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却是走近几分,柳依依终于看清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在这腐朽腥臭的牢房里,显得尤为惊魄,而在这双深邃黑白分明的瞳里,她看见了被映得清清楚楚的自己。
“我带你走。”
似天神降临般的拯救降临,极是清寒冷贵的两个字如暮钟般震耳,柳依依先是一怔,而后死里逃生的快感让她喜得头皮一麻。
她得救了,不用受酷刑,明日也不会绞刑而死。
她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修复好兰台所有被损文献古籍,以此为条件我会护你性命。”
男人清润的嗓音再度传来,柳依依还未来得致谢,只见孤淮胥朝一旁侍卫递了个眼神,接着那侍卫迅速掏出一粒黑漆漆的药丸,朝她走近。
这、这是什么?孤淮凛竟还要杀她?
在柳依依瞳孔紧缩惊恐的注视下,高大的黑影慢慢逼近,而后一把捏着她的脸,喂了进去。
药一入腹,一股陌生的异样顿时袭来,让她似失去了知觉,喉咙也再发不出任何话,她瞪着双眸直直盯着立在远处的孤淮凛。
却见男子昳丽俊致的面庞依旧清冷,隐在暗处如隐如晦。
几人走了出去,临近绝望昏迷的她听到了随着火光跳动飘进来的零碎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被吞噬在这似没有尽头的冬夜里。
离跌入万丈深渊的最后一刹,诏狱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唤还有急促逼仄的脚步声。
“走水了!快!”
“有死囚逃往粮仓纵火,所有人去灭火!”
……
京城冬夜阴寒逼人,簌簌冷风吹得枝丫乱坠,雪铺了一地,大理寺一场大火烧得人心惶惶,剧烈有着山高的火光足足晃了半个时辰,终在漫长飞雪中熄了下去。
骏马喘着浊气,带着以黑楠木为车身的马车疾速奔于漫漫雪路之中。
几人坐于马车之上,凛风骤起,漫漫飞雪在天地间张起一道屏障。
孤淮凛身旁亲卫沈忱瞥了一眼躺在一旁浑身脏兮兮昏睡的少女,道:“公子,这丫头万一不能修复……”
见主子久久不语,沈忱继续道:“兰台一案……真的和她没关系?”
孤淮凛轻轻“嗯”了一声,道:“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公子明鉴。”沈忱垂首,柳依依此人跟在太史公身边十年,却还是不改胆小如鼠、怯懦软弱的秉性,况且她从未出过兰台,不可能有接触居心叵测之人的机会,只但愿她真能修复文献,否则可真是枉顾了公子费尽这么多心思捞她出来。
谈话间,只见柳依依动了动眉头,紧阖的眸子微微颤了颤。
这一觉她睡得浑然失去知觉,茫然睁开眼,却瞧见端坐于上方的孤淮凛,底下疾速驰骋的马车还有些摇晃。
这是哪儿?骤然四目相对,泠泠纱灯映在他脸上,柳依依不由一怔,孤淮凛没杀她,还将她带出了诏狱。
孤淮凛见人醒了,淡淡道:“从此世上再无柳依依此人。”
不知是雪夜的寒凉还是孤淮凛清润嗓音中的冷气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嗯。”
头顶的男子眉眼昳丽,白皙的皮肤无比清透,五官精雕细琢,精致俊昳的挑不出任何毛病,澄澈深邃的眼眸里似一潭幽静的寒渊,沉沉雪夜里,头侧纱灯光晕,郎然照人。
她承认这一刻瞧着孤淮凛,只觉更如画中神邸一般,慈悲悯世。
孤淮凛一番偷梁换柱,喂她服下假死之药,而后再上演一出调虎离山,将她捞了出来,可她这么重要的钦犯不见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一旁亲卫沈忱道:“公子安排了一位与你一致的死囚替你明日受死刑,还不快谢谢我家公子?”
柳依依骤然回过神来,看向孤淮凛,只见他清冷的眼神久久打量着她,俊美的眸微挑,说:“你说你会修复,那便将这册子修复一页吧。”
他自一旁拿起一个偌大的雕花木箱,眼神示意她将其打开。
柳依依吃力爬坐起来,木箱一开,内里工具一应俱全,铜锥、银镊、微钻杆式砣具、圆饼托盘、毛笔……
她抬头望向那幽深探究的目光,娇软的嗓音还有些嘶哑:“给我半个时辰。”
接着,她忍着受过竹筷之刑脚趾的疼痛,索性滑坐在地,以方才躺着的次位为案几,将工具一一摆放了出来。
随着少女的动作,车厢内陷入沉寂,阵阵暖意夹杂着淡雅的沉香味扑面而来,让柳依依修补的动作更为顺畅。
手中书册历经鼠噬边角残碎,而内里遭浓酸浸染,黏在一起字迹也被晕染。车厢工具有限,自是比不得实验室里湿揭,蒸揭的法子。
柳依依小心翼翼选中较为破损严重的一页,抬起头问:“这页可好?”
孤淮凛点了点头。
只见,柳依依利索将手在衣摆上擦拭干净,将手中书册稍稍隔在暖炉上一蒸,书册辗转反侧,只一盏茶功夫,书册湿渍泛泛干了几分。接着她自工具中选出一柄竹片,以此为刀小心翼翼将一页揭取下来,而后放置在圆饼托盘上。
孤淮凛和亲卫沈忱被少女娴熟行云流水的动作紧紧攥住了目光。
浑身脏兮兮的少女此刻看起来竟一点也不狼狈,有些苍白瘦削的面上一双杏眸熠熠闪光,她全神贯注沉浸在手中的纸张,丝毫不被外界打扰。
只见她选定一张素白无迹的西南麻纸,而后将其撕碎放于木质研钵之中,加入清水,将其捣成了浆糊。再用沾上浆糊的毛笔在破洞处涂刷,将补纸快速粘在破洞上填补。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果然一炷香功夫,修复完整的纸张在她纤细手中活灵活现的呈现出来。
她将其放至暖炉上方烘干,道:“马车内条件有限,鼠噬之迹已被我修复完成,这酸蚀的字样若要修复,还需要一些工具。”
孤淮凛幽深的视线自少女娇小瘦削的脸上划过,眸中划过一丝异样,道:“不错。”
见男子如此反应,柳依依不免心中浮现一丝喜悦,她修复古籍的技术成功让几人相信了她的实力,她的命算是真正保住了。
正在这时,车厢一阵咯噔,蓦然,车外一阵响动,在大雪纷飞的寒夜并不真切,但断断续续刀剑相撞的鸣声随着呼啸的风吹进了马车内。
寂静的雪夜,枝头的乌鸦嘶哑的鸣叫划破夜空,只见沈忱手握剑柄神色戒备,如已开弓的弩,随时准备进攻。
柳依依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危机又来了。
只闻沉闷的刀剑声越来越近。
“人就在里面!上!”近在咫尺的怒喝传来,震得马车剧烈摇晃。柳依依屏住呼吸,蜷着身子往孤淮凛的方向缩了缩。
只见沈忱眸色一厉,猛然一大跨步,冲出车帷,手中宝剑应声而出,在蒙面刺客震惊的双眸中已深入其人肺腑。
在外驭马的亲卫宋既用力一蹬,借力凌空一跃,双臂一展,稳稳落在车马车之下,与冲上来的蒙面刺客纠缠。
“公子,你们先走。”
宋既话音一落,沈忱迅疾借力一纵,直截跨落在烈马之上,打马愈急,马蹄急踏,烈马带着马车飞疾驰骋中一路呼出浊然的白气,积雪在辘辘车轮下发出吱呀的微声。
此时柳依依头脑发懵,剧烈摇晃的马车让她心脏猛跳,似要跳出胸腔,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紧紧攥住孤淮凛的衣摆的手渐渐抱上了男子整个腿。
孤淮凛面上倒是并无多大起伏,精致的眉微微有些皱着,倒不是因为这刺杀,而是底下这丫头死死抱住自己的腿,实在是太紧。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马蹄急踏之音,几个黑衣人跟着马车不断穿梭,穷追不舍,“追!别让她跑了!”
“咻——”一支利箭划过雪夜,直直穿透厚重的木板,从柳依依面前呼啸而过。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待反应过来,柳依依脸色煞白,失声尖叫。
锐箭穿进马车,危机越来越近,沈忱已无暇驭马,他疾速一蹬,借力凌空翻上马车,与刺客近身搏斗。
“下车。”孤淮凛剑眉微蹙,朝面色惨白紧紧抱住自己的少女说道。
柳依依反应过来,看向自己受伤的脚,她走不了。
孤淮凛瞥了一眼眸色一深,他动作迅疾随即立马朝瘫软在地上的柳依依伸出双臂。
柳依依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只觉自己落在了俊拔有力的怀抱中,孤淮凛紧紧环抱着她。
“抱紧了。”
孤淮凛双臂收力抱紧怀中少女,双腿一紧,往雪地里一跃,只闻闷哼一声,两人不受控制滚落一路。
厮杀的刀剑声、马蹄嘶鸣声愈来愈远,耳边只有孤淮凛滚烫的喘息和沁入鼻尖清冽的香味。
一路天旋地转的翻滚,孤淮凛却是紧紧护着怀中少女,因惯性,两人直直往山坡下滚去。
作者有话说:
本章节出现古籍修复专业知识,参考百度百科、《中国收藏家协会书报刊》——古籍修复分解。
第3章 雪夜遇刺
◎“你肯定会保护好我的。”◎
寒风在雪野山呼啸,两人一路翻滚惊扰了林中枝头休憩的寒鸦,发出冷冽嘶哑的鸣叫。
两人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细碎的塌陷声响往山坡下绵延。
柳依依头晕目眩,身上彻骨的寒冷。
两人直直撞向了山坡下的树,脊背相撞的刹那,孤淮凛不由冷吸一口气,随即枝头积雪噼里啪啦坠落一地。
“这些人是来杀我的吗?”
柳依依哆哆嗦嗦问,此时她被孤淮凛护在身下,紧贴着冰雪的背面,似被一阵彻骨的寒意包裹。
方才那些刺客步步紧逼,依现在情形,只怕是来杀她的。
孤淮凛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撑着树站起身,将她扶起来,见少女本就有些煞白的脸此刻已经没有几近透明,他幽幽问道。
“怕?”
雪不知何时已停,薄薄碎雪飘在少女的脸上又很快消融,柳依依颤栗一哆嗦没说话,但那双潋滟的水眸却是盈满了水雾。
稍稍,少女目光坚韧:“公子,我们一定要查出背后的真凶。”
少女嗓音还有些沙哑,但那双眸子却是凝重得熠熠发亮。
她想不明白为何那些人为何这般急着要杀她。
史官之位重,就连皇帝也不能随意斩杀,兰台一案,她谋害史官,摧毁史册,是千秋万代的滔天大罪,所有的缉拿牌票定都要经过上头,而她这个钦差要犯却被越过京城府衙,直接提到了大理寺诏狱。
入诏狱之后,又迅疾逼她签字画押,甚至没有通知也没有得到准予,便立马则断于明日处死。
这很显然背后之人是要草草结案,使她担下这罪责,并欲早日将她这个唯一的突破口堵住,为的就是阻断有人将这要案查下去。
柳依依抬起水眸瞥了一眼一旁玉身长立的孤淮凛,柳眉皱了皱。
这孤二公子铤而走险将她救了出来,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可谁想,似一切都在背后之人的股掌之间,那刺客想必是跟了一路的。
正思肘间,孤淮凛清润的嗓音响起:“兰台之案牵扯极深,而如今你会修复典籍之事已于人知,由此也不难猜到你曾替父亲修复过书房不少书册,”
“追杀你,或是怕你见了些不该见的东西。”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为好?”
少女抬眼,只见孤淮凛眸色微凌,“为今之计,唯有你尽早修复完成。”
碎雪飘转,男子俊美如神邸的脸上浮现几丝阴沉。如今看来,父亲之死必然是发现了什么机密。
他断定,那机密足以颠覆整个大邺王朝,不然那帮逆贼不会冒着谋害史臣摧毁史册的千古骂名动手。
而如今他们知晓了柳依依会修复之事,日后定当还会遇到不少刺杀。
背后奸人到底是谁?那惊天机密又是什么?
男子抬起眼来,将视线顿在那飘落的碎雪之上,零零碎碎,却也将万顷良田沃土湮没埋藏。
满眼尽是白茫,无头无尽的白。
……
沉寂的山林雪夜冰寒十足,见身侧的男子面色并不好看,也不知何故,柳依依唤了一声:“公子。”
话音刚落,她却是瞥见一丝异光在男子面上划过,本就深邃的眸似乎变得更加幽深。
似带着些探究和寻味。
柳依依摸了下冻得通红的鼻,继续道:“你的两个亲卫……”
跳车前,她依稀看见好几个蒙面人下手毫不留情进攻着,此时他们两个安全了,不知亲卫那边情况如何。
“几个刺客,他们能对付。”孤淮凛收回视线,淡淡道。
他倒是不担心沈忱的实力,他那两个暗卫乃是精心训练选拔而出。只是眼前的少女……
只见身量不高的人儿冻极了,全身直直发着颤,唇毫无血色,鼻尖也是冻得通红,那浓长淬染点点碎雪的蝶翼双睫急急扑闪着。
少女哆嗦着哈了哈手,“好冷。”
孤淮凛阖了阖眸,这丫头现在是整个案子的唯一突破口,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跟我去甘棠大觉寺。”孤淮凛一双漆黑的眼对上柳依依的视线。
少女点了点头,“好。”
听到少女清晰干脆的回答,孤淮凛狭长俊眸微挑,如此相信他,就不怕自己也是要害她之人?
柳依依盯着面前男子,没有错过那双好看的眸子逐渐变得幽深和危险。
她怔愣在原地,眼前外表清隽的人能想出黑鼠噬咬脏腑的酷刑,但方才也会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面若谪仙,可却又深不见底,直觉告诉她,孤淮凛是危险的。可她想,此刻没有比他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何况自己还有和他修复被毁文献古籍的约定。
柳依依敛下杏眸,带着几分不确定,“你、你肯定会保护好我的。”
“走吧。”
只见孤淮凛面不改色,往前踏了几步,皂靴落地,在雪地里留下清透的痕迹。
待走出几步,见少女没有跟上,他转过身,一双清凉的眸子看向柳依依。
“我……”少女眉越蹙越深,莹白贝齿咬了咬那饱满的唇瓣,继续道:“我脚疼。”
孤淮凛淡淡扫她一眼,扶住少女的手腕一步一步往前踏。
男子高出她许多,她堪堪只到其颈脖的位置,从她敛着的眸能瞧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莹白得似透着玉一般秀雅斯文,俨然一副读书人之手相。
视线偏转,得以看见他一袭柏青长衫俊拔纤长的身影,上好丝质而成的广袖上绣着如流云般的暗纹,腰间坠着的白玉环佩随着男人的步子飘晃起伏。
柳依依收回视线,任由孤淮凛扶着自己在皑雪纷飞中亦步亦趋。
......
雪霁天晴,冬日的阳光泛着刺眼白,层层白光洒落在雪层之上,亮的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