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些在合作社里的伙伴,竟然来帮她了。
本被强行拉下大堂的杨寡妇,也从人群里跌跌撞撞跑出来,“是啊,谁家吃五谷杂粮的,没有个小病小灾的,需要人帮忙下地干活?”
“这些东西,不是妖物,是救我们农人的命的!”
荆燕本想趁这个机会自己开口向这些人解释,农机用起来有多么方便,没有想到,却有人先以自己为例,替她打抱不平了。
“我这么多年,每年下滴干活腰病就犯得厉害,重的时候路都走不动,还需要人背着,”杨寡妇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没有了荆二娘子给的这东西,我家几十亩地都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收上一星半点!”
“我家原本雇的帮工,只拿了预支的工钱就跑了,上月下大雨那几天,要是没有二娘子,我家的几百亩地,稻谷也全要烂在地里头!”
黄杨二人的证明来得恰到好处,雪中送炭。
人们在半信半疑间逐渐听进去了她们的话,没有人再对堂下的她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地骂了,而是转而关注起了天上飞的。
“这些东西真有说得那么神奇?”
“不用下地就替人干完农活,前所未闻呐!”
“是啊,这几个人总不会都是被那女人买通了替她作证吧?”
“这怎么可能?里面那个大嗓门的我见过,好像还是隔壁安平那边旗官家的,哪那么容易买通?”
荆燕双眼含泪,遥遥望向赶来帮她的伙伴们,这一眼不足以道尽她的感谢,然而黄娘子却摇了摇头,对着她比了个“不要怕”的口型。
她们曾受过她的帮助和好处,不能对自己的朋友随便趋利避害。
“这……”
堂上的刘县令认出,来人是与郑懋同为总旗的黄述家的夫人,他向来不愿和人为敌,黄述在安平再怎么不受宋百户的重视,也是统管整个所的几人之一。这种人是有正经军功在身,不像郑懋靠溜须拍马上位,位子坐得稳妥。
刘县令当下犯了难,将手里的红头签趁人不注意收了回来,假装没拿出去过。
现在的他,只想两边都不得罪。可是郑懋要这女人的命,黄述又派了自家夫人来保她的命,这不是为难自己吗?
从郑懋找过他之后,他就与告状的侯大那边通了气,预备再堂上引导民心,借百姓之口,判那女人身怀妖物,蛊惑人心,用这些百口莫辩的罪状,再加上平头百姓的恐惧,将她设计成一个遭人唾弃的妖女。
最后请与自己相熟的耆老乡绅出面,先斩后奏,只管把罪过怪到动怒的百姓头上,摘干净了自己的责任,还能找到合适的替罪羊。
可是这群人一来,自己爹计划就这么泡汤了,刘县令气得在心里哭爹骂娘。
他恨恨地瞪着这群怀他好事的女人,却听她们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拍着桌子一声又一声道:“肃静!肃静!”
荆燕全然不管他,接着黄娘子和杨寡妇的话说道,“若说这是妖物,民女还有更多,只怕在各位眼里,不只是妖物,非得天上的仙人才能造得出来!”
“灌溉的,施肥的,插秧的,耕地的,收割的,样样不少!要想毁掉它们,先问问堂下的百姓愿不愿意!”
她拼了全力喊出这两声。
人群里一阵骚动,连挥着杀威棒的衙役都出来维持秩序了。
“让我们先看看她所说的东西!”
“就是!是好是坏,也要让大家伙都看了才说了算!要是好东西,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带走之后,是真为我们好毁了它,还是自己独占好处?”
底下的人们眼睛也是雪亮的,越说越靠近自己的计划,刘县令听不下去了,也不管一边的郑懋脸色有多黑,只得先平息了怒火。
“本官是金县的父母官,自然是先为各位着想的,”他说得心虚,“原告侯大也说了,自己就是被这女人用妖物伤的,他们还有人证,伤也经过仵作验过――”
“他也好意思告!分明就是他们先动手,我们才还击的――”荆燕立马开口反驳。
人群里也有人附和道,“侯大也对我动过手,事后还恶人先告状,说我先动了拳头!”
“是啊!侯大平日里就是放利钱的,他的话几分真我们还不知道吗?”
事情又逐渐从争辩荆燕的农机是不是害人的妖物,变成了侯大的证词真假上来。
古时候的小地方本来多少都是排外的,然而,面对有共同仇恨的敌人,金县的百姓没有一昧的斥责她。有更多受过这一帮子无赖威逼骚扰的百姓也站出来,控诉他多年来横行霸道的恶行。
金县的县衙大堂中沸反盈天,乱成了一锅粥。
刘县令手中的惊堂木快拍断了,都不见堂下人买他的账,他气得将桌上的签筒往地上狠狠一摔,无数的竹片断裂碰撞声炸开来。
“用刑――!”
他大声吼道,“给我用刑!”
“扰乱公堂多次,还敢满嘴胡言,挑唆民意?给我大刑伺候!”
两个衙役拿着绳索向荆燕走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捆上她。
“说不过怎么就要用刑罚堵嘴――呜――”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嘴里边被塞上一块破布,衙役架着她就往庭中刑架上拖去。
那么重的杀威棒,落在自己身上,不要几板子,就得要血肉模糊了不可!她还怎么走路,怎么下地,怎么养活自己和家人?
她们已经如此努力想要扭转局面,却仍是被强权,一句话就杀尽了转机。
要是人都废了,官司赢了又如何?
可是,如果不赢,往后就会被他们逼得一步一步,更没了活路。
自己必须熬过这一关,不能轻易认了!
衙役的手死死箍住她,几乎是把她粗鲁地摔在了刑凳上,双脚双手再一捆,她还来不及反应,板子就泰山压顶般砸下来,疼得她一瞬间冷汗尽出。
“小燕儿――”
本来是来帮她脱罪的黄娘子,现在却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刑,黄娘子自己有丈夫的官身相护,荆燕却只是无辜的平头百姓,随意一句扰乱公堂,就可以要了她半条命。
黄娘子焦心地喊着她,恨不得自己的喊声能给她承受几份痛去。
“嗯――!”
又是一板子下来,她浑身抽搐起来,迟来的反应把痛感再次放大,只能靠闷哼缓解。
“她生过大病,身子弱,扛不住几板的!不要再打了!”
黄娘子几乎要扑出去帮她求情。
堂上的郑懋面无表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女子会熬不过第几板,晕过去了没有她那张嘴挑事,这事才能顺利办下去。
不过,郑懋的算盘珠子才开始拨,县衙门口却听有人大喝道:
“住手!元凶已伏法在此――”
堂上堂下所有人惊得闻声转向来处。
只见一个带着斗笠,身量高大的男子,一手像抓着鸡崽一样,拎着一个浑身腥臭的中年男人,手一挥,就将人推到几尺外,正好跌跪在荆燕的刑凳旁。
她虚弱地慢慢转过头,看见了荆子玮那张惶惶不安的脸。
杜行替她找到了人。
她勉强勾了勾嘴角,还好,他赶上了。
她这个混账叔父身上也不知道沾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污物,臭味爆炸般地在整个大堂中散开,熏得所有人都拿袖子掩住口鼻,臭得一口气都不想吸进去。
大板留在她身上的痛还在加剧,她太想质问眼前的这个人了,但她实在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杜行替她开了口。
他看到了她身上的伤,原本只是七分焦急的声音里又掺进了三成的怒气,“元凶明明另有其人,你们不派人去追查,反对无辜者屈打成招,是何用意?”
“安平中人荆子玮,欠下金县侯大二百一十三两银,”他反手拎起在众人面前发抖的荆子玮,使了全力,一脚踹在他的小腿肚上。
荆子玮在此摔倒在地,无比凄厉地惨叫一声,手脚并用爬到堂下,簌簌颤抖着道:
“我认!我认!是我害的,是我害的!”
第30章
30 真相
戚笃行的思绪回到了堂审的一天前。
他先是收到了荆鸿的一封信,对着只有这六个字的字条,最初并未得其解。
后三个字“寻赌坊”,他还能大概理解是因为什么。
之前那个无赖头子说过,荆燕的叔父是欠了债,但也没说明是赌债,这一点是荆燕自己猜到的。
她说自己的叔父早年好赌,败了不少家产,不过后来到了安平后,家中一贫如洗,他也没有机会再去赌了,倒是靠穷戒了他的赌瘾。
不过,她也说过,自从她叔父有了家室,真心待她叔母,后来也多少受这个的影响。
而前三个字,他就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了。
看这句话中的意思,荆鸿是要他在看看附近是否有医馆,再在医馆周围寻一个相邻不远的赌坊,就能找到人。
事不宜迟,他正要动身前往时,第二封信又来了。
看完荆鸿写的这封,他终于豁然开朗。
“杜行,”荆燕受了伤,声音有些发虚,“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戚笃行没接下她的问题,眼神发狠,挥手推开行刑的两个衙役,快刀斩乱麻,将她身上的麻绳解下,看到她瘦削的手腕上一片红痕,囚衣身下也隐隐有血渍洇开。
他眼中一暗,将自己身上的部下临走前赠的斗篷摘下,披在她身上,遮住了伤处后,才说道:“疼得站不住,就扶住我。”
他抬起头,对着堂上振振有词道:
“我乃荆家帮工,受东家所托抓到烦人,犯人既已自认,各位何不详细审审他?一个卫所城中的余丁,究竟是如何私逃到奎州的,还请所城的总旗大人解释清楚!”
郑懋打量着堂下来人,怪了,那女人是何时又冒出了一个帮手,但他仔细一想,之前去山上与她讲和时,就莫名遭人伏击,淤伤到现在还没好全。
看着人步法稳重,身形挺拔,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多半那时候暗中偷袭自己的,就是这人了吧。
她竟然有本事,将这么多人都收入自己麾下。郑懋十分不满,自己的铲除计划又多了一道阻碍。
而且这人一开口便将矛头对准了他,目标明确,看来荆燕也同他通过气,知道真正要对付的人是自己。
然而郑懋早已准备好了说辞:“荆子玮可是交过买闲钱的,我有什么理由不放他出城?”
买闲钱,是卫所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暗规矩。因为军户们受限于身份,随时要应召入军,在卫所城外不能随意走动,以防有屯军的军户逃走。
但军户又要为了生计奔波,卖粮卖菜,又或是手上有闲钱,不愿干分配下来的徭役,就会给卫所的军官们年年送一份买闲钱,赎来自己的自由。
士兵逃避了苦役,军官也有了额外的收入,两相合意,久而久之,就成了卫所里的规矩,众人都贿赂不误。
不过,荆燕家中必然是出不起这份钱的,要是有这钱,她父兄难道还会被调到前线去,留下她一人吗?
郑懋一定是在说谎。
荆燕看了戚笃行一眼,示意他放弃这个理由。他也了解军中,这种事情不适宜堂而皇之拿出来攻击郑懋,现在底层的旗官里都是这个风气,靠他一人揭发,断了人财路,他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他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
“此事已与堂下二人无关,还请各位将她二人无罪开释。”
听到这个请求,刘县令还欲再挣扎一番:“你既然称你手中之人是元凶,那你是如何捉到他的,也要与我们交代清楚。”
刘县令又喊来手下,“去,派人去安平所中取军户籍册来,不能证实是此人,我们也不能放人。”
戚笃行猜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瞥了一眼跪在堂下不停发抖的荆子玮,不急不忙讲道:
“他成日用一大块布裹着自己,藏身在赌坊附近人家的猪圈中,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
猪圈里?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这么大年纪的人,竟然为了躲债,最后躲到猪圈里去,沾了一身腥臭,全然没有个人样。
一瞬间,所有人嫌弃的目光都聚在了荆子玮身上,他抖若筛糠,深深低下头,这张老脸恨不得埋进地里,就此一了百了。
“猪圈这种谁都没想到的地方,你是究竟怎么发现此人的?”刘县令追问道。
“东家托我问过荆家大郎,得知此人约莫可能是为药钱才做出此举的。”
“药钱?”
”是,所欠二百两,本是为付给药铺与医馆的买命钱。“
这话连荆燕都没想到,她愣了片刻,荆子玮的跛足是天生的,家中吊过汤药也从没治好过,这药钱……
难道是为叔母?
她转头看向了一旁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的叔母,时隔多日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相公,却出乎了荆燕的意料,头一次没有飞奔向他。
荆子玮也不敢抬头,极力避开妻子朱氏的目光。
奇怪的是,就算是治叔母的痴症,什么药的药钱能到二百两?
她恍然大悟,不是药钱有二百两,而是输了药钱,又想在赌坊里赢回来,才会借了印子钱利滚利,最后变成了二百多两。
这才是真正欠债的原因。
叔母一反常态,嘴唇颤抖着:“相公,你抬头看看阿瑛……”
荆子玮突然打了个哆嗦,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大声吼道,“我不认!这欠下的钱,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眼眶都发了红,整个人都疯癫得异于常人。
“怎么不是你的错?”荆燕靠着戚笃行的支撑,艰难地走过来,指着荆子玮轻声指责。
纵然她的声音再小,落在荆子玮的耳边也如同炸雷。
“你明明想是治叔母的病,为什么最后还是跑去了赌坊,为什么没有管好自己的恶行?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把她的药钱都全赔掉了,你配当她的相公吗?”
“叔母一辈子在被人抛弃,当初她为了留住自己最后一个家,留住你,替你挨了一棍,才变成现在这样,你却怕出丑将她藏在家中,不让旁人知道,如今,又轻易抛下她不管,整整两个多月!”
荆子玮一头花白凌乱的头发,混着泥块糊在脸上,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你还是个人吗?”
荆燕毫不留情的指责,让陷入疯癫状态的荆子玮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转头求饶般看向朱氏,叔母边淌泪边喃喃道:
“相公,那么多天,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回来看阿瑛呢?”
“我……”
荆子玮的话噎住了,面对曾经满心相信自己的妻子,他羞愧难当,撇开头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