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栀坐进去,卯足力气哼哧哼哧蹬踏板。
苏芸尝口桃片糕,不好吃,索性掰开喂鱼。白栀撕开老面包尝了口,表皮烤得焦黑,里面却很鲜甜。
“芸姐,这个好吃!”
苏芸笑死,“白栀,人家大爷说这是喂鱼的。”
白栀嚼着面包,“可是真的好吃啊。”
苏芸继续喂鱼,可惜桃片糕似乎真的很难吃,别说人嫌弃,鱼更嫌弃。
鱼群过来绕一圈又游开。
苏芸掐块面包尝了口,睁大眼睛,“嘿,原来鱼吃的比人吃的好!”
换成面包扔下去,鱼群果然蜂拥而至。
一只追一只。
前赴后继。
胖胖的身体在水中叠罗汉,都要叠出水面,登陆船舱了。
苏芸惊呼:“快蹬,我们被鱼老大包围了!”
两人躬身狂蹬,别人租船是游园,她们是来锻炼身体的,岸边的人指着水面狂飙的天鹅船笑哈哈。
船到湖中心,停下来。
白栀大口大口喘气,苏芸也够呛,汗都出来,女人揩完汗指着白栀笑起来,“看你肩膀!”
白栀低头瞥了眼。
猛地一抖。
肩膀竟然躺着一条小指长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双眼涣散,也不知道怎么跳上来的。
白栀将鱼放进水里,一个劲扯着肩膀的衣服闻。
一股水臭。
小鱼入水,还没游走。
柳树梢停歇的水鸟施施然飞过,尖嘴一潜,羽毛一抖,小鱼便成了鸟食。
湖面吹过微风。
送来丝丝凉意。
碧波皱皱、垂柳悠悠,夏天的阳光炙热光明,晒得船身发烫,人也发昏。
苏芸说道:“白栀,跟你讲点事行不行?”
白栀的视线从水面转到一脸严肃的苏芸身上。
“行。”她说。
苏芸问:“江燃妈妈……我素心姑妈的事你知道多少?”
白栀顿了顿,说:“车祸。”
苏芸说:“江燃讲的?他是不是还讲车上有个小白脸?”
白栀没说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但再难念,也轮不到外人去念。
苏芸瞧她表情,就知道江燃肯定说了。
那个臭小子,一旦认定谁就是掏心掏肺。别人谈恋爱,恨不得装逼装成天王老子,他却像只得意忘形的小狗,徒有獠牙,却露出最脆弱的肚皮给白栀瞧。
傻不傻啊。
苏芸说,苏素心是养小白脸,但江卫东也不是好东西。
做工程常常在外地一待就是几年,相当于半个家了,好些人耐不住寂寞,总要在当地养个小的。
养就养吧。
偏偏江卫东养的那个,是从江市带去的,还有个女儿放在老家藏着,比江燃只小两岁。
苏素心自觉受到侮辱,闹着要离婚,偏偏父母不相信女婿江卫东会连这点分寸都没有,要知道,为扶他起来,苏家出了多少力。
苏素心一怒之下,带着小白脸在高速飙车,要去抓江卫东和小三的证据带回家展示。
可谁知道,这一去就不能再见。
“噩耗传来,我外婆哭昏几次,外公更是气得住进医院。家里切断了江卫东的资金链,要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谁知道他还敢逃回来拐走江燃,父子俩东躲西藏就是不肯现身,好不容易找到江燃,又脏又瘦,野狗似的挡在江卫东身前喊着不许动他爸爸,否则就拼了。”
苏芸哽咽,缓了好一阵才继续说。
“小屁孩,怎么哄都不肯走,还咬人。外婆一见他就落泪,说算了算了,大的走了,只剩小的,再怎么也不能让江燃也没了,这才放江卫东一马。”
大人的破事总是半遮半掩。
小孩的心又是如此爱恨分明。
江燃一心认定老爸在外辛苦出差,妈妈跟小白脸出车祸,是背叛家庭。
却不知道,婚姻是笔糊涂账。
他从用恨抵消年幼丧母的痛,别扭地长大。
江卫东似乎真的知道做错,这些年也确实疼江燃,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却从没提过再婚。
为江燃能好好生活,哪怕是谎,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只要过得下去。
日子怎么过不是过?
除了苏芸老爸,作为老幺,他是苏家脾气最烈的,和江燃简直如出一辙。
苏芸老爸还在为亲姐的死愤怒。
依然会在忌日上门揍人。
可惜的是,他永远也无法对姐姐唯一的孩子讲出愤怒的原因。
每个人生命中当会有一两件过不去的事,这些事不是来助你成长的,是来摧毁你的。
苏芸的爸爸会永远活在不能言说的愤怒当中。
而江燃……她可怜的小表弟只能永远生活在谎言当中。
一旦撕开,他该如何面对多年相依为命的父亲,如何去看深恨的母亲,如何谅解一直蒙在鼓中的自己?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一两件过不去的事。
这些事是癌。
熬不过去,死路一条。
……
苏芸握住白栀的手,反复握。
希望她能懂。
白栀想起出现在幸福佳苑的司机刘叔,在炎炎夏日,再一次体味到诡计多端的命运是如何苍凉。
江卫东当年的小三,是刘丽吧。
刘丽爱跳舞、爱打麻将、爱吃、爱穿、爱旅游……小时候白栀就觉得奇怪了,白永刚那点工资还完房贷也就勉强支撑家用,哪来这么多钱跟刘丽潇洒。
原来,还是吃软饭啊。
白栀口唇干燥,去拧矿泉水。
苏芸说:“江燃继续和你在一起,迟早会发现真相,你继母……”
白栀问:“白露和江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吗?”
苏芸摇头,脸上浮现冷酷的笑意。
“你继妹生病可真是生对了,现在生父找到了,是江卫东当初带在身边做事的表兄,刘丽先勾搭的他,经他关系才勾上江卫东……亏江卫东还以为白露是自己的种,这些年一直在给她们母女打钱。男人有时候真是蠢得无语,真是他的孽种,刘丽可能安生这么多年?不把他骨髓吸干了!”
这样说来,白露和江燃沾亲带故。
怪不得当初她被刘丽锁在乡下,江燃能捐肾换她平安。
毁掉原配的孩子,让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为自己的野种续命,刘丽这个小三一定很得意吧。
说她是畜生,畜生都觉得晦气。
苏芸紧紧握住白栀的手,“刘丽不敢到江燃面前乱说,可是他跟你在一起,迟早会发现以前的事情……就当姐求你,你要什么都行,跟燃燃分开行不行?”
白栀低着头,并不看她,“芸姐,是想用钱把我砸走吗?”
苏芸摇头,愁苦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懂吗,燃燃好不容易把自己修好,他会受不了的……”
“可是芸姐,跟他分开,我也会受不了的。”
苏芸只看了白栀一眼便不敢再看。
女孩圆而明亮的眼凝固了,似乎再不会动。
苏芸忽然生出罪来。
明明不关白栀的事,眼前的女孩什么也没做错,可是不幸的结果却要她来承担。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荒谬。
犯罪的不必受罚,受罚的往往清白如许。
黑与白并非混淆,而是全然颠倒了。
第119章 兰心
苏芸落荒而逃。
白栀留在天鹅船,直到船工强行拉船回岸边。
她一个人走回家。
路过一起吃麻辣烫的窄巷,绕去牵手的台球室,进到无数次碰头的沿江公园。
他笑起来摄人心魄的眸光。
他不耐烦歪走的嘴角。
他掌心薄薄的温度。
他手指夹的香烟,曾在她肩头徐燃烧。
……
太多回忆涌入,像要抢劫大脑。一元店还在放歌,放该死的情歌,放那首初吻时的《后来》。
穿着小马甲的比熊犬趾高气昂走过。
有点像旦旦。
迎面走来的男生和江燃差不多高,但不是江燃。
篮球拍在地上,咚咚咚,小学生拉开红领巾,抱着球和玩伴在人行道追逐。
天还亮着。
街道却已华灯初上。
风里有玫瑰的香气,是哪对情侣在顾盼中自豪?如此馥郁,她想起那晚落满少年头顶的白色小花,苦涩的香味挥之不去,苦涩的香味弥漫心间。
苦涩的香味如藤蔓缠住她。
白栀站在家门口,插进钥匙,却怎么也拧不开。
她想,自己一定忘了什么。
她拍打自己的脑袋,用力到青筋浮现,用力到每个细胞都要听从拳头的暴政。
心脏在紧缩。
心脏在哭泣。
心脏在可怜她。
心脏,是她从江燃的胸膛,置换来的。
回忆的迷雾剥开。
违和的地方展露无疑。
彼岸花摇曳的彼岸,少年佝偻扭曲的背影出现,他一个人来到她的墓碑,他穿着印有「xx油漆」广告语的劣质体恤,手指全是倒欠,裤子后面浸满油污,他的运动鞋如此陈旧,不知道穿了多久,后脚跟磨得一高一低,他最后抽的烟是五块一包的,烟盒还很皱,不知道在衣兜里揣了多久。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落魄民工,四处打零工度日。
有上顿没下顿。
住窝棚,吃盒饭。
一包烟要省着抽一周,实在忍不住,还要去捡地上别人抽剩的烟屁股。
他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哪怕摘了一个肾,烧得看不出人样,他也是江燃啊,江市首富江卫东的独子,苏家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外孙。
除非他在捐肾的过程中和刘丽接触知道了真相,然后——脱离了自己的家庭。
从此断绝联系,宁愿流浪。
他怎么可以这么拗?
难道有些坎,跨不过去,就不能视而不见吗?
谁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为什么不肯妥协?
为什么要搞成那样?
白栀捂住脸,背靠大门慢慢滑坐在地——可这就是江燃啊,性格刚烈、爱恨分明,知道母亲车祸的全部真相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亲人。
他那么爱自己的老爸,像爱一座伟岸的丰碑。
生日那天,搂着叫得多么亲热。
手机里的短信和通话记录,一半是她,一半是给江卫东。
……
哦。
是了。
极致的爱催生出极端的恨。
再也没有比被最爱的人欺骗、背叛和利用,更残忍的事了。
可他什么也没做错啊。
像个筹码似的被抢来抢去、骗来骗去。
婚姻像是把两个人的鞋带系在一起,和谐时,是彼此的助力和支撑,再苦再难,只要夫妻齐心就一定能度过,可一旦谁慢了、谁快了、谁心猿意马了、谁偷偷使绊了,他们跌倒便跌倒吧,还要把无辜的孩子夹在中间做人质。
可怜的江燃。
怪不得苏芸要说他可怜。
白栀的心痛到发麻。
好像再也不愿跳了。
手机震动,是江燃的电话,白栀轻轻按开,将他的每个字音都当最后的福音来聆听。
“跟芸姐出去玩就不理我?”
“哪有……”
“耳朵好红,胸口闷闷的,是不是你这个小缠人精在念我?”
“嗯。”
白栀一听这句,漏了声哭音。
她的少年能感应到她的一切,他们的神经是连在一起的啊,这要怎么切开?
怎么切开啊?
江燃捂住话筒,压着怒火朝旁边吼道:“说了不要屎鸽子,拿走,不准放,我管你们当天有没有活动,敢让老子踩到一泡就喂你们吃了。”
他骂完立马安抚白栀,像是有两张脸一样,“这两天有点儿事,过不来……栀栀,别太想我了,乖乖的,晚上睡觉锁好门窗。”
白栀死死抿住嘴,用力“嗯”了声。
少年的清冷傲气的语音在话筒里失真,像从另一个冰冷的世界传来:“……我也想你,最想你,行了吧?瞧你嗯嗯唧唧的,粘死了。”
白栀眉间神经一颤,生疼。
垃圾车深夜又在工作。
兰花草的电子音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
第120章 乐园
白栀做了个梦。
漫天漫野的迎春花从枝头凋谢,明黄色的娇嫩小花变成一朵朵火焰,它们追逐江燃,爬上少年的脚踝,漫过矫健灵动躯体,在眉梢眼角绽放。
火焰中的他是如此美丽,像一只浴火重生的凤。
她看得入迷,几乎忘了火有多么危险。
……
白栀在家没两天,邮差送来信封,里面是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和一张直飞杭州的机票,两张票轻飘飘的,可却像秤砣一样压在心上。
与此同时徐颖也打来电话,言谈间,应该是和苏家人接触过了,来劝白栀不要犟。
小孩子懂什么情爱。
小孩子还没定型,以后的路还长,走过这村,还有下一村。
小孩子不要太固执。
小孩子……
说得好像小时候做不成的事长大就能做成。
徐颖因为婚姻的失败再不相信任何男人,她觉得江燃是长在女儿身上的黄金蜱虫,就算是金子做的,富贵无敌,也依旧需要早日摘除。
人总是只相信自己的经验。
没有一个父母在害子女时,不是以为他们好的名义。
白栀夹着手机,不动声色应付。
徐颖说:“今天就来杭州,看好机票时间,别误点。”
白栀说:“好。”
徐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白栀你以后会感激我。”
白栀说:“对。”
徐颖说:“你们毕竟不是一类人,等你念了大学,接触到更多人,就知道自己适合跟谁处对象了。”
白栀说:“是啊。”
徐颖沉默。
白栀也沉默。
女儿乖得离奇,叫女人不安。
徐颖问:“收东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