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卒察江怜神色,暗暗捶胸,什么时候了,江副使还有心思看家书,敌军都打到家门口,还这样气定神闲,兖亭关若是战丢,王将军做鬼怕也不会闭眼睛,做鬼也铁定不会放过江副使。
“江副使……”
江怜将脸自看了百八十遍的书信里抬起来,一副你说什么的神情。小卒又复述了一遍。江怜恍然,点点头,而后给他指指路:“本将跟在王将军身边多年,别看我混了个副将当,其实是个纸老虎,不经打,又有个怕痛的毛病,但凡人家给我一顿痛锤,就忍不住要丢盔弃甲,我这种人上了战场,不小心伤了这痛了那儿,一个来气临阵反水降了,岂不是要把天捅个窟窿。惠王殿下乃是皇子,又是封了爵号的,文武曲星兼佑之,龙气护体,也拿得大主意,你速速前去将境况禀报,若是延误战机,小心军法无情!”
新卒听的一头雾水,饶了好几绕勉强理清楚逻辑,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副使说得出来的话?
这又是什么主意,敌军来袭,不找军中掌事找督察史,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传言,江副使跟王将军是总角关系,非比一般,又是王将军一手提拔起来的,战功亦是赫赫,颇有威名,说自己不能打?
“还不走,磨磨蹭蹭,莫不是敌军派到我方军营的细作,故意拖延另有阴谋?”
新卒吓得一哆嗦,“非也非也,属下绝非细作,江副使有账可查,属下冤枉”细作这个词可不是开玩笑的,
江怜冷笑:“那你还不去。”
新卒哭笑:“属下,属下不敢言”那话谁敢说呀。言下之意,要打王爷自己去打,再不然就只能将王将军从狱中提出,否则,便等着人家攻城。将副使真……真狡猾……这种阴谋也敢使。
等等,
把王将军从狱中提出迎战……
“属下这就去,”窥得天机的新卒一改方才胆怯,突而自告奋勇道,而后折身奔出了帐,一双飞毛腿非浪得虚名。江怜随之也出了帐。
另一边,
陈继自是早晓得羌军兵临城下的消息。竟没有一个迎战的。这会子听了江怜差使卒送来的口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在陈继身边的人心惊肉跳。
羌人来势汹汹,营中将士毫无战心。若无王昭云坐镇打头仗鼓舞士气,恐无胜之把握。
陈继冷笑,这帮拧不清的东西,以为这样便能救得人了。
待陈继亲自去帐中请人,都被以各种既正当又合理的理由给驳了回来,竟真的一个都请不动。这天下姓什么,他们是不是都忘记得干净了。圣上可能安稳留下王顾之?!
陈继眼里头闪过瘆人的神色。
第209章 雪草芥 13
营帐之中,气氛显得尤为凝重。
陈继坐在上首,望着下面的人,估不清脾气和所思,眼睛一一将众人扫过,情绪越加难以捉摸。不是自己地盘,难讨好脸色,吠上几声,不在咬人,却要让你晓得谁主谁客。
王昭云这些狗,可谓真是衷心。难为他人都在狱中了,还能有人拥着。这主客,分的也是极有意思。
“本宫兼督察一职,权虽不大,字还识得几个,也晓得天地君师是为何意。各位将军该晓得,兖关若是丢失,难逃罪责。王昭云知法犯法是为咎由自取,如今尔等同气连枝,真真让人好生感动。袍泽情深,确是人间佳话美事。古来君子忠义难两全,诸位既食天家禄便该晓得唯君是忠。如今尔等这……”他抬手向下首列坐的人拂了拂,意味深长笑言:“不做君子,却效仿那古人,意自立门户?”
这话说的重,已不是含沙射影。天下只有一个君主,便是他陈姓皇位上的那个。而如今诸般行为,眼中还有君主,又到底谁君?
有人吓的直接滑掉酒杯子。杯爵落案的声音又闷又沉,就像警钟和丧钟。简短几句话,足够分量,若不是傻子,谁人都晓得何意。
“惠……惠王殿下,这话我等可担不起责,天下自然只有一个君主,忠孝节义,天地君师。我等虽是粗人,倒都晓得。事君从一而衷,绝无二主之说,惠王殿下莫要折煞我等。”
有人煞白了脸,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陈继却不再言,望着其他人。方才那话威慑之效,但明显有人不服,却又不言,脸色谁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王昭云得人心,不是说说。这种都不怕死,真是留不得,死不足惜!
“诸位将军若是觉得本宫说得不对,便再想想家中妻儿,九族,可不是小罪,父母妻儿,亲友邻里,相识不相识的恐也要遭上好些殃。圣上是明君,自不会滥杀无辜之人,望诸位多思量。羌兵兵临城下,丢了兖关,涂炭遭殃得还是百姓。”他以最轻巧的语气来了一剂最猛的药。
席上已经没有人能喝的下酒,这场鸿门宴,不是摆给他们的,是城中百姓。陈继是个卑鄙小人,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要杀死人,便要人心甘情愿为他赴汤蹈火,奉上性命也觉得大义凌然,轻而易达成目的收渔翁之利。人有多阴险。如妖精附体狡猾而诈诡。如今这场面像极了那二桃杀三士的典故,一句话便要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为他所用,还不能反抗,否则就是遗臭万年。何其阴诡!
有人坐不住,还是有一半的人明显偏向王昭云,一半一半,各有各的阵地,互相较着劲。
席间一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列出身来,微一拱手,开口慷慨愤昂道,“惠王殿下这话说的欠公允,王将军心系百姓,百姓为先,有何不对。太祖皇帝当年打天下的时候说过,民心便是天意,百姓为先。兖州告急,王将军事事以百姓之安危为己安危,以百姓之利为己利,这些皆照太祖爷的口谕奉行,如何就错了。如今我们这些人为他叫一声冤枉,便也就成了叛党逆贼。是否叛党逆贼,天道自有公允,史后自有评说,我等争一时意气,也是着实没有意思。倒是惠王殿下,这般含沙射影,咄咄逼人,到底真真为了兖州百姓,还是别有所图,殿下心里头自家清楚。”说完将头偏朝了一遍,显然不愿再看那上面的人。
话说,此人乃是先上亲敕封的副校,于营中二十载有余,虽没有坐到统帅之位,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其人性格耿介,又黑白分明,没有八面玲珑的心,却素有美名威望,颇得人敬重。王昭云手下,是颇有能人的。
闻言,陈继黑眸紧紧盯着刚才说话的人,打量许久。
那闻副校何等阵仗没有见过,一身凛凛立在营中央,任其打量,于心无愧。倒是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上面,显然,十分看不起上面的人。
陈继冷笑,“副校自来洁身自好,营中素有威名。本宫自知有诸多疏漏,然人无完人,副校似乎对本宫颇有微词,但请不吝赐教,本宫到底图的是哪样?”
“惠王殿下图的是什么,末将又怎有这等玲珑得心思猜的透彻。不过,末将有一句话要奉劝殿下,公器私用,公报私仇,不为君子。王将军素亲民,亦忠君,戍边守土,劳苦功高,百姓亦看在眼中,是非功过,不由辩解。便是今日中了小人鬼蜮阴谋下了酆都阴司,也自由天道公断,来日该荫庇的还是荫庇,该富贵的还是富贵,左右出不了因果二字。至于那些魑魅小人,得什么样的果,阎君大人定然秋毫不差的让其受的清楚明白,以正天道公允!”
“你……”陈继龇红了眼睛,差点就要发作,到底是没有忍住,事关王顾之,再深谋足智,聪慧智妖,也止不住犯了脾气。失了理智。
只见陈继执起眼前的酒斗,‘哐当’一声砸了下去,闻尚节虽刚介,却不是个傻子,侧身躲过,加之陈继怒火烧智,是也这个酒斗没砸其身上,落在那凛凛一身刚气的男子脚边边,可怜碎成渣渣。闻尚节看都不看一眼,拂袖直身回到了席上。
王昭云是个什么东西,好人一个,全天下的好字都让其占尽了,他陈继倒成了那魑魅魍魉戏弄诡计的奸诈小鬼?!闻尚节那个老骨头,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还要诅咒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所有人都是好人,就他陈继罪不可赦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身后的亲侍面色十分不好看,事关王将军,王爷轻易脾气大的不得了,平常他们这些人,可是不敢在他面前言半个不是的,如今被人点起邪火,恐轻易灭不得掉!
陈继气不轻,踉踉跄跄起身,还没站稳身子,一把就将面前的案席掀翻倒地,红面耳赤,气息起伏得骇人。
“王爷”乔诸去扶他,被其一把掀开。
“滚!”
亲卫乔渚被他拂在一边,陈继踱步出了营帐,乔渚佩着剑随了出去。留下众人窃窃私语。
该走的人终于走了,剩下的,都是自己人,自己人一向团结和气。王家军,不愧是那个人带出来的。席间,江怜一句话都没有说,此刻,露出得意的笑来,微微有些狡诈。
陈继呀陈继,论奸诈,王顾之那个目木鱼脑袋,自斗不过你。无碍,也无需他出马,跟你抗上一抗,保得他一时,便也是我的能耐和甘心。
冤家!彼此都是债主,无缘对面不相知!
陈继折身回了自己的营,面色不好看。帐外守门的侍卫吓得不轻。王爷一向克制,少在人前发作脾气。见人撩帐踱了进去,守门的人即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怠忽惹祸。
乔渚随回来的时候在门口被守卫拦住,“乔侍卫,王爷今儿在那儿吃来这么大的火气,何人这般不要命?”侍卫望营帐里回了回头,而后小声道:“王爷又去探监了?”哪回探监回来不是这个样子。
这天下,能惹惠王殿下这般火气的人,除了王家的那个嫡长孙,京华之中,无有二人。琅琊王家顾之,可真是了得。
王爷也不知道避避嫌。当年传他二人的闲言碎语,不是没有惹出祸事来的,先帝爷耳闻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如今……
乔渚冷眼泠斥,“不想要命?”
侍卫紧忙闭了嘴,心头后悔不迭,祸从口出。
乔渚剑眉一凛,眼神冷冷警告二人一眼,而后越过进了帐内。
帐内的人长身立在案后面,不知道在思量什么,较刚才的火气,现在平静的异常。
乔渚忧躇。他方才是失了方寸才会在人前那般失态。心头藏了多大的火气,如今面上又表现得多平静。恨本身是没有意义得的,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王爷,”
乔渚抱拳行了礼,“上都那边传来消息,圣上的御旨已下,五日前出发的,应再有半月便到兖关。不过……焚阳府那边来了一封信。”
闻言,陈继转过身来,面上还算平静,一双黑眸异常明亮,微皱了眉。
焚阳是他一母同胞的长姐,长其五岁。长姐如母。自从招了驸马,公主府建成搬出宫外后,二人不若从前见的次数多了。加之后来陈继年长掌政执事,又请命远赴兖关做督察,除逢年过节,更是见的少。
皇家这辈中属他二人关系亲厚异常,据说,连今圣上都嫉妒,戏言长公主心长的偏,一碗水端不平。
算来,已许久不曾书信联络,陈继猜不到是何事。长姐性子温顺,是出了名的温良贤淑,但却非一般妇孺女子。
“呈上来。”
陈继将案上的东西卷了卷顺手放在身后的简易架子上。乔渚呈过去,陈继开了封,展开,二尺宽的宣纸,蝇头小楷写的满满当当。见字如晤。
第210章 雪草芥 14
颜无期至兖关这日正好是立冬,也就是羌人扬言等待攻城的日子,数千精兵临城下,形势十分紧张。
兖关地处偏北,地势不尤其高,但是四面夹山,风从各个山坳往顶上回上几个回旋,阴冷又干燥,吹的人和畜都受不了。此情,大有阴风肆虐横扫阳关的凄楚和悲壮,只欠一顶夕阳残红。而颜无期是如何在数千羌敌临城的境况下神不知鬼不觉至城中的,无人知晓。
“师父——”
宋城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来这。这些年,他游纵山川,闲云野鹤惯了,上回送信回去,不过是博上一博,并不确定他在赤霞荘。另,铛儿送信,至今都没有回来,这几日,她坐立寝室难安。
宋城着实有些意外。他们已六七年没见。
“都这么大的人了,亲也成了,又身负诰命,一点不庄重,让人看见,成何体统。”宋城拉着他白衣宽袖,有些惊喜,有些怯,这与她平日的端庄持重,确是大相径庭。
大约因着嫁人了,总是顾及男女大妨,再高兴,也没有很出格。颜无期摇摇头,嘴上虽斥责她,却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柔柔拍拍她的脑袋,眼里全是笑。
“铛儿没跟你一起吗,师父?”他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宋城敛了喜色,别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丫头在城郊十里外的地方歇着,我带不动她们,让其原地歇息,为师先进关探情况。”
她们?铛儿把谁带来了?
宋城待问,颜无期有东西交给他,一叮嘱,便忘记了这茬。
那是一只凤摇钗,丝帕裹着。
这不是焚阳公主当年赠送给师父的吗。她推回去,没接。这对他多重要,别人不晓得,自己却是晓得。丝帕有些旧,显然是时常拿出来看。如今,他将这么贵重意义重大的东西交给自己,宋城心境沉重。
是了,是她没有周全到,当初让铛儿跑赤霞荘,是她救人心切,没有顾全他的感受,宋城心里颇有些自责。
见她不接,颜无期笑言,“怎么,我帮你就能帮得,如今,换你来,便舍不得一两分的气力帮我一帮?”
“这个东西不是对你很重要么”如今他只剩下这个了,若是连唯一的钗都没了,他会不会再没有牵挂,会不会更寂寞。宋城十分心疼。
师父,师父……
王昭云对她很重要,师父他又何曾忘记过那个女子,一日一夜都不曾忘怀过,岂不是比她更苦?绝望总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利器啊,不是吗。
见她盯着那只钗无动于衷,颜无期收了笑,亲自交到她手中。宋城捧着东西,抬眼看人,眼睛红红的。颜无期已经收了笑。他站立在风中,风吹得他的青丝乱扬,白衣飞飞。
宋城顷刻明了,名山大川,深山古刹,并没有将他的寂寞和苦楚洗去分毫。
“她在我心里。心若念着一个人,万物皆是她的模样,又何须执着于外物。况她早已植在我的骨血魂魄中,我睁眼看到的,都是她展眉的样子。身外之物,有与没有,没甚区别。”
修行问道这么多年,踏遍南国的山川古刹,其实都是枉然,何必远求,又何须远求!心若执着,路行万里,不过徒劳。既离舍不掉,又何妨记住,这是他的执着,他一个人的罪过。
宋城心底悲意更甚。
他不过三十又三的年华,一身道袍,满袖尘伤。道骨仙风,都是星辰寂寥。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若是后悔,绝无退路。”他这一生,唯有两桩俗事和人放不下,走过的路,不愿她再走,这路有多痛苦,他最知道。问道修心,断尘断尘,这么多年,又何曾明心见性干净彻底过,不过都是俗人罢了。
交代了该交代的,颜无期轻柔怕拍她的脑袋,嘱咐她道,“你好生照顾自己。为师这些年要外出一趟,短时间回不来,你不用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