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飞奔在北方的土地上,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此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前方那座中军大帐,他要击溃他,他要活下去!
他好像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稀稀落落,可他离刘修的阵列越来越近,他要躲避对面射来的飞箭,他无法回头,但他知道他不是孤身一人,足矣。
刘修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算是久经沙场,临阵脱逃的场面见过不少,但今日发生的事,已经难用惊骇二字来形容。
他刚弄清楚大周右翼的兵马撤出战场,左翼大乱,正准备趁乱出击将柴桑活捉,把大周余孽一网打尽,下一瞬,却看到一员猛将从前方直接冲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队人。
更糟糕的是,瞬息之间,风向大变,北方的春天居然刮起了东南风,大风席卷着地上的沙子朝他们扑面而来,一时间视线受阻,根本看不清对面冲过来多少人,此刻迎着大风和沙土朝大周冲锋,仿佛痴人说梦。
随着那人渐渐地逼近,此前无数次与大周交战的画面充斥着刘修的头脑,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害怕了,明明此前都是为他刘家效力,但是大周总有这样莫名其妙克他的人。
就像今日,明明大好的局面,他以为他要一雪前耻了,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大好局面,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只能跑,他必须跑。
对于今日发生的事,耶律述尹有些匪夷所思,大周的兵临阵脱逃,明明败局已定,大梁占尽优势,却不能抓住机会,反而被大周的一小股部队冲的节节后退,隐隐有败退的趋势,他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刘修一句“废物”。
可是比起刘修,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扭转乾坤,单枪匹马朝刘修的中军大帐冲去的人是谁?
难道是大周的皇帝?他心里不大相信,中原的皇帝自恃金贵,哪会做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情。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撤离,反正这一趟,好处已捞足,是刘修让他作壁上观的,他何不顺手卖大周个人情。
第34章
在大周的冲击下,刘修慌了心神,无心恋战,只顾骑上自己的宝驹逃命,手下的兵马群龙无首,四处乱窜,已然不成气候。
可柴桑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穷追不舍,大梁的兵,一路上该扔的不该扔的都扔了,实在是狼狈至极,甚至来不及回头细看,追上来的大周兵马究竟有多少人。
在追击的过程中,柴桑的后背受了好几刀,身后的披风已然破烂不堪,他觉得碍事,便索性把披风解下,随手丢在了路上。
这一切九歌都看在眼里,赶紧找了个机会,解下自己的披风抛给了柴桑,春寒犹在,他又受了伤,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柴桑本是不想接的,但九歌直接将披风抛了过来,他只得顺手接住,而后九歌减了速度,落在了他后面,全然不给他推脱的时间。
柴桑松开缰绳,快速地将披风系好,继续追着刘修,距离近了,便搭弓放箭,逼的刘修根本不敢停。
直到天黑,双方筋疲力尽,隔河相望,彼此都虚实难辨,才默契地停下来休息。
九歌记挂着柴桑后背的伤,一停下来修整,立马去找他。
柴桑正在向旁人交代着什么,九歌见了,便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等着,直到柴桑处理完事情,过来找自己。
“陛下后背的伤怎样了,上药了吗?”
“无碍。”说着柴桑解下身上的披风,准备还给九歌,却看见九歌身上正披着一件:“你身上的披风,谁的?”
“小羽的,他说陛下让他跟着保护我,所以今日对我寸步不离。”九歌如实说。
“我……”柴桑想说“我没有”,可看着九歌,话到嘴边又给咽回去了。
“我吩咐了身边人,帮我找个披风,想着夜里寒冷,得赶紧把你的披风还给你,现在看来,你好像不需要。”
“谁说的?”九歌反驳道:“陛下有了新披风,最好赶紧还给我,别人的披风,我也着急还呢。”
柴桑听后,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陛下的伤,上药了吗?”九歌刻意压低了声音问道。
“还没。”
“陛下受了伤,又奔波了大半日,一路上又是沙土又是汗水,还是及早处理为好。”
柴桑尴尬地笑了笑:“军医没有跟上。”
联想到白天到情形,九歌自然明白柴桑这话的意思,没有跟上,那就是趁乱跑了。
“那陛下只好劳驾我了。”九歌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这是什么?”
“金疮药。”
“哪来的?”
“找宫里刘御医讨要的,还顺道跟他学了如何上药,陛下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我吗?”
“自然。”柴桑毫不犹豫地说,九歌的眼睛在火光的映衬下,亮晶晶的,仿佛今日的事,对她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可是,她明明也是第一次上战场。
“你可有受伤?”
九歌一边帮柴桑解下盔甲,一边戏谑道:“陛下终于想起了我。”
听了九歌的话,柴桑有些愧疚:“抱歉,我……”
“陛下不必抱歉,我惜命,不像陛下。”九歌本不想这样说话夹枪带棒的,但看到柴桑后背的伤,想起今日他不要命地往前冲,既生气又后怕。
“你明明知道……”后半句,柴桑不知怎的,竟说不下去了,方才南昭容已将白日的情形告知于他。
在他身后,第一个跟着冲出去的,是九歌,嘱咐南昭容归拢兵马迅速跟上的,也是她。他想起出征前她在书房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今日来看,她无一没有做到。
“你怕不怕?”
听了这几个字,九歌拿着药瓶的手一抖,不小心把药粉洒在了地上,她心里直心疼,这在平时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可眼下,他们还没完全脱离困境,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充足的药物、真正的大夫,实在浪费不得。
药粉洒在伤口处带来的疼痛感,激的柴桑不禁颤了一下,背部的肌肉也开始变得紧张。他突然想起以前在澶州时,九歌伤了胳膊那次,别人都去找大夫包扎,她愣是不去,有些人的倔强,真的是与生俱来。
此刻九歌的注意力完全在柴桑的后背上,他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都能感知得到,昏暗的光线下,她看不到伤口究竟有多深,但那道半尺长的刀伤实在骇人。
“陛下放松些。”短短五个字,柴桑依稀听出了哭腔。
“怎么还哭了?”柴桑轻声问道。
本来九歌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听了柴桑的话便收不住了,眼泪一滴两滴,都滴在柴桑的后背上。
“别动。”见柴桑转过头来,九歌着急地说,哭腔更重了。
柴桑只得又转过头去,抓心挠肺的难受,他最见不得她哭,尤其是这种隐忍的、偷偷摸摸的哭。
上完了药,九歌帮柴桑包扎,她的手环过柴桑的腰,若不是柴桑后背有伤,她真想抱紧他。
柴桑穿好衣服后,九歌的情绪渐尖稳定下来,她静静坐在他身侧:“陛下后背有伤,不能背靠树木休息,若是累了,就靠着我吧。”
听了这句话,柴桑心中百感交集,深深舒了一口气,朝九歌挪动了一小步,环住九歌的腰身,头倚在九歌的肩颈。
九歌侧过头,唇不经意间扫到柴桑的额头,犹豫了片刻,然后闭上眼睛,轻轻吻了一下。
感受到额头处的柔软湿润,柴桑心里很是动容,她的大胆和小心翼翼,狠狠地戳中他的心,随即他侧过身,吻上了她的嘴角。
他想起他即位那天晚上,望着陌生的皇城,通体冰凉,想起今日策马冲向敌阵时,心头的悲怆,原来,他不是孤身一人,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汲取力量。
这是九歌的初吻,也是他们认识以来最亲密的接触,两个人周身的泥土和血腥气,却让人无端想起四个字,缱绻旖旎。
“不要怕,没事的。”柴桑双手托着九歌的脸,轻抚着她的脸庞,带着歉疚和安慰。
静谧的夜晚,柴桑的心绪却不平静,此时他与刘修,就隔着一条河,他只需跨过那条河,就能生擒刘修,一雪前耻,堵住前朝那些人的嘴,更甚者,可以拔掉大梁这根刺。
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将士和他,都需要休息,谁都没有力气再朝前跨一步。
离天亮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整个夜间,柴桑都不敢完全睡熟,困兽犹斗,他也怕刘修突然杀个回马枪,更怕天亮之后,刘修反应过来,探清虚实……他侧身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斗,怎么还不来?
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轻轻晃了晃他,随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陛下?”
柴桑一下子就清醒了,终于来了!
“李叔?”
听到这两个字,李彦明心里很不是滋味:“臣来晚了,陛下受苦了。”
“不晚,刚刚好。”柴桑身上的倦意顿时完全消失:“带来多少人?”
“五万。”
“足够了!”没有这五万,今天他还得赌上性命、赌上运气,有了这五万,他就不必再畏手畏脚,这五万就是他的底气。
“李叔,让你的人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全军出发,追击刘修。”
“是!”李彦明示意慕容柏舟前去布置,自己却留了下来。
“陛下,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臣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大股逃兵,还对臣说陛下已然战败,下落不明,劝臣自谋生路。”
柴桑闻言,心中升腾起一股怒意,这些蠹虫,着实可恨,接着便把昨日的事桩桩件件说与李彦明,李彦明听的一身冷汗。
“李叔,还好你没有听信那些人的谣言,否则天亮之后,我不得不考虑是继续追击还是退兵了。”柴桑心中庆幸,幸好这桩差事他交与的是李彦明。
“臣不敢居功,是慕容小将军先站出来说,若是那些人所言属实,那陛下此时正是需要我等,于是我等才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追上陛下。”
听完李彦明的话,柴桑心里十分欣慰,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但是,陛下日后万不可像昨日那样气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臣想起来就后怕,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大周怎么办?”
“是了。”柴桑应承道:“谨记李叔的教诲。”
“昨日,陛下已经做的够好了。”昨日一战,足以让柴桑名声大振,足以让四邻生畏,从此不敢小觑,连他这个刀口舔血的老将都不得不敬佩霎那之间他的决断和骁勇,若是作为将军,假以时日,他定能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柴桑低着头没有说话,做的够好吗?三分之一的兵马临阵退缩,后面逃散的不计其数,放谁头上都是奇耻大辱。
“陛下需要的,只是时间。”
李彦明的话,对柴桑是一个极大的鼓励和肯定,过于苛责,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路要一步一步走。
天刚蒙蒙亮,柴桑就带兵涉水,朝刘修杀过来,彼时刘修热汤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扔下手头的吃食就策马狂奔,气的他破口大骂:“竖子!竖子!”
第35章
不得不说刘修还是有几分能耐,柴桑一路狂追四百里,堪堪追到大梁城下,最终还是没能把刘修斩于马下,让他逃回了老巢。
而刘修,自回了大梁,便吩咐上下紧闭城门,任柴桑的人在城门下如何叫阵,就是闭门不出,活脱脱当日高平之战柴桑的翻版。
不过他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都没干,比如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宝驹封为“常胜将军”,并在宫中为其修建了一座豪华的宫殿,以此纪念它的救命之恩和丰功伟绩。
柴桑切断了大梁与外界的联系,大梁外无支援,已然成为一座孤城,打下大梁,在柴桑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再加上现在他麾下,不止有李彦明带来的五万兵马,还有沿途招纳的士兵,无论是实力还是气势,都要强过刚出征时。
而在大梁城外安营扎寨,将士们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有些事情,他也有了更多的时间考虑。
比如逃兵的问题,战前逃跑的那两个营帐的兵,南昭容的人追回了半数,高平一战中逃散的兵,追回的也有七八十人,现在都在营房中看守着,等待他的发落。
他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因为照此前军中惯例,临阵脱逃是重罪,但罪不至死,可……
正在他犹豫间,李彦明进来报:“陛下,张进忠回来了。”
“让他滚进来!”柴桑想起那天张进忠全部叛逃就满腔怒火,看见人进来,直接抓起桌上的茶盏朝他丢了过去:“你还敢回来!”
张进忠敏捷地躲过柴桑的茶盏,徐徐跪下:“臣知道错了,希望陛下看在臣曾追随先帝多年的份上,饶臣一命,此后臣必定鞍前马后,效忠于陛下。”
“你有什么脸提先帝!”
旁人看见柴桑怒意正盛,都不敢吱声,但是张进忠却不这么想,他抬起头直视着柴桑:“陛下,谁人无错,大周的天下,可都是我们这些老将一寸一寸打下来的,臣只是希望,陛下能给臣一个机会。”
柴桑死死地瞪着他,他竟不知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当他的军营是什么,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战前脱逃,如今看着战胜了,安全了,又想全须全尾,把他柴桑当什么!
见柴桑并未出声,张进忠又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李彦明:“李将军,你我同是追随先帝多年的人,你说,陛下该不该给我这个机会?”
他进来先找的李彦明,而不是直接去见了柴桑,就是想着李彦明与柴桑亲近些、好说话,指望李彦明帮他说说话,可李彦明一开口,他直接愣在原地。
“倘若先帝在世,怕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李彦明的话,直接坚定了柴桑的决心,他当即下令:“来人,拖下去,辕门斩首。”
柴桑话音刚落,门外的卫士已经进来,将张进忠架了起来就要往外拖,张进忠挣扎着:“陛下,几十年来,没有一个皇帝敢这样对有功之臣!”
“那朕来做第一个。”
张进忠被拖出去之后,南昭容在一旁提醒道:“陛下,关押的那些逃兵……”
“一并处斩。”
说什么临阵脱逃不算新鲜事,说什么前朝惯例只是严惩并不伤及性命,他偏要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不多时,卫士进来报,李彦明和其他的逃兵共八十余人人已悉数斩首,猛的一瞬间,柴桑有些恍惚,虽说近日,死在他长枪之下的不在少数,但那是在战场。
今日这八十余人,是他作为统帅、作为皇帝,第一次用他手中的权力杀死的自己人,他看着自己的手,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是这般吗?
这一幕刚好被进来的九歌看见,她听说柴桑下令斩杀那些逃兵的时候,并不觉得意外。
第一次出征就遇到这样的事,对柴桑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对他的震撼也是空前的,虽然他已在百官面前扶柩即位,是名义上的君主,九五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