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悦一听赶紧加快了脚步。
杜蘅轻轻一笑,笑声散在夜风里,搔得她心头发痒。
“哎,杜公子,”她暗暗拿手拍拍发烫的脸颊,“我总觉得那个谭府君有点怪。”
“为何?”
董晓悦也说不上来具体原因,只是有那么一种直觉,她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大概是因为这人城府深吧。”
“据江氏所言,阂家上下见过那无头女尸的只有她一人,”杜蘅沉吟道,“不过方才见了谭知府,我倒有些怀疑此种说法确不确了。”
“嗯?”董晓悦听他这么一说,有些英雄所见略同的欣喜。
“世人请阴阳先生或道士作法驱鬼,多是为了将其驱逐出去,令其不能为祸家人,若能超度更是功德一件,这谭知府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倒是不怕伤了阴骘。”杜蘅轻声道。
董晓悦顿时恍然大悟,这道理仿佛显而易见,可他不点破,她是打死也想不到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闹鬼的院子门口。
院门没落锁,只跨着门缝贴了一道符纸,梁玄小心翼翼地揭下纳入袖中。
“这一会儿用得着?”董晓悦还沉浸在对杜公子的景仰中,以为他一举一动都有深意。
“这是青云观的高道画的符,拿出去少说能换个十两银子。”
“……”深意什么的,真是想多了。
杜公子不分场合的勤俭持家冲淡了恐怖的氛围,董晓悦绷紧的神经略微放松。
杜蘅轻轻一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他手里的琉璃灯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月华如霜,洒在庭院中的水磨石砖上,白日里绿意盎然的草木此时随风摇曳,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黑影,仿佛一只只枯瘦鬼手。
董晓悦不由往杜蘅身上靠了靠,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
一个“冷”字卡在喉间,董晓悦听见自己上下牙咔咔地打着颤,她默默放开手,谨小慎微地挪开两步,慢慢转过头。
第80章 鬼魂
惨白的月光下赫然站着个无头的女人, 脖子的断口上隐约看得见黑乎乎的东西, 董晓悦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大约是血迹。
江氏果然在说谎,仅凭衣着根本看不出这女鬼的年纪,董晓悦心道, 随即有点钦佩自己, 胆都吓破了居然还能思考。
杜蘅呢?她突然想起来,刚才明明就走在她身边,怎么一晃就没影了?
她浑身僵直,想喊杜蘅, 又怕惊动了女鬼,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滴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流到她眉毛里,痒得难受。
那女鬼退开了两步,两手松松抱拳放在胸前右下侧, 膝盖微屈, 躬了躬身子。
是个标准的万福。
董晓悦感觉她似乎没什么恶意,但是这景象是实在太惊悚, 她后背上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外流,整个人已经快虚脱了。
她想叫杜蘅,张开嘴,用尽了全力却发不出声音,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 没有声音了。
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夏虫的鸣叫、坊外忽远忽近的打更声,全都消失了,她像是突然掉进了一部无声电影。
无头女鬼行了礼,垂手静静站了会儿,然后抬起手指了指院门,慢慢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侧转过身。
董晓悦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那女鬼正用她不存在的眼睛“望”着她。
女鬼冲她招招手。
董晓悦不由自主就迈开腿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将她猛地一拽,一刹那,风吹树叶声、蛩鸣、更锣、守夜人的脚步声……无数细碎的声音纷至沓来,像潮水一样涌入董晓悦的耳朵里。
她第一次意识到静夜是如此热闹嘈杂。
无数的声音之上,是耳畔梁玄颤抖的声音:“阿悦,醒醒!”
她如梦初醒,感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在男人怀里蹭了蹭:“我没事……”
杜蘅如释重负,手臂松了松劲,旋即更紧地抱住她。
“……你稍微松一松,杜……杜公子……”董晓悦闷声道,“快憋死了……”
杜蘅这才放开她:“抱歉,在下失态了。”
董晓悦四下里看了看,并不见那女鬼的身影,便问杜蘅:“刚才你去哪儿了?”
杜蘅隔着袖子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虚虚地环着她,几乎是将她半圈在了怀里:“我一直在你身边,你一进这院子便被魇住了,两眼发直,唤你也不应。”
董晓悦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琉璃灯,烧得好好的,并没有熄灭,心知自己大约是被那鬼魂迷住了。
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血腥气,董晓悦抽了抽鼻子,源头似乎就在身旁。
她的鼻子一向很灵,立刻就锁定了杜蘅的左手,趁其不备一把将他左手抓起来一看,只见掌心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
“这是怎么回事?!”董晓悦质问道。
“不碍事,”杜蘅抽出手,“童男血破魇障最灵验,幸好……”
“……”幸好什么?!
“你里面衣服干净吗?先撕一片下来简单包扎一下,把血止住。”
杜蘅撩起单衣袖子,露出里面的薄绸中衣,比划了两下,下不去手撕:“这还是上巳新裁的……”
董晓悦看着他滴滴答答往下淌的血,气不打一出来:“衣裳值钱还是血值钱?”
杜蘅陷入了沉思。
董晓悦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由分说扯过他的袖子,低头用牙一咬,再拿手一撕,“唰拉”扯下一大片,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手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扎了起来。
血止住了,她心下稍安,对杜蘅道:“我刚才好像见到那个无头鬼了。”
杜蘅一挑眉,随即低下头:“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涉险。”
董晓悦心说知道就好,但是看他已经这么内疚了,还献出了宝贵的童男血,再追究倒显得太没肚量了,便安慰他道:“没什么,那个鬼魂似乎没什么恶意。”
杜蘅拧了拧眉,这无头鬼一出现就魇住了阿悦,他很难相信她有什么好意。
“我觉得她好像有事想告诉我们。”
杜蘅思考片刻,点点头:“不无可能。”
“你不是有阴阳眼吗?刚才怎么没看见她?”
“大约是见我在不敢现身,便施法魇住你,”杜蘅顿了顿,悠悠地道,“童男阳气足。”
“……”要不要再三强调,大龄童男很光荣吗?
“她刚才好像是想带我去哪儿,”董晓悦不理会他,自顾自继续说,“你说她还会再来吗?杜公子?”
杜蘅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眼下才初更,到了夜半阴气最盛的时刻,她大约就能现身了。”
“那我们就再等等吧。”
杜蘅不想再让董晓悦冒险,但是想来想去仍是把她带在身边有照应些,因为方才那一出,她在无头女鬼处已经挂上了号,若是那鬼魂真有什么歹意,放她独自一个人反而更危险。
离三更还有好几个小时,他们便找了间厢房歇息。
快到三更,夜色浓得化不开,杜蘅未雨绸缪地咬破左手中指,在董晓悦眉间点上了一点居家旅行夜半捉鬼必备的童男血,以免她再被魇住。
外头传来三声更锣,一阵风吹来,将门口竹帘吹得哗啦啦直响,室内的气温陡然降了下来,明明是仲夏,却让人疑心入了深秋。
杜蘅神色凛然,以保护的姿态将董晓悦揽在怀中,低声在她耳边道:“来了,别怕。”
董晓悦点点头,一回生二回熟,又做足了心理建设,看到那无头女鬼突然出现在屋子中央倒也并不怎么害怕。
那女鬼十分知礼,朝着两人福了福,便转过身,轻飘飘地穿过门帘朝庭院中飘去。
董晓悦大气不敢出一口,回过头,把嘴贴在杜蘅耳廓上,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们跟她去看看吧。”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唇下一股热意。
“嗯,”杜蘅搓搓耳朵,低下头,把两人的衣袋打了个死结,依旧隔着袖子牢牢握住她手腕,“无论出什么事,都别离开我身边。”
两人掀开帘子出了门,那女鬼在庭中等着,“见”他们来了,继续往前走,走到墙根也不停,径直穿墙而过。
杜蘅和董晓悦推开院门跟了上去,那女鬼不受阻碍,不管是墙壁、树丛还是亭台楼阁,一径横冲直撞,苦了杜蘅和董晓悦,只能七拐八弯地绕着道,勉强跟上她。
那鬼魂一直到了宅院的西北角,在墙下停住脚步,往前指了指,然后穿了过去。
“咱们从门里出去吗?”董晓悦记得白天来时看见过附近有一个角门,晚上应该也是有人看守的。
杜蘅摇摇头:“悄悄翻墙出去,别让谭家人发现。”
杜蘅举起灯,对着院墙照了照,选定了砖石比较凹凸不平的一处。
“多有冒犯。”杜蘅说着把董晓悦抱起来,竭力将她举高,她是个半魂体,体重大约只有常人的不到三分之一。
董晓悦努力伸长了手,扒住墙头,手上一使劲,便攀上了墙。
杜蘅把琉璃灯吹熄灭了,递给她抱着,自己轻轻松松麻溜地翻墙而过。
本朝宵禁并不严格,街道上虽有官差巡夜,小推官本来就是衙门中人,与他们都是相熟的,身上又揣了块谭知府的令牌,一路上没人为难他。
杜蘅和董晓悦跟着那无头女鬼一路到了城西的忠义门。
夜晚城门已经关闭,女鬼径直穿门而过,杜蘅只得拿出谭知府的令牌,费了一番口舌,又与相熟的侍卫许下请客喝酒的诺言,这才与他行了个方便,将边门开了一扇,放他出城了。
无头鬼飘飘悠悠,不时停下来踟蹰片刻,像是在辨认方向。
杜蘅和董晓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走了快一个半时辰,到了城西郊外紫霞山脚下。
第81章 荒郊
那无头女鬼将董晓悦和杜蘅两人带到紫霞山山脚下, 停了下来, 欠了欠身,指了指蜿蜒曲折的山道。
“这是让我们上山的意思?”董晓悦小声问杜蘅。
“应当是。”
董晓悦有些踌躇,大半夜荒山野岭的, 万一这鬼魂想害他们, 随便使个障眼法,让他们一脚踩空跌下悬崖不是什么难事。
杜蘅却不以为意,抬头望望月色道:“无妨,阴气最盛的时刻已经过了, 她不过是一个游魂,不足惧。”
董晓悦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放下心来, 那鬼魂虽无头颅,却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又欠了欠身,朝着山上飘去, 两人紧紧跟在后头。
更深露重, 茂草披拂,把一条羊肠小道遮住了大半, 杜蘅怕衣裳染上草色,把衣摆撩起来扎在腰带里,一双鞋子却是遭了秧,不一会儿鞋帮子上便沾满了湿泥,令他十分揪心。
一路行了五六里, 左手边出现个毛竹搭的小凉亭,亭上悬着块木牌,上面刻着“流霜亭”三个字,鬼魂飘进凉亭里不动了,两人便把那凉亭的名字和位置记在心里。
鬼魂在此盘桓了一会儿,接着又转出亭子,继续沿着山路往前飘,不过只走出不到一里路,突然变换了方向,往没路的野地里飘去。
董晓悦和杜蘅不明就里,只得跟着她,涉过一条浅溪,穿过一片荒草地,顺着道缓坡爬上去,一片黑黢黢密匝匝的松林出现在他们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松林芬芳,夹杂着野草的青滋气。
那鬼魂转过身来,行了个礼,这回把身子躬得特别低,像是致歉,又像是感谢。
“她该不会是来找自己尸体的吧?”董晓悦附在杜蘅耳边道。
杜蘅在那小崔推官的札记上读过类似的记载,那些滞留人间不入轮回的鬼魂不是有冤情未诉就是有什么夙愿未了,崔推官仗着这对见鬼见神的阴阳眼破获过数起悬案,也有帮人驱鬼时被那鬼魂引至埋尸地,才发现有命案的。
“姑且跟去瞧瞧。”杜蘅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取了火折子出来,把琉璃灯点上。
无头鬼飘在前面,杜蘅一手一灯,一手牵着董晓悦,走入了密林中。
林子比他们料想的还大,走在其间便如投入大海,半晌也看不到个边,密林深处连枝骈叶,连一缕月光都漏不进来,幸好带了盏琉璃灯,不然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走着走着突然起风了,时不时有惊起的宿鸟鸣叫几声,有种凄惶的味道,董晓悦遍体生寒,不由哆嗦了一下。
杜蘅便把灯搁在地上,解开两人系在一起的腰带,脱下外裳,不由分说地把董晓悦裹了起来。
董晓悦难得受到别人的体贴照顾,一时有些发懵,正手足无措时,只见晕黄的灯光里,杜蘅佻然一笑:“裹紧些,别叫树枝挂破了,就这么一件见人的衣裳。”
“......”有必要这么节俭吗?
杜蘅像是有读心术一般,认真解释道:“衙门里俸银微薄,开源节流也是不得已。”
董晓悦越发佩服他,连做个梦都这么兢兢业业,真不愧是燕王殿下。
他们在这边你侬我侬,那无头鬼也不急着赶路,在几步开外静静地等着,董晓悦又出现了那种被凝望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怆然。
鬼魂待他们收拾停当了,接着往前飘,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那鬼魂在一处隙地停了下来,绕着一棵巨大的松树转了三圈,然后跪倒在地,朝着他们深深地拜了三拜,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看来就是此处了。”杜蘅提灯在那株大松树四周照了照,只见地上铺满松针,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董晓悦在树根四周踩了踩,觉得各处土质差不多,没有哪里特别松软:“要挖吗?”
“今夜来不及了,须在天亮之前赶回谭家外宅去,若是让谭知府察觉就不好行事了,”杜蘅说着从袖中抽出把匕首,剥去一片树皮,刻了个三角形的记号,“先把知府对付过去,等天大亮了再来挖。”
董晓悦没什么异议:“顺便再套套江氏的话。”
两人议定了,便循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一路在树皮上作好标记,出了松林,下了山,在城郊一家传舍雇了辆骡子拉的板车,赶在鸡鸣前悄悄溜回了江氏的宅子里。
一夜奔波,两人十分疲累,回到客院里,从庭中水井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又把鞋子上沾的污泥清理了一下,回房趴在案上打了会儿瞌睡。
不多时破晓,那赵管事便来请了:“小的请帐干的安,府君请您过书斋用些便饭。”
“有劳。”杜蘅匆匆地洗漱完,跟着赵管事去了书斋,董晓悦自然也跟着。
谭知府已经叫人卷起湘帘,在斋中陈设了食案,盘盘碗碗的点心粥汤摆了满案,见杜蘅到了,忙迎入席中,分宾主坐下,叫人斟茶。
寒暄了两句,谭知府打量了下杜蘅眼下的青影,开门见山道:“昨夜有劳贤弟,不知那鬼物可曾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