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本来武官地位就卑微,现在是太平年,真有战事还不知猴年马月,朝廷白养着他们,更是引人诟病。
皇上倒是有心善待兵丁,但令传下去,这能用心按旨办事的又能有几人?于是兵卒们的钱粮一再被克扣,日子过得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眼下入了冬,宋帝又想起这茬,可给兵营发粮草冬衣的旨还没拟完,就有一个新兵在营里活活饿死了。他家人不依不饶,直接闹到了顺天府。
搁在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等事。但借着庄家的势,上官们早就将事情压了下去,哪至于还有告官的机会?可庄家交了权,底下各营交接,总有些突然得了消息的,一时不察,便没有捂住。
京中谁不知庄太师虽然说是告老,实际上庄家是被皇上给掏的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庄家这棵大树都倒了,顺天府哪还肯帮着它底下的人遮掩,弹劾的奏疏陈词激烈,当即就送到了宋帝的面前。
宋帝哪能不怒?天天吹嘘着大宋盛世无双,可军营里的兵丁都能活活饿死。若真起了战事,这些人还可能为了保护宋国去拼命吗?
他当即下令彻查,这不查还不要紧,一查更是触目惊心。此营中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又何止一人?
天子盛怒之下,再也没人敢动手脚,才不出半日,就查到了一副将身上。
那副将借着职务之便,从护具到粮草,从衣物到被褥,层层扒皮,不知捞了多少油水。除了兵器带着军印不能动,其余的就连后厨的碗碟都被他拾掇着给卖了出去。
皇上大发雷霆,直接将他下了诏狱。邸报下来那日,苏文和见了那名字,总觉得有些眼熟,可细细一琢磨,却又想不出来。
就因此事宋帝急火攻心,生生给气得病了。这些日子一直脾气也不如何好,动辄就要因为一点小事发怒。
虽说伴君如伴虎,可一想起从前通情达理的宋帝,苏文和便动了恻隐之心。
皇上待苏家不薄,玄天殿预言让苏氏注定无法风平浪静,但宋帝却从未逼迫过他一分一毫,甚至还在不少流言蜚语中偏护苏家。
苏文和对此感念于心,总想着能多做一些便要多做一些,无非是辛苦一点,也好让皇上宽些心,身子早日好起来。
第六十三章 东窗事发
苏文和刚到吏部,就见到林Z正看着一卷案宗,面沉如水。
他敬佩上司的守职,主动出言寒暄:“林大人来得这样早,事务繁忙,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
不料林Z没有像平日那样含蓄地微微点头以示应答,而是抬起头来,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你来,我有事要问你。”
苏文和一惊,这是怎么了?
他走上前去,低头一瞥,正是前些日子那副将的案子。
心中正稀奇,没想到林Z也会关注这些事情。
一到近前,才发现那案卷底下还压着另外一本,正是今年入秋时官员考核的册子。
每逢春秋京察,吏部都要对各级官员半年的行为做出评定,宋帝十分看重这件事,不假他手,只交给林Z来做。
苏文和入京小半年,就成了林Z的得力干将,自然也参与了这事。
林Z见他走近,压着怒火一点那册子,苏文和顺着他手指看去,当即腿就一软。
只见上面清晰地记载着,那位如今正在狱中名为苏大有的副将,秋考评定竟然是甲上,而那经办的官员一栏,赫然写着苏文和的名字。
苍劲的字体,带着他特有的书写习惯,不会有假,就是他本人的手笔。
苏文和当时就懵了。
他总算想起来为何前几日出事时看这名字如此眼熟,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他颤颤巍巍地扶住桌子,站都站不住了。
“我需要一个解释。”林Z声音不大,但他却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夹带着的责备和失望。
说起来,林Z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苏文和会是那种收受贿赂在这等大事中做手脚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提前就等在这里,还要与他多说。无非就是想要屏退他人,先听听苏文和的解释。
林Z深得皇上信任,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
但说到做人上,这就实在称不上是什么优点,说好听了是性子刚直,若说的难听些就是不懂变通。
朝中人人敬而远之,可吏部的事务多而繁杂,还需小心处置,他一人哪里忙得过来?
多少年如一日,早出晚归,脚不沾地。与此同时,还要分出心神来培养儿子成材,愈发焦头烂额。
起初宋帝将苏文和分派到吏部时,林Z只当皇上是需要他帮着照看这人,权当是给将来点苏家为太子妃的一个由子。
毕竟国母的出身,哪能是寻常布衣?
外加上他也有自己的盘算,所以便应下此事,但也只给他些再简单不过的事做,并不重用。
但随着了解加深,林铮也屡次提起苏大人学富五车,他才发现苏文和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只是个孤高自傲的迂腐书生。
他越来越信任这个半路出山的下属,后来就连秋察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交给他同办。
因为他心中十分清楚,苏文和不是不懂算计阿谀,但他的为人令他不屑于去使那些肮脏下作的手段。
对于此事,苏文和心中对林Z是有感激的。
自从林铮不顾性命一骑出关将苏晓月带回京城,二人原本还十分和谐的上下级关系就开始古怪起来。
民间百姓常说,谁家的女儿许了人家,无论那女婿如何好,当爹的总会心中不平,觉得自家养得好好的白菜被猪拱了。
可是到了他们二人身上,苏文和总觉得林Z看他的眼神,就好像林铮才是那棵长在地里水灵灵的小白菜似的。
林大人辛辛苦苦耕耘数年,浇灌呵护,自家的闺女一个从天而降,小白菜巴巴的就跟着跑了。
也不知为何,每当有这种心思的时候,苏文和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心虚。
这些日子,他只好尽量躲避与林Z正面接触,不想面对他那带着哀怨的心酸样子。
尽管如此,林Z还是愿意给他辩解的余地,他自然不能辜负林大人的好心。
苏文和稳稳心神,知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开始道清原委。他丝毫没有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
其实事情倒也不如何复杂。
发生这事的时候,正是苏晓月被云翳绑走的时候。
苏文和一连告假好几天,虽然林Z体谅他,可他又想起吏部正赶着京察,实在无法再在家里闲呆着等消息,便去当了值。
说来也是巧合得很,他只去了那一日,就经办了苏大有这事。当然还有其余几人,但因为是本家,所以便对这人有些印象。
他还奇怪来着,怎么一个副将的风评能如此好?
可是再翻看过往,此人连连几年都是甲上,再看呈上来的账目,地方评定之余,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纰漏,浑浑噩噩地便顺着写了上去。
但他心中还存着此事,直觉有些古怪,还想着次日要跟林Z说上一说。
可是那日他回府后,小贩来府上提供了苏晓月的消息,再之后就是林铮出关抢人,他心系女儿安危,就把它忘到脑后去了。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寸,从那天开始,林Z就只顾着消化儿子掀起的惊涛骇浪,苦苦等着他平安归来。
出于对苏文和的信任,本该核查一遍的他也没有再管,就这么呈了上去。
其实林Z若是看过,一眼就会发现其中错漏百出。
从前有庄氏的庇护,苏大有一番运作,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可今年庄氏为了明哲保身,强行切断了许多下面的关系,人人都只顾自己,哪还有人顾及一个小小的副将死活?
苏大有咬咬牙出了许多银子,这才找到愿为他弄虚作假之人。正好碰上了经验毕竟不足的苏文和,一时不察,就酿成了大错。
林Z听他说着,心中就信了八分。
再一看下面写着七月二十四,更是确定下来。
他记得清清楚楚,林铮牵马去追使团那天,正是七月二十四。
林Z皱着眉点点头,这事说起来,可大可小。
此时还没有人追究此事,还是他心细提前发现,只要在有人弹劾之前,主动向皇上坦白,回头彻查下去,发现苏文和一清二白没有收受贿赂,也就酌情判个失察,罚些俸禄罢了。
毕竟苏文和一直风评不错,做事勤勤恳恳,也没有什么仇人。
宋帝本身就对苏家有些偏袒,倒也不必担心。
想通了这一点,林Z放松下来,但还是严肃告诫他道:“此事我也有过,我去禀报皇上,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不过你要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人一牵扯到女儿的事就方寸大乱,这是为官的大忌,将来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他也是存了心思想要提点他。
苏文和自然知道林大人是为他着想,连连感激,真心悔过。
日出东升,还没等林Z去面圣,只听帝令的金羽卫就到了吏部。
众人还不知发生何事,也没有审查,苏文和便直接被带走关了起来。
林Z匆忙去见驾,可是龙颜震怒,皇上根本不愿见他。
他灰溜溜地回了吏部,没过半天,这事在百官中就传遍了。
昨天夜里,苏大有在狱中畏罪自杀,临死前供出了为他掩藏庇护的数人,当中就有苏文和。
他说得详尽,无论是贪贿账目,还是来往信件,俱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皇上得知此事后,派金羽卫彻查整夜,发现竟然全都属实。
虽然没有与苏文和的物证,但此人已死,九族也要尽诛,何故在一群人中,单单攀咬一个苏文和?
宋帝当即大怒,竟然牵涉到了京察,如若一个小小的副将都能左右考评的公正,那他还有真相可见吗?
这些人都被关押起来,皇上不由分说,直接将求情的人都置于门外,一个不见。
事情一出,苏家人就都被扣押了起来,同其他罪官家眷一起,与犯事的苏文和分关,只等着判书下来后流放或者做官妓。
这些世家的小姐夫人们白白嫩嫩,看守的狱卒们不怀好意地来回打量着她们,仿佛已是囊中之物一般。
进了这里,哪还有出去的机会?
平日高人一等娇生惯养的女子们,最能激起人们内心潜藏的恶意。
苏晓月护着祖母和母亲,与那些哭哭啼啼的姑娘们不同,一旦有人看过来,就不服输地怒瞪回去。
“哟,这还有个性子烈的,啧啧,这小脸长得可真美,比翠玉楼的头牌还俊!”
“你知道什么?那可是苏家的,就是预言里要做皇后娘娘的那个!”
“我呸!我见得多了,这些狗官,哪有一个好人?能到这来,还想做什么娘娘?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说得是,说得是。到时候我可要尝尝,这皇后娘娘是什么滋味...”
猥琐的笑意带着回声响彻大牢,苏晓月恨得牙痒痒,可不过几息,便听见一声惨叫。
安静几许,便听方才另外的狱卒哀嚎道:“二皇子殿下饶命,饶命啊!”
一听是二皇子来了,牢中的众人纷纷起身哭喊,他们过去都受过庄家的恩惠,只当是二皇子来救他们了。
苏晓月不顾喧哗,垂着泪连连呼唤祖母,苏老夫人担忧儿子,又受到惊吓,已经开始有些昏昏沉沉。
脚步声渐近,受到二皇子侍卫的威压,众人声音小了下去。
苏晓月没有回头,只听见宋瑾瑜吩咐道:“来人,给苏家人腾个地方。”
狱卒们哆哆嗦嗦地不敢动,侍卫却是反应迅速,当即收拾出里间的牢房。
他们早有准备,铺上草席地毯,又摆上软榻棉被,一应俱全。
不出片刻,潮湿阴暗的牢房就装点的像哪间客栈的上房似的,黄花梨的茶桌上还摆着刚沏好的热茶和瓜果点心。
“苏姑娘,还请换个地方说话。”宋瑾瑜发出邀请。
那狱卒总算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惹不起,颤颤巍巍地开了牢门,公子下人们都关在别间牢房里,这间只有女眷。其他人都被这一出惊得傻了,一动不动地盯着苏家几位。
苏晓月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叫着祖母,宋瑾瑜见她无视自己也不恼,又道:“老夫人上了年纪,怕是经不起折腾,还是换个舒适些的地方,可别落下什么病根。”
她一想也是,自己赌气不能连带着祖母受苦,于是和娘亲一道搀起苏老夫人,移去了旁边。
苏家人一出牢房,狱卒就赶紧上前落了锁。
牢中女子反应过来,又开始哭闹,二皇子随行侍卫便掏出刀来,这些人顿时就闭上了嘴。
第六十四章 条件
宋瑾瑜破格来见苏晓月,是与庄妃闹过不快才来的。
依着苏文和的清正,哪可能会受贿?他若真是攀附权贵之人,只怕刚一进京就会卖女求荣,早就与庄家搭上线了,哪还至于和一个小喽牵扯?
旁人不知其详,那苏大有自杀供人是谁的手笔,作为儿子的二皇子自然一清二楚。是以事端一起,他就匆匆进宫同庄妃对峙去了。
“母妃为何胡乱污蔑苏家?此事根本经不起推敲,如此铤而走险,当真值得?”他气急之下,话说的重了些,直叫庄妃寒了心。
“我还不是为你?那小丫头看着清清白白,私下里却同林家人牵扯不清,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眼下你无需她苏家来为你争名,自然要赶快除去,免得皇上动了心思,再耽误你另择良配。”
庄妃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皇上盛怒之下直接问斩,过后再去翻案也来不及了。苏家孤儿寡母,只要倒了苏文和,基本也算是完了。
宋瑾瑜冷笑一声,讽刺道:“母妃哪里是为我?这么些年,不过是还在与林后争一口气罢了。皇后娘娘都死了多少年了,您还放不下吗?苏晓月于江山有利,哪怕有万一呢?只要沾染林家的人,就都该死吗?”
“我实话告诉你,年初那预言的事,也是我派人命那神官做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神谕。你顶大个人了,怎么还能信这个?”
说着说着,庄妃猛地一愣,连连退了数步,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儿子怎么会是那种寄望于神怪奇说之人,这样想来,便只有一个解释。
“你,你莫不是真的看上那野丫头了?”
二皇子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道:“既如此,那吴神官的命也是丢在你手里了?我差人查过,那吴神官亲族在他死后连夜出京,半路遭了贼人袭击,一家老小全部殒命,都是母妃的作为吗?”
庄妃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竟然查我?是我做的又如何?争权夺利,死两条人命,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你这是在责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