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城面色肃然,眉头轻皱,定定盯着林里。
在她严肃的神色中,随行而来几个大汉亦心头打鼓。
那方,来头不小!
众人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扣住地面。
第204章 雪草芥 8
宋城等人伏在隐蔽处,四五六七双眼紧紧盯着几米开外的草丛,摒足了呼吸,尖起耳朵。随着越来越大的动静,人人都不敢有一点点分神。
草丛飒飒作响自两边分开,腥啖之味扫得人几欲作呕。在宋城的示意下,阿曾等人学着她的样子,用衣袖捂住嘴巴和鼻子。那气味腥臭难闻,应是没有毒的,不会危及人的性命。只宋城考虑周全,怕他等瞧见什么不常见的东西,惊吓到。
这诡异的场景,实不多见。若非必要,谁又会冒死来这要人命的地方。大任于斯,纵是这些大字不识的白丁粗汉,也纯朴良善,小怯大勇。而她虽为女子,却亦是君子。宋城,是兖亭关百姓的救命菩萨,救苦救难,渡人生死苦痛的良医,更是他等的希望。思及此,阿曾稍稍往她侧前方的地方挪了挪,如果有什么不测,也确保她不会被第一个伤到。关令夫人,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
就在这时,那惹人伶仃大作的始作俑者终于露出庐山真容。只听刺溜一声滑响,一腰口粗浅的蟒蛇自草丛深出游出来,乌目沉滞,嗔态毕露,周身鳞皮青色,湿湿哒哒的。
竟然是蟒蛇!这个时节,蛇不是应该都冬眠了吗?!
是了,虽是入了冬,却不到最冷的时候,遇到蛇类亦不足为奇,非是所有的动物都隐藏冬眠了,这群不速之客扰了它的清净。
宋城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蟒蛇虽长的吓人,寻常不轻易攻击人。若是饥饿,将人吞入腹中亦不是绝非可能。岂不闻,蛇吞象!
宋城紧握住手中的药粉,神色沉凝冷静自持,额头微微出汗。若不测此物攻击过来,她需保得大伙安全才是。是也手中药包一刻也没有松过。
这东西确实受了他等惊吓才从安逸的草丛里溜出来,无意伤人。慢慢滕藤滑出来后,刺溜一下甩尾滑向林子深处去了,所过处,留下湿哒哒黏糊糊的液体,是那物什口中流出来的口水和身体上噌下来的晦物。无毒,就是十分难闻。
“吓死我了,刚刚好险,我还以为,会吃人呢!”小俊后惊,吓得脑门湿了。“宋大夫,这东西不会再回来吧?”若是如此,实在怕人,很是不放心。其他几个人也望过来,显然也担心。
“蟒蛇又不是人,既走了又怎还会掉转再来攻击我们,不准给宋大夫添乱,都拿好自己的东西,别落下了什么,免得再回头来找耽搁宋大夫帮我们寻药。”
也是,异类再聪明又哪里聪明得过人。其他人也点点头,再同意不过。
“走吧”宋城见众人都整装好了,领着他们继续往林子深处行去。除了刚才那一番波折,一路也算平静。天无绝人之路,大约又行了一二个时辰,再次见到了大片麻苓草,十分顺利。
见到救命的草药,大伙忙不迭割了堆在地上,又陆续装在竹背篼里,复压了严严实实几大筐,此行收获颇丰,破庙里的疫患,算得有救了,只要能拖等到朝廷的支援,便能活下去。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大伙儿将竹筐压满后,面上难抑喜悦,阿曾招呼了众人,正准备打道回破庙,发现宋城并不在其中。
“宋大夫呢?”阿曾一惊。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才发现,宋大夫确实不再其中。
兴许采药走出视线了。小俊扯着嗓子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果然还是出事了。
阿曾煞白了面。
“宋大夫会去哪儿?”“不会是被野兽叼走了吧?”有人慌了神。深山老林危险重重,这也是很有可能的,方才他们只顾着采药了,便没太有人注意宋大夫,若是……若是有个万一,他等可如何回去交代!
“住口!”阿曾稳了稳神,呵斥道。
被他一呵,其他几人闭了嘴。宋大夫是有分寸的人,比他们更懂如何保护自己,说白了这一路都是她护着他们来,她定不会轻易出事,阿曾相信。立即召集其他人就近寻找。
大声呼喊可能会引来林深处的兽类,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时间树林里都是呼喊宋大夫的声音。
不过才喊了几声,便有人应了。
宋城并没有走远。
“我在这”
声音从低坎处传来,不很大,还有些吃力。
将地上那人简单包扎了下防止流血太多。费了大力气将人扶在肩上。那人虽受了伤,好在还有两三分的清醒意识,没有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肩膀胳膊上,虽如此,也让她着实够呛。实在太沉了!
宋城是在采药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的,应是从地势高处滚落下来的,被一棵横地枯朽长满地衣绿苔的枯树枝挡在了低坎处。那一身的伤,可见不是与人便是与什么凶猛得很的兽搏斗过一番,若非被人发现,何时在这断了气,又或者被野兽叼走也未可料。
其他人顺着她的声音寻过来,见状反应过来后,紧忙跳下去帮她接人。
两个大汉将人架上来,寻个勉强平整的地儿将人放平了,实在沉!
那人半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一下,大约没有力气了。脸上很多划伤,尤其手臂处,像被猛兽撕的,能留下一条命,不易。
从衣着,此人应不是中原的。
赴君山北出一个郡的距离便是羌夷的地域,兖州与,夏,胡两族毗邻接壤,外夷往来于中原的地土,本就不是少见多怪的事。
“你的手……宋大夫……”
有人注意到她手心有红色,在滴血。
“我没事,皮外伤,不妨事。”
方才在救人的时候蹭伤了手掌。起初她扶那人没扶起来,自己倒被贯在地上,好在用手撑住了地面,否则势必摔到腿骨,身为医者,她确实懂得如何减轻伤害。
连受了伤,提起关于自己的事宋城的语气都是冷冷清清的,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他们却是晓得,宋大夫,是世上最好的人,是他们的希望,一雪白衣是药香,也是暖香,面冷心慈,大菩萨者!
“你们过来,将他的腿摁住。”那人腿又在流血,宋城招呼众人上来帮忙。
简单捣碎了草药,宋城撕下衣布给他从新包,熟稔利落。
“此人如何处理?”
现在兖亭关正在闹瘟疫,把这人带回去,不见得便能救他一命。
“让我想想。”宋城面色有些白。
止血的草药已经给那人用完,宋城起身要弄点来敷在自家手上,太疼。只刚一动,还没站起身来,那人大约是觉得要被放弃了,习武之人天然的警惕,一把拉住她,使出浑身力气紧攥住她的手臂。人虽半昏半迷,说出的话却是坚定有力,还略略带有一二分的胁迫和恳求,“带我一起走!”
宋城被他拽得生疼。
人都伤成这幅模样,还有这等气力。
那人一直半阂这眼,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这救命一拽上,睁眼的力气都分摊不上。绝不松手。这一放死在这还是轻的,野兽叼了去,誓要尸骨无存。
高度的警惕和敏锐的察觉让他很容易便辨识出这虽是个女子,却为这些大汉的主心骨。能不能活命带上自己一块儿,便是她一句话。但若她敢拒绝,他便扭断她的脖子……
受伤的那只手因为使劲攥住她,血汩汩的流个不停,另一只手被男子隐在身后,是蓄势待发锁喉要命的样子,没有人晓得。
宋城被他捏得骨头要碎掉,却是不吭一声。面冷心热的人,连疼叫都不懂得。
见状小俊怒,“你这人怎么这样,宋大夫好心救你性命,你竟如此恩将仇报,松手,松手,快点松手!”说着就拳打脚踢去打那人的手,专挑伤口使劲儿揍,伤口不断往外冒出血,那人却是没有松懈一下。小俊心虚得心颤,这种人真是从来没见过!
“宋大夫,我们还是不要管他了,再拖下去,怕是下午酉时也回不到庙中,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天越晚,此地越险。这人又不是我们中原的人,死了便死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趁人之危揍的那几拳,小俊说不出所以然,心头却是别扭。对自家都如此心狠,恐非是善类,小俊不敢将此话说出来。
受如此重伤,那人除了紧紧拽着宋城,却哼也不哼一下。谁都没有说话,静得异常。
为医者,有救无类。便是野兽,只要它不攻击伤人,能救,缘何不救?!
宋城抬起另一只手要掰开他的,那人不松反紧。
她果然是不救自己!那就怪不得他了。藏在身后的那只手蓄势,就等她低下头来便一把锁住她的喉咙,扭断她的脖子。
宋城手掌覆上去,撬了撬男子的手指,没有松动。瞧着他手臂上的血流个不断,宋城越加皱了眉,不听话的病人从来都是她最不喜的,这便与自残无异了,枉费医者心血。只他这般也无可厚非,不过是怕他们弃他不顾而已,想来也是惜命。宋城稍稍心慰了些,于是开口言。声音一如既往,虽清冷,倒算轻软,如春雷平地惊柔,珠脆滚盘。
“你松开些,血再继续流淌,这手,便要废了,”
那人僵了一僵,半响如言慢慢试探松了手。
“宋大夫,……这……”小俊不知道该如何,神色不解又担忧,还心怕,反对的话说不出口,不晓得如何说。
“咱们冒然带一个非中原的人回去,会不会不妥当,王将军那儿……”阿曾也略略觉得不妥。
众人都望向宋城。
第205章 雪草芥 9
受伤如此,若是弃之不顾,定是性命不保的。现下城中虽也在遭疫,将之带回去总有一线活命的希望。更不会因为此人非是中原人便不救,这天下,定然没有这样的道理。身为医者,她不会见死不救。而能不能活下来,也要看他的造化不是。其他的,只能听天命。
“将人扶起来吧。”宋城道。
有人迟疑。
“无事,守城的侍卫不会为难的,王将军那儿……”她眼睑低垂,微顿道:“也不会为难你们,”王昭云爱民,他不会为难于此,他只是不满意她。
爱无疆域,不分疆国,他曾也救济邻国遭荒逃涌进兖亭关的难民,广受边域异民的爱戴,实属难得,是百姓口中的仁将。
为将者,他卫国爱民。为医者,她医者仁心。夫妻二人,王昭云与她何其相似,没有人比她更懂他。虽然王昭云斥言:“宋城,你我从来都是南辕北辙,遑论相同!我当初没有说要娶你与你成亲,也从未答应你师父什么,颜无期早就该把你带回去的,是你不放过我。在我这,你求什么都不会求得到。你应该晓得。”他们是夫妻,但是隔山隔海,这山海,总是难平的。不过,与他一处,就是够的。她觉得自己懂他,不需要他懂。
“听宋大夫的,不准多言。”阿曾道。
宋大夫有自己的道理,他们只要照做即可。
“走吧”她道。
众人自然听她的话,只要她说,便照做,不曾忤逆。迅速整装,将地上受伤的男子扶起来,轮流出力气往兖亭关返回。
男子半躺在藤架上,阖着眼,依稀瞧见前方开路的白色身影,形容不高,背影模模糊糊,无泰山之力,安心定魂。中原的女子,大约都是这样子的吧。汉书诗经有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家宜室’。他读汉书不多,不过,中原女子确温婉秀丽,虽未见她真容,梨花素影已显露二三分真骨,羌域有金文言:‘美人在骨’用以形容中原的女子,再合适不过。
此趟赴南国,颇为顺利。
破庙是难民暂且安身之所,能遮风挡雨,已经十分满足,没有更多奢求。
将受伤的这个羌人带回来,其他人亦乐于看顾他,中原人大多数都是十分良善的,仁儒浸染,仁义礼智之国,礼仪之邦,即便是这些目不识丁的难民,自身尚且处在最底层困窘,也不忘待人为善。
林大夫将人处理好伤口后,仔仔细细给他包扎了,又替其穿好了衣裳,宋城才进来。
人虽伤的重,好在底子好,又有一股强劲撑着,恢复起来应该会很快。宋城复又为其诊了脉,确认不会有大碍,放了心。现下申时早就过了。宋城望了望天,决定再过些时候再回去,外面还有好多病患没有处理。将那人的手用棉被盖严实,宋城起身正要掀帘子出去,这时外面进来一个人,气喘吁吁。
是铛儿。
宋城眼中闪了闪,压下心慌问道:“何事?”
铛儿也不啰嗦,快速喘了两口气,言简意赅道:“出事了,府中。将军,王将军…………”
不等她说完,宋城已经掀开帘子朝外面去,铛儿立马跟出去。
两人刚出去屋内躺着的人便睁开了眼睛。早在她替他诊脉以前就醒了。王昭云,她原来就是王昭云的结发妻子。
第206章 雪草芥 10
关令府出了大事。
今日寅时初刻,王昭云亲自带营卫到辖库启仓,私放粮药,懿边督察史陈继当场抓获,辖库亏损,尽数全空。其目无天子王法,且王昭云负隅拒不伏诛,罪加一等。人赃并获,逆党乌合当即被陈继领来的虎贲卫拿下,罪魁祸首亦被擒拿,即刻下狱,择日押解上都。
江怜特意起了个大早,难得他觉悟提升,要壮丽牺牲一回,为国利民,死得其所。连王昭云都夸他长进了。死就死吧,滚回地府老家,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寅时刚过不久,正刻未到,他的房门就被人敲得砰砰作响,形如催命。江怜正在穿衣服,腰带还没有系好,边走边系边走过去开门,门才呷开一个缝,门口的侍卫神色急切,语气不稳来禀:“江副使,王将军未得圣旨私开辖仓放粮药,被王爷当场抓获。”
江怜系腰带的手一抖,打了个死结,耳朵嗡响个不停,直直拔高了声音,“哪个王爷?”
“三皇子,亦是懿边督察史陈继陈大人啊,”来将疑惑,他是不是还没有睡醒,怎糊涂问出这样的问题,又或是吓傻了,毕竟江怜副使一向和王将军的关系非同寻常。
“本将当然知道陈继那个小畜生,我问你们王将军,没用的东西,滚开!”江怜窝火,绕开门口报信的人,履靴没有穿齐整就向外面去。门口的守卫见他这个样子,又听他说出那样的话,都没了主意。虽如此无状,众人一致觉得江副使是个很有主见又极易相处的人,也颇有谋略,就是一遇到他们关令大人的事情就没了好脾气,连王爷都是一口一个小畜生的叫,胆子真肥。只是这回,他们的将军,不知道会不会有好下场,谁都晓得,王陈二人不和,公仇私仇甚深。
江怜赶过来时候,陈继已将王昭云收押下狱。江怜的速度已是很快,况,关营到辖库的距离本不算远,但陈继更快,收押下狱直接当场从怀中掏出奏疏立马差人快马加鞭送出兖亭关直奔上都。连奏疏都是提前写好现成的,将一切进行完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陈继有多想一举拿下王昭云,已不言而喻。
他说过,要他死!最难看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