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刮去了沈二郎房里。
霜降这壁厢才与五郎说了话,三郎却有些闷闷不乐,他知道,是因为他是长子,爹爹要把布庄留给自己,才会教五郎去学别的手艺,做棺材晦气哪个不晓得?可要他说不要布庄,他又开不了这个口,他已然是九岁,从小爹爹就把他带在身边学着经营布庄,若是不做布庄的买卖,他又不知道自己能做甚么日后养家糊口,可是他接着这布庄,又觉得面对弟弟五郎亏心。
三郎的闷闷不乐没有人发现,元娘吃完饭收拾了碗筷就忙着跟阿娘一块儿织绸,阿娘答应她,每卖了一匹她织的绸缎,就与她一半的银钱,如今绸缎价贵,一匹绸缎作价两贯钱,她十几日织就一匹,一月就能得两贯钱,她都攒着,除去花些买胭脂水粉,给家里人买东西,她存够一年就托爹爹给她换成银锭子,如今她的妆奁盒子带锁的抽屉里已然是有四个五两重的小银锭子了。这都是她给自己攒的嫁妆,她今年年前就定了亲,许的是东市开杂货铺子罗家的长子罗云,说定十五岁及笄之后成亲。
五郎三娘最好,两个总在一道儿吃喝玩耍,再者五郎这头也忙,哪里能注意到这个兄长的不乐?
三郎作为长兄,是很能掩饰情绪的。他从小就知道,他是二房长子,既要上承家业奉养父母,又要做下面的弟弟妹妹的顶梁柱。
他闷了半日,给自己想了一个好主意,他已然是亏待五郎了,日后就多帮扶帮扶五郎,爹爹阿娘就他们两个儿子,他们应当好好努力。大丈夫不独独要奉养父母,养育妻儿,嫁出去的姐姐妹妹,他们也应当做大姐和三妹的依靠,教他们的夫家不能看轻亏待了她们去。
想明白了的三郎一身轻松,自去打了水来洗脚。
第3章
第二日一早,刘氏做完早饭,拿腰间的围裙擦擦手,转头就去开柜子。她娘家是宁远府底下镇子里卖酒的,因着娘家远,节礼都送的早。她提了一坛子黄酒,又包了两包月饼,拿了四尺黛色细棉布给婆母做衣裳穿,最后再包了一包糍粑,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她送二娘去婆母那边也正好送节礼与婆母。
沈大郎看着娘子包节礼,又道:"家里的,你且去缸里捉两条鱼提去。"那缸里的鱼是昨日跟西市卖鱼的郑三郎定的。一共是五条,自家吃一条,两个弟弟家一家拿去两条。
刘氏一拍脑袋:"瞧我这脑子,光记得阿娘的节礼,竟混忘二弟三弟。"
又包了两包月饼两包糍粑,割了四斤肉,两个弟弟一家两包月饼一包糍粑,两条鱼两斤肉,二弟因为有婆母在,酒和棉布是孝敬阿娘的,自该多一些。
又教二郎用了早食就给三叔家提去。
新妇王氏娘家比着两个叔叔又减了一层,王氏心里不乐,回了房里就跟大郎数落:"我也是明媒正娶嫁到你们沈家来的,又替你们家生了长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位叔叔家又是鱼又是肉的,到了我爹娘处,样样都比着叔叔家弱几分。"
大郎抹了一把脸:"叔叔们是长辈,你何必争这个先?平日里岳母来,哪一回不是连吃带拿,阿娘走时还替岳母包一包东西,新妇娘家节礼比婆家亲长弱上几分本就是常理,等你做了婆母,你要想给你娘家送越过婆家的礼也没人说你去。"
王氏还要再说,大郎就道:"罢了罢了,我这里拿五百钱与你,你去与岳父岳母买几封果子贴上也就是了。你是长嫂,总要做个好样子,下头二郎三郎娶亲了都跟你学,那是甚么好模样么?"
王氏得了钱,撇了嘴不说话,把钱收在自己妆奁盒子里,却并不去买果子,她是凡事争强,只因她自觉是大房长子媳妇,日后婆母去了她就是宗妇,怎么能得一样的待遇?但郎君掏的钱出来,却是她们小家自己的私房钱,她还存着给财哥儿裁衣裳不好?何必去买与娘家。
刘氏送了二娘来时,就与苏氏倒苦水:"我早知道大郎媳妇那般掐尖,当初我说甚么也不教大郎娶她,弟妹你是没见着,早上见她娘家礼薄了,一早上都板着脸!有这样的长嫂,日后我家二郎媳妇若是柔弱了,怕要给她欺负,可若是一样好掐尖,只怕家里鸡飞狗跳的。"
刘氏苏氏嫁进来日子不过差一两年,早些年没分家,两个的男人都是早出晚归,妯娌两个做甚么都是一路,感情比后嫁进来的周氏好的多。刘氏也常常寻苏氏说话。
苏氏给她倒了一盅菊花茶,道:"要我说,嫂嫂你还是学咱们阿娘,二郎媳妇进门过上一段日子,你就分了家,远香近臭,她们就是想闹呢,也闹不到你头上来。"
又道:"二郎的亲事可说定了?可再拖不得了,都是十三岁了,翻了年就是十四,早该定下来才好。!"
刘氏边嗑瓜子边道:"哪里那么容易!二郎到底不承家业,如今又没个手艺,只是跟着你大哥与大郎卖菜,可卖菜这活儿,少了人做不下来,可若是不分开,两房人一个锅子里头搅勺子,怕是又得扯皮。"
苏氏道:"嫂嫂,我倒有个主意,只不知你肯不肯听?"
刘氏笑道:"咱们姊妹两个有甚么话不能说的?弟妹说就是了。"
苏氏道:"嫂嫂大哥家说是有个小娘子,长得好,家里家外也是一把手,我瞧着,你竟是把她说与你家二郎。既是舅家表妹,天然就更亲近,她是你娘家侄女,大郎媳妇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敢太过了才是。"
刘氏一拍大腿道:"这倒是了!到底弟妹脑瓜子比我灵巧!我这就备礼,明儿就借着中秋回娘家一趟!好弟妹,若是真成了,嫂嫂买果子请你吃!"
说罢一阵风似的刮走了。苏氏摇摇头,笑嫂嫂急性子。正要开织机织绸,又不放心女儿,悄悄去婆婆房外的窗户那头看了几眼,见几个小娘子围着婆婆苏氏,拿了彩线学打络子,一眼望去,果是女儿三娘手最巧,婆婆教一个新的花样子,她不过打了两三遍,竟打的很有模样,与货郎担子上卖的也不差甚么,手最笨还是四娘。四娘本就小些,手又胖,连二娘把那个事事如意的盘长结都打了三个了,她手里那个还只打了一半。四娘人小,见着两个姐姐一个个都打了好几个,急得快要哭出来。
霜降见她眼圈儿都红了,放下自己的络子,柔声一句句指点。二娘也放下自己的络子,来帮四娘。四娘手再笨,在两个姐姐帮助下也打好了一个。
苏氏见了就点头,不愧是她的女儿,既聪明,还懂孝悌。便放心的回去织绸。
大苏氏全无插手的意思,她笑呵呵的看着二娘三娘帮四娘。四娘会了,二娘三娘方才坐回来,姊妹三个学下一个络子打法。
学女红最简单是从打络子开始,然后学劈线穿针,学着在绣绷子上头绣简单的花鸟虫鱼,而后才能学着做荷包,在荷包上面绣花。
大苏氏学的是经典的蜀绣,擅长花鸟虫鱼,山川草木。蜀绣明丽但又不能失去意境,因此还得学画,好的绣娘都有一手好画技,才能描出好的花样子。
不过三个小娘子都还小,也就二娘能勉强执笔画画,大苏氏就把教画这门课程往后推一年,等小娘子们手上有力气能执笔画画了再说也不迟。
二娘四娘到底还小,大苏氏说做一个时辰就许她们去玩儿一刻钟,一个时辰一过她们就坐不住了,只有霜降还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打络子。
二娘见她不去玩儿,也回来跟着她一起巩固阿奶教导的东西,四娘本玩心还重,但眼见二姐三姐都不动,她也老老实实坐回来。
大苏氏笑道:"不急在这一刻,要玩就去罢。"
第4章
霜降摇头道:"我想着早些学完络子,好学刺绣,待阿姐成亲时,给她绣荷包哩。"绣荷包不过是托词,她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施展出来的由头――一个五岁的小娘子,若没人教授,哪里来的一手好绣技呢?长姐元娘能靠织绸赚些私房,她也想凭着刺绣攒下些钱来。不说置办产业,手里有钱心里也踏实。
大苏氏笑道:"元娘成家到还有两三年呢,保管你们三个都躲不掉,都得绣荷包与她。如今着什么急呢?你们年纪小不知道,咱们做绣娘的,一双眼睛要得紧呢。三娘去把阿奶的柜子打开,里头有包白糖糕,你们三个分着吃了。"
霜降说了声"是",就去大苏氏床头那桃木的柜子里拿出一包白糖糕来。大苏氏手里宽裕,又十足的疼爱孙子孙女们,这个柜子里时时放着点心与他们吃。今日五郎不在,沈二郎备了四色礼,带他去□□匠那头拜师,本来六郎也该在的,这孩子前日里玩了水得了风寒,如今也没好,教三婶娘周氏拘在家里已经有三日了,四娘还笑呢,说早上她娘送她过来,她六弟还眼巴巴望着呢。
一包白糖糕有十二块。霜降先奉给阿奶一块,又拿了小碟子装了四块送去东厢房给苏氏和元娘吃,回来时等二娘做姐姐的先拿了一块,自己才拿一块吃。四娘一见她拿了一块吃,早坐不住也拿一块。
大苏氏心里暗暗点头。二娘虽说是姐姐,但到底三娘才是主人家,等妹妹让了才拿一块吃,倒也知道礼数,三娘是一点也挑不出错儿来,就是略显毛躁的四娘,也知道长幼有序的道理。她们沈家的小娘子,果都是好的。
大苏氏岁数大了,牙口不好,甜食并不多吃,只吃了一块就不再吃了,二娘三娘四娘一人吃了两块,盘子里还余一块,两个姐姐都让给了最小的四娘吃,四娘也不客气,啊呜一就咬掉一半。
二娘秀秀气气的拿了帕子给四娘擦嘴角,霜降则把桌子收拾了,姊妹三个继续跟着阿奶学打络子。
苏氏往外头望了一眼,眼见得还有半个时辰到午时,就停了织机,去厨下做饭。今日大嫂子刘氏送了糍粑来,她与元娘说定,下午元娘自在家里织绸,她煮了糯米饭去打糍粑。宁远府的风俗,中秋谁家桌上都少不了一盘子油炸糍粑。这中秋节礼还没备好,她得打了糍粑好送节礼才是。
元娘也停了织机来给母亲打下手。中午刘氏既然送了鱼又送了肉来,苏氏想了想,也心疼女儿和郎君,就决定做个蜀州府的特色水煮鱼。
她吩咐元娘淘米,自己拿了鱼和砧板到院子里石台上,这种石台是倾斜的,右上方打了一个小洞方便漏水,方便主妇们处理食材与洗衣裳。
她一刀划破鱼肚子,利落几刀刷刷去了鳞片,又抠了腮壳,取出内脏,拿水冲干净,把鱼骨取出来,两大片鱼肉斜刀片成鱼片。清洗干净拿到厨房来。
厨房里元娘已经是把米饭蒸上了,中午一家子只吃鱼片可不行,苏氏腌鱼的功夫,元娘又去摘菜洗菜。母女两个忙的不可开交。
大苏氏不意料三娘学的如此之快。只得两种速度授课,二娘四娘一种速度,三娘一种速度。七十二种基础络子,大苏氏原本计划是十日内教完。可谁知不过是一上午,三娘就会了十二种。
二娘四娘从一开始的着急想赶上三娘,到如今的已经麻木摆烂也不过是过了两个时辰而已。三娘兴许就遗传了阿奶的本事,手巧她们比不上,但有二姐(四妹)陪着,也不算太丢脸。姐妹俩如是想着。
大苏氏想了想道:"三娘学的比我预计的要快,既是如此,咱们今明两日加把劲儿,把七十二种络子打法学完,阿奶就教你劈线穿针,学些简单的绣样子和针法。"她顿了顿又道,"七十二种络子只是基础的,万变不离其宗,你们也要学会举一反三,能够在这些络子的基础上打出别的络子来才好。"
她自己就是如此,早些年她手巧,买些打了孔的湖珠,能用络子打出珠花来,卖了不少银钱。络子样式时刻都在变,基础样子谁都会打,那是卖不上甚么价钱的,要打出好看的繁复的新巧的络子,那才卖的上钱呢。
霜降点头称是。
沈二郎父子三人的饭食,苏氏装在篮子里送去了铺子上,这会儿吃饭的就是大苏氏婆媳和元娘四姊妹了。
沈家虽不是甚么富户,但也算是殷实之家,每顿至少也是有一个荤菜,今日既然有鱼,苏氏就没有再炒肉,但是炖了一个胡瓜鸡蛋汤,再有就是一个素炒的时蔬,一盘下饭的麻油泡菜。
一盆子红艳艳的鱼片放在桌子正中央,霜降只感觉舌头迅速分泌出了唾液。等阿娘替阿奶夹上一筷子鱼肉之后,她迅速动手夹了一块。麻辣鲜香的鱼片吃在嘴里是味蕾丰富的享受。配着鱼片煮的魔芋和豆芽也吸饱了汤汁,魔芋爽脆弹牙,豆芽清脆爽口。
不要说霜降了,就是年岁最小的四娘也添两碗饭。
吃饱喝足,三个小妹妹捂着肚子,元娘笑道:"该!你们三个憨吃的小东西,现下是知道厉害了!"话是这样说,她却又从荷包里摸了十个大钱,去巷子口李货郎处买了一盒子山楂丸子来,给妹妹们消食。
霜降含了一颗丸子,笑嘻嘻的抱住元娘的手臂卖乖:"大姐最好啦。"
元娘伸出手点点她的头:"再不许憨吃了,仔细胃给撑坏了!"
霜降点点头,又问大姐要了一粒丸子吃。山楂丸子酸酸甜甜的,就是不做消食药吃,也能做糖吃,元娘怕妹妹们吃多了牙坏,一人就给了两粒。
元娘看着每个妹妹都吃了丸子,又叫她们在院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儿,才放她们去歇午觉。
她自己则是去沈记布庄那里取回爹爹和弟弟们的碗筷,跟苏氏一起清理干净了才能歇午。
第5章
霜降一觉醒来,阿娘苏氏已经端着一簸箕煮好的糯米去前街卖糍粑的刘大郎店里打糍粑,刘大郎家铺子既卖成品的糍粑醪糟,也收加工费与人打糍粑,一斤糍粑收三文钱的加工费,虽则一斤糯米才八文钱,但并没甚么娘子嫌贵,打糍粑这活儿是纯粹的力气活儿,得两个汉子拿着木锤反复捶打,这加工费就算是辛苦钱。
元娘正在织绸,五郎已经回来了,他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糖人儿,蹦到霜降跟前:"三妹,你瞧,孙大圣的糖人儿!"
霜降也很惊奇,民间的手艺人靠这个吃饭,做的孙大圣威武神气,脚下还有两朵祥云。
"好看不?送你的!"五郎很阔气的把糖人往霜降跟前一送。
"五哥不要这个?"霜降很惊讶。五郎可没比她大多少,孙大圣可是他最喜欢的神仙。
"我如今是大人了,明儿就得跟着师父学手艺去。我可不玩儿这些小孩子才玩的东西。"五郎话是这么说,眼睛却艰难地从糖人身上移开,"我日后去师父家学艺,早上一早就得去,晚上天黑了才能家来,不能陪你玩,这个孙大圣替我陪着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说与我,五哥一定替你出气!"
五郎和霜降自小就在一处,五郎身子强健,霜降却是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娘子,沈家的小娘子们长得好看,尤其是霜降,许多小郎君们总想惹事引起她们注意,这在五郎六郎看来就是欺负他们家的姐妹,从小到大,五郎不知道为了妹妹打了多少架。在他看来,他去学手艺,没人保护三妹,怕三妹受人欺负。
想了想,又觉得还得去嘱咐六郎。六郎与四娘是龙凤胎,如今也是五岁,但继承了三叔的五大三粗,看起来与三郎个头差不多大。五郎不在,他就得担负起保护姐姐们的责任,可不能让她们被巷子里的皮猴子们欺负了去才是。
霜降不由得笑了起来:"五哥放心好啦,如今我们都跟着阿奶学女红,轻易不去巷子里玩的。"