着,吹到外头的狱墙缝隙中响起鬼哭狼嚎的回声,十分}人。
也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今日狱卒连热水也没送来。
苏晓月就着冰凉的水打湿了帕子,在通红的手上勉强捂了一小会儿,小心地给祖母轻轻擦了脸,盼望着她今日能多清醒一会儿。
苏夫人早没了主心骨,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呆呆的坐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晓月忙活了一阵,实在不愿再碰那刀子似的凉水,但犹豫片刻,还是坚持着又洗了帕子,擦了擦脸。
她已经有些恍惚了,分不清时辰,眼前也是一阵阵的黑。
可现在她是祖母和娘亲的主心骨,她一狠心,径直将冰凉的帕子拍在脸上。身子一个激灵,又强行恢复了精神。
她正轻声同老夫人说着话,安慰她不必忧心,心里却也觉得与其在这里活受罪,还是早些死了好。
外头却突然喧哗起来,呼啦啦响起人声,不像是那狱卒,倒像是来了不少人。
紧接着,康穆清闯了进来,苏晓月恍惚间听见她说:“晓月,没事了,我来接你们回去。”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当是皇上冷静下来,替她爹平了反,听小郡主说苏大人也给放了,这才安心搀着祖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