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包厢横七竖八地倒着人,大家唱歌时也不声嘶力竭了,杯盘狼藉,等待着最后一首《干杯》。
“怀念的人啊,等你的来到……”
大家一齐唱完这首歌,然后四散而去,像是回窝回巢的鸟兽。
出门时,我看见天空上厚重铅色的云急速推了过来。黑压压的,仿佛贴紧了延安东路钢铁森林的顶端。
大雨忽然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地面上,碎裂开来。
小魔女带着季一冲先走了,他们俩顺路。陆娅说不想让季一冲冒雨去挤地铁了,拽着他的后脖领上车离开。
我和唐小堂等着黄叔赶过来。
“快来人啊!”我听见一声呼喊。
我和唐小堂探头,看见绿色麦穗下穿着灰色制服的保安跌跌撞撞冲进雨幕里,用手指着路边的轿车。
“抢……”他咆哮,“抢银行啦!”
第6章
抢银行?现在还有这样的事?
不说现在的天眼网络发达成什么样了,银行也没多少现金啊。金库就更别想了,重叠着几道安全门,行长想私自进去都费劲。
更何况这是在魔都治安良好的繁华地带。
我和唐小堂站在KTV金黄色旋转门外的檐下,一线之隔是哗啦啦的雨幕,滂沱得像是海浪冲刷下来,朦朦胧胧的。
我们探头望向不远处路边的汽车,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傻贼干出这样的事。
可我忽然怔住了。
好像心脏猛地炸裂开来,透过四肢百骸连带着灵魂都疯狂着,一瞬间从身体里爆发而出,仿佛身体的重影。
路然!
一个熟悉的女孩身影忽然钻进了那辆汽车,带着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我的目光。
黑色的轮胎忽然一瞬间高速旋转,积水切着车轮飞出,像是凌厉的刀光。车“蹭”的一声冲了出去,撞开了雨幕。
我一瞬间像是疯魔了。
我毫不迟疑地冲进了瓢泼的大雨里,任由雨水拍打,哪怕落下的是岩浆我也丝毫不顾。
蒋为被我用力地拉开,甩向了后面。他本来打开了车门,想要钻进自己的车里。
我顾不上了,夺过钥匙迅速坐上了驾驶位。
他弯腰拍打着车窗,诧异又焦急,仿佛是被夺走了珍宝的幼龙。点火,我点火。
“锁门,快!”忽然唐小堂坐上了副驾驶。
我想把他赶出去,可远方那个汽车快要消失在雨幕中了,我顾不上了,我猛踩油门。
加到最大,最大!
引擎轰鸣,汽车一瞬间刺出,如同下降中的云霄飞车。
急速的惯性让唐小堂砸向了座椅靠背,他却不害怕,第一时间拉开了安全带,用力地扣上。然后他又伸向了我的安全带,帮我扣好。
“冲啊!”他像是想要前往战场厮杀的前锋将军。
汽车几秒钟内昂然加速到了一百多迈,车轮与地面起步时的急速摩擦声已经减弱了,却不停滞。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蒋为在大雨中狂奔。雨水浇透了他,可他声嘶力竭的呐喊还是传了过来。
“喂!”他像失去了黄金的幼龙一样咆哮,“我就不小心切了你们一首歌!用得着抢我的车么!”
“我新买的仰望U8……”
这是我能听到他喊的最后一句话,他追不上自己的车了,摔坐在雨水里。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唐小堂的声音如同疾驰而前的汽车一样昂然。
“什么?”我踩住油门,朝着雨幕中那个快要消失的黄色尾灯追去。
“抓坏人啊!”他语气紧张又激动,仿佛这次抢劫是他一手策划的一样,“我等了很多年,终于让我碰上了!追车哎,我就在好莱坞大片里看过……”
“路然!我看见路然了!”我打断了他的幻想。
他忽然不说话了,沉默着,车厢中只有密集雨水拍打在车顶的声音。
“更要冲了!”他重又昂扬起来,我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比他们抢的钱重要得多,几十吨黄金都比不了。”
几十吨黄金都比不了……是啊,几十吨黄金都比不了,他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右脚再次用力,仿佛要把油门踩进底盘。
U8的风阻系数很好,但在铺天盖地的暴雨里疾驰,风像刀一样刮着车身,呼呼而过。
视线里高楼大厦急速地拉近又消失,绿化带中的花草在雨水冲刷下摇摇晃晃,却仍然坚韧。呼啸而过的车一辆接一辆,像是电影里侠客交错的刀光。
我们逆着万千车流疾驰。
这条路是上海71路公交车的专用车道,永远不会拥堵的道路。起点是申昆路的枢纽站,终点就是这儿,我们冲出的地方。
那辆车选了这条路飞驰而去,没有任何一辆车会挡住他们。
我以前有时会独自坐着71路车观光,穿过大半个上海主城区,在日暮时下车回家。
忽然我有些厌烦这个设计了。
那辆车没有受到一丝阻碍,仿佛咆哮而去的洪水,只有隐隐约约的背影。
隐隐约约的背影,我为着隐约的背影而疯狂。
忽然前方仿佛出现了一个红色巨兽,在雨幕中冲出,像一座威严的小山一样压来。
“车!”唐小堂喊。
“看见了!”我不减速,在撞上71路公交车的一瞬间猛打方向盘,错了开去。
U8四轮独立的转向和控制设计让车瞬时失压时仍旧平稳运行。
巨大的公交和淡蓝的汽车紧贴着交错而过,仿佛深海里照面的鲸鱼和海豚。
公交喇叭声像是火车由远及近的汽笛,低沉后尖锐,尖锐后沉闷。
“好车啊好车!”唐小堂拉了拉安全带,打量着车里的空间,“不愧是登顶了必鲁图峰的,我啥时候能买上一辆……”
我没管他,迅速调整好随着汽车扭转的身体。
公交阻隔后的车道仿若通途,汽车急进,带起路上的积水旋了出去,泼在打伞的行人身上。
后视镜里那个男人气急败坏,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一瞬间希望盖过了愧疚,我看见了那辆轿车的黑色后盖。
越来越近了,我想我快要追上她了。
忽然一个陡然的弯道出现了,我猛地转动方向盘。U8贴着下水道漂移而过,车身一瞬间下沉,又一瞬间上升。
“厉害!”唐小堂赞叹,“赶明咱得上秋名山兜一圈。”
“别他妈废话了!”我说。
我太过急切了,其实我很是感激他,在这样的时候可以义无反顾地陪我疯魔,不顾一切。
甚至偶尔说些什么来缓解我的焦虑。
就像孙策在满怀壮志时遇到了周瑜,孙策说他要靠着五百兵马拿下江东征讨天下,周瑜就信。
我说我要追上那辆车,他就信。
那辆车忽而又近了,雨幕中我甚至看见了汽车后轮。我睁大眼睛,想分辨汽车后窗里的人,却看不清。
我一边全速向前,一边紧盯它。
忽然天空一亮,闪电撕裂了厚重乌黑的云,而后是隆隆的雷声,雨更急更大了。
雨水打在前窗,仿佛澎湃而来的海潮。
我们像是操控着海潮中劈波斩浪的巨舰,朝着不远处的的战船追击,奋力向前。
终于我们贴近了它,贴近了这艘在无边海面上逃窜的巨轮。
十米,只有十米了。
忽然前边车窗里探出了一只手,粗壮的手里握着什么,用力甩来。又一次的闪电中,我看见光影从那个东西上一闪而过,带着寒气。
斧头!他扔的斧头!
一瞬间时间好像变慢了,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像要蹦出来。硕大的斧头在空中旋转,锋利的刃切开了下落的雨滴,一分两半。
我想如果被劈中,我也将会一分两半。
我的身体里仿佛有电流穿过,震得人麻木又惊惧,我本能地旋转方向盘,想错开来。
错开一点也好。
车轮和地面的摩擦声一瞬间响起,斧头贴着引擎盖擦过,溅起了无数的火花。
尖锐的声音像是指甲急速划过黑板。
我十分讨厌这样的声音,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颤栗。听说很多人不想听见这样的声音,因为这和野兽啃噬人类头骨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的头骨保住了,汽车却偏离了道路。
我再次猛打方向盘,可还是稍微晚了一点,U8撞开了路沿上红色的消防栓,整个车子震了一下。
铸铁的水泵跳跃起来,重重地砸在了引擎盖上,仿若巨锤。铝铁合金贴着前窗闪过,在玻璃上留下了蛛网一样的裂痕。
车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我知道那不是雨,是铁链划擦着车皮。
“这是速度与激情啊!”唐小堂抚摸着心口。
“我不想和你see you again!”我说。
我们用这种方式来平稳自己要炸开的心跳。
“壮观!”唐小堂向后看。
我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撞开的消防栓那里喷射出数米的水柱,似乎要把磅礴的雨水顶回去。
“坐好了!”我说。
U8再次贴近了前边的车,“喀嚓”声传来,车头车尾瞬间撞击又瞬间分开。
我努力要把前边的车逼停。
车忽然减速了,却不是停下。车头一瞬间向左旋转,U8顶了上去,撞击让前车贴地漂移,在路上划出黑色的胎印。
我猛踩刹车,却与它交错而过。
天很昏暗,雨幕堪比瀑布的水帘。
交错的一瞬间我看向对方的车厢,却看不清里边的人。U8急停,我和唐小堂向前冲出,又被安全带猛地拉回。
那辆车借着撞击调转了车身,忽然再次提速,背对着我们疾驰而去。我猛砸了一下方向盘,然后快速地原地旋转掉头,这样做很烧胎,但我顾不上了。
汽车再次冲出,迅猛向前。这次我们不是逆着车流了,却仍把一辆辆轿车甩在身后。
前方的汽车受到一次撞击后似乎有了损坏,比之前慢了一些,短暂的时间里我们急速赶上。
他们忽然转向,冲过了铺满青草的绿化带,车轮高速旋转,切起无数的泥点。零星的几个泥点印在了U8的挡风玻璃上,又立刻被雨水刷掉。
前方的车撞开护栏,朝着棚户区的巷子疾驰。
当我们快要追上他们的时候,汽车忽然转进了狭窄的小巷,消失在视线里了。我无法判断那个巷子是否能容U8通过,但我没办法了,狠了心直接开了进去。
天还是阴沉,雨水砸在坑洼的石板上四溅开来。
他们似乎疯狂了,毫不顾忌地加速疾驰,把巷子里的东西撞得七零八落。
暗黄挺直的竹竿“喀嚓”折断,雨水浸湿的纸箱也烂了,一块一块印在石板上。衣架被撞倒,五颜六色的衣服先是被雨水打湿,又掉进了墙边的泥水里,变得污浊。
我同时也很苦恼,汽车的宽度只能刚好贴着墙体前进,偏离一丝都会碰撞上去。
身后传来住户的指责和狗的狂吠,夹杂着女人的谩骂声。她门口螺旋三色的转灯也坏了,脆弱得像是蛋壳。
汽车在这样的喧闹声中忽然停了,他们冲进了死胡同。
我把U8停下,堵住了他们。
车里忽然下来了两个瘦削的男人,表情冰冷,如同他们手里匕首上的寒光一样夺目。吵嚷声忽然消失了,房门一个一个“砰”地紧闭,只有大雨如注。
两个人朝着我们逼近过来,似乎现在猎人和猎物调转了,我们手中空无一物。
唐小堂四处翻看着车厢,好像要找出什么趁手的武器。可什么都没有,总不能把车里的维达抽纸拿出去用。
“你呆在车里,别出去。”我一边松开安全带,一边叮嘱他。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冒险。”他言语恳切。
“别废话!”我斩钉截铁,“记得锁上车门。”
我打开车门下车,用力地把车门关上,一边解下牛仔裤上的帆布腰带,一边迎着两人而去。我把粗糙的裤带缠在右手上,用力握紧,裤带顶端是铁制的卡扣,有些重量。
这是我的全部倚仗了。
他们忽地冲了过来,像是两个扑击猎物的野狼。两个人面容却不狰狞,和电影中的暴徒不太一样。
我有些紧张的,可想着车里还没下来的那个人,所有的紧张就又消失了。
闪电忽现,猛然划来的匕首在空中留下凌厉的弧光。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这摄人心魄的利刃。我迅疾地握住黑衣男人的手腕,同时用力甩出裤带,砸向白衣男人的右手。
“铿”的一声,铁质卡扣和匕首交击在一起,而后是刀身急振的嗡鸣。
黑衣男人猛地用力,将匕首向我小腹刺来,我全力下压,同时旋身踢出右腿,踏在另一人的胸口上。
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一瞬间我毫不迟疑,后背贴着黑衣男人急退,把他压在了斑驳的墙上。
白墙“簌簌”着掉落沙土,一瞬间又被雨水冲刷覆盖。
我左臂弯曲,用肘打向身后男人的肚子。他用尽全力要挣扎开来,可徒劳无功。
我打了几下,他都只是闷哼,握紧匕首的右拳始终不松。
白衣男人忽然又冲了过来,我扯着另一人的手臂,把他甩向对方。他们撞在了一起,又在一瞬间分离开来。
两人喘着粗气,冷冷地看着我。
他们忽然像是疯了,如同背水一战的野兽一样向我冲来。两个人喉咙里发出低吼,手中的匕首奋力挥舞,却毫无章法。我感觉我可能高估了他们,他们不是狼,而是两个困境犹斗的野狗。
一瞬间一个更大的咆哮声喊了起来,唐小堂忽然从暴雨里冲出,两手握着不知道从哪里寻摸来的锈蚀铁棍。
他没练过格斗,却像是拼了性命地要给我解围。
两人忽地转身,迎上了唐小堂。
我不敢迟疑了,朝着快要贴近的三人奋力冲去。唐小堂对上了两个人,也许一个照面就会倒在地上。
他是玩枪的好手,近战的话他就像一个孩子。
奔跑的两个人忽地转身将匕首划出,一瞬间仿佛切开了雨水形成的珠帘。我倏地刹住身形,却还是难以躲闪,一个匕首从我的小臂上划过,剌开了皮肉。
火辣的疼痛还没传大脑,另一把匕首忽然上扬,转瞬就要自下而上划开我的喉咙。这一刻我莫名想起了那个倒在运动馆的女孩,她是不是死在了这把匕首下?
“啊!”惨叫声响起,唐小堂用铁棍猛地砸在了男人的胳膊上,打断了匕首的攻击。
“啪”的一声,匕首摔在了石板上。
我一瞬间贴了过去,把他踢倒在蓄满积水的地上。唐小堂默契地把铁棍扔给了我,我猛地挥舞,逼退了要来帮忙的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